第一章

沃盖公寓

沃盖太太是一个老妇人,娘家姓孔弗朗;四十年来,她在巴黎经营一座包饭公寓,坐落在圣热纳维艾芙新街,位于拉丁区和圣马尔索区之间。这个公寓以“沃盖楼”这个名字闻名,男女老幼,一律接待,风气有口皆碑,从来没有遭到飞短流长的攻讦。但是,三十年来,这里也根本见不到年轻姑娘。如果一个小伙子来住宿,他的家里给他的生活费一定少得可怜。然而,一八一九年,就在这幕惨剧开场的时候,公寓里住着一个穷姑娘。尽管“惨剧”这个词儿在文学爱写悲欢离合的时代用得太滥、太离奇,以致有点儿难以取信于人,但在这里还得使用。并非说这个故事是真正意义上的悲惨,不过,看完这部作品,intra muros et extra或许有人会一掬同情之泪。出了巴黎,这部作品还会被人理解吗?值得怀疑。这幅场景充满地方色彩,其特点只有蒙马特尔小丘和蒙鲁日高地之间的居民才能欣赏;在这个有名的洼地,房屋的灰泥不断剥落,阳沟布满黑乎乎的烂泥,处处充满真正的苦难和虚假的欢乐,而且忙乱不堪,非得难以形容的越轨事件才会在那里短暂轰动一下。可是,这儿那儿也遇到一些令人痛苦伤心的事,恶行和美德混在一起,倒也使这些事变得崇高、庄严: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人见了也要止步,心生怜悯,他们的感触虽像美味的果子,却被囫囵吞下。文明之车恰如印度的神车一样,碰到一颗不那么容易碾碎的心,车轮被挡住了,耽搁了一下,马上就把它碾碎了,继续满载着荣誉前进。您也会这样做的,您雪白的手捧着这本书,坐在软绵绵的扶手椅里,思忖道:“也许这本书会让我得到消遣。”看过高里奥老头儿不幸的秘史以后,您会胃口很好地用晚餐,把您的无动于衷推诿给作者,说他夸张,不该写得富有诗意。啊!须知,这惨剧既非杜撰,也不是传奇。All is true,它是这样真实,以至每个人都能在自己身上,也许在自己心里认出一些相同的因素。

这幢经营包饭的公寓属于沃盖太太,位于圣热纳维艾芙新街的下端,就在朝弓弩街降下去的底部,斜坡很陡峭,马车难以上下。因此,在瓦尔·德·格拉斯军医院和先贤祠之间,那些密匝匝的街道就很清静。这两幢圆顶建筑投下黄色调子,穹顶也投下庄严的色彩,使一切变得阴森森的,改变了周围的气氛。街面的石块干燥,阴沟里没有污泥和水,沿墙杂草丛生。最无忧无虑的人也要像过往行人一样脸挂愁容。一辆马车的辚辚声会变成大事,家家户户死气沉沉,墙垣散发着监狱的气息。一个迷路的巴黎人,在这里只看到:市民公寓或私立学校,贫困或烦恼,行将就木的老人,想行乐而不得不工作的青年。全巴黎没有一个区比这里更加难看——说实话——更加冷僻了。圣热纳维艾芙新街仿佛一副青铜框架,于这个故事再合适不过,为了让读者理解故事,即使运用灰暗的色彩、进行严峻的思索,也不会过分,如同游客一级一级下到地下墓穴时,日光暗淡下来,导游的歌声沉落下去。多么真切的比喻!谁能说干枯的心灵和空空的骷髅,哪一个更不堪入目呢?

公寓正面对着一座小花园,屋子同圣热纳维艾芙新街形成直角。在屋子和小花园之间,沿着屋子正面,有一片凹下去的碎石路,宽约两米;屋子前面有一条沙土小径,两旁有天竺葵、欧洲夹竹桃和石榴树,种在蓝白相间的大瓷盆里。从一扇便门可以进入这条小径,门上有一块木牌,上写“沃盖之家”;下面的一行是:“包饭公寓,男女客房,兼顾其他。”栅门上装着一只声音刺耳的门铃,白天,可以在小径的尽头与马路相对的那面墙上,看到本区的一个画匠画成的绿色大理石的拱廊。在这幅画模拟的加固部分下面,矗立着一尊代表爱神的塑像。看到覆盖塑像的釉彩剥落,喜欢象征的人或许会从中发现巴黎爱情的一段传奇,那是离这儿不远就可以满足的。在底座下方,一半漫漶的题铭令人想起塑像的年代,一七七七年伏尔泰回到巴黎,它表明群众对伏尔泰的巨大热情:

无论你是谁,这是你的老师;他现在是,过去是,或者总会是。

夜幕降临时,栅栏门换上木板门。小花园同屋子正面一样宽,它的一边是临街的围墙,另一边是与邻屋的分界墙,它夹在中间。邻屋爬满了常春藤,把分界墙完全遮没了,在巴黎有一种别致的效果,令行人赏心悦目。每一面墙都布满了成行的果树和葡萄藤,瘦小而布满尘土的果实是沃盖太太每年担心的对象,也是她和房客的谈资。沿着侧面的两面墙,各有一条狭窄的小径,通往一片椴树荫。沃盖太太尽管娘家是孔弗朗人,也不管房客在语音上的指正,仍然固执地将椴树念成别音。两条侧道之间,有一方块地种着朝鲜蓟,两侧是修剪成纺锤形的果树,旁边还种上酸模、莴苣或香芹,椴树荫下设了一张漆成绿色的圆桌,四周放了些凳子。在三伏天里,有钱喝咖啡的顾主冒着能孵化鸡蛋的酷热,到这里来品尝咖啡。四层楼再加上阁楼的屋子,用碎石砌成,刷成黄色,这种黄色使几乎所有的巴黎楼房不堪入目。每层楼上开着五扇窗,全是用小块玻璃,还安装着百叶窗;每一扇百叶窗高低不一,线条互不协调。每层的尽头有两扇窗,底楼的两扇则安有铁栅和铁丝网。屋子后面是一座院子,宽约二十英尺,猪呀,鸡呀,兔子呀,相处融洽。院子深处有一间堆木柴的棚屋,棚屋和厨房的窗子之间吊着一个食品橱,下面淌着从洗碗池里流出来的脏水。这座院子有一扇窄门开向圣热纳维艾芙新街,厨娘为了预防瘟疫,用水冲洗这肮脏潮湿的地方时,就把楼里的垃圾扫到外面。

底层自然而然用作经营市民公寓,第一个房间靠两扇临街的窗户取光,从一扇落地窗进出。这个客厅与饭厅相通,饭厅和厨房由一个楼梯间隔开。楼梯的踏板由木板和上釉的彩色地砖拼成。客厅里摆着几张沙发和椅子,上面的马尾衬垫间以暗淡的和闪光的条纹。客厅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桌面是圣安娜的大理石。桌上放着一套白瓷酒具,酒具上的金线已经半脱落,这种酒器今日随处可见。这个房间地板很差,护壁板只有半人高。墙壁上部糊着油光纸,画着《忒勒马科斯历险记》的主要场面,其中的主角都着了色。两扇装铁丝网的窗子之间的墙壁,给房客提供了卡利普索盛宴款待尤利西斯的儿子的场面。四十年来,这幅画引起年轻房客的嘲弄,他们取笑因贫穷而不得不将就的晚餐,自以为这样身份就高于自己的处境。石砌壁炉的炉膛总是很干净,表明只有在重大时刻才生火。壁炉上面装饰着两只插满陈旧纸花的花瓶,用玻璃罩子罩着,与青色的恶俗不堪的大理石座钟为伍。这第一间房散发出一种无以名之的气味,不妨称为“公寓气味”。它发出闭塞味儿、霉烂味儿、哈喇味儿;它令人觉得冷飕飕,吸入鼻孔则潮乎乎的,它往衣服里钻;它有一股吃过晚饭的饭厅的味道;它发出做饭、配膳室、济贫院的恶浊味儿。年幼年长的房客Sui generis和伤风的气息,合成令人作呕的基本成分,倘能发明一种方法加以估量,或许有可能描绘得出来。得了,尽管这样乏味、令人恶心,如果您把它跟与它相连的饭厅相比,您还会觉得这个客厅典雅和芬芳,好比贵妇的小客厅呢。

饭厅全部装上护壁板,过去油漆的颜色今日已经难以辨认,上面积起一层层油腻,形成一幅幅奇形怪状的图画。饭厅里摆着几只黏糊糊的食具橱,里面放着失去光泽的、凹凸的长颈大肚玻璃瓶,纹状的镀锡铁皮圆垫,一摞摞图尔奈出品的蓝边厚瓷盆。在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只箱子,里面一格格都编着号码,用来存放房客们满是油迹或酒迹的餐巾。这是一些难以销毁的家具,无处安身而被扔出来,放在这里,仿佛文明的遗骸留在痼疾病人收容所里一样。您会看到一只晴雨表,当下雨的时候,一个嘉布遣会修士就会从里面出来。还有倒胃口的可憎可厌的版画、一具镶铜的贝壳座钟、一只绿色火炉、几盏灰尘和油混在一起的阿尔冈灯、一张铺着漆布的长桌,油渍很厚,足以让爱开玩笑的只包饭的房客用手指当笔,在上面刻写自己的名字。几把残缺不全的椅子,几块可怜的草编小擦鞋垫,草辫总是散开,却始终不掉下来。然后是一些可怜的脚炉,洞眼儿碎裂,铰链散落,木座变得焦黑。要解释这些家具如何陈旧、龟裂、腐烂、摇摇晃晃、被蛀蚀、残臂少腿、残缺不全、奄奄一息,势必长篇累牍,过分延缓了这篇故事的兴味,性急的人是不会原谅的。红色的地砖经过上釉或上色,布满了沟槽。总之,这里笼罩着毫无诗意的贫穷,一种节省的、集中的、千疮百孔的贫穷,虽然还没有泥浆,却已有了污垢,虽然还没有穿洞、破旧,却快要变成一堆破烂儿了。

这个房间大放光彩的时间,是在早上七点左右。沃盖太太的猫赶在女主人前面,跳上食具橱,把几罐盖着碟子的牛奶闻了又闻,发出每天早上惯有的嗡嗡声。过一会儿,寡妇出现了,她戴着珠罗纱便帽,帽子下面垂下一圈没有理顺的假发。她懒洋洋地趿拉着皱巴巴的拖鞋。衰老而臃肿的脸,中间是一只鹦鹉嘴一样的鼻子,胖乎乎的小手,像教堂老鼠一样胖墩墩的身材,上身过于丰满,一颠一耸的,都跟这个饭厅和谐一致;饭厅散发着不幸,投机冒险蹲伏在那里,而沃盖太太闻着热烘烘的臭气,却不感到难受。她的脸像秋天初霜一样新鲜,眼角布满皱纹,表情会从舞女的满脸堆笑转到贴现的人皱眉蹙额,一脸不高兴。总之,她整个人足以说明公寓的一切,就像公寓与她这个人密不可分。苦役监少不了狱卒,缺一不可。这个矮小的女人苍白的肥胖,是这种生活的结果,如同斑疹伤寒是一所医院气息的产物一样。毛线织的衬裙露在裙子外面,裙子是用旧连衣裙改制而成的,棉絮从裂缝中钻出来。她的衣服就是客厅、饭厅、小花园的缩影,预示了厨房的品位,令人预感到房客的身份。她一出现,这出戏就不缺人了。沃盖太太五十上下,酷似一切饱经忧患的女人。她目光呆滞,天真无邪的神态像一个即将发火以便敲竹杠的拉皮条的女人,但这种女人也会不择手段去改善命运,如果还有乔治或皮什格吕可以出卖,她是决计出场的。房客却说她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女人,他们听到她也一样唉声叹气和咳嗽,便以为她没有财产。沃盖先生是何许人?她对亡夫从来语焉不详。他是怎样失去财产的?她回答:“遭到了不幸。”他待她不好,只给她留下一双眼睛好哭泣,留下这幢房子去谋生,给了她权利不用同情任何人的灾难,因为,据她说,凡是能忍受的苦难,她都领略过了。

肥胖的厨娘西尔维听到女主人的碎步疾走,便赶忙准备长住房客的午饭。一般说来,不寄宿的房客只包晚饭,每月付三十法郎。

在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寄宿的房客一共七个,二楼有整幢楼最好的两套房间。沃盖太太住了小的一套,另一套租给库蒂尔太太,这是共和国时期一个拨款审核委员的遗孀。她同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住在一起,年轻姑娘名叫维克托琳·泰伊费,把她当作母亲。这两位女房客的食宿费是一千八百法郎。三楼的两套房间也有人住,一套租给一个名叫波阿雷的老头儿;另一套租给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戴黑色的假发,染过颊髯,自称当过商人,名叫伏特冷。四楼有四个房间,其中两个房客一个是人称“米旭诺小姐”的老姑娘,另一个以前是做面条、花式面和淀粉生意的商人,人家称他为“高里奥老头儿”。另外两个房间租给候鸟似的过客,像高老头和米旭诺小姐那样只能付一个月四十五法郎食宿费的穷学生。但沃盖太太并不希望他们登门,除非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才收下他们,因为他们吃的面包太多。

当时,两个房间中的一间住着一个年轻人,从昂古莱姆附近来到巴黎读法律,他人丁兴旺的家庭需要节衣缩食,才能每年寄给他一千二百法郎。欧仁·拉斯蒂涅,他就叫这个名字,是家境清贫、只得用功的那类青年,他们从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已经考虑学习的意义,事先迎合社会未来的动向,以便捷足先登,为自己安排一个似锦的前程。如果没有他有趣的观察,没有他在巴黎的沙龙中穿梭,这篇故事就会缺乏真实的色彩;毫无疑问,这点儿真实要归功于他精明的头脑,归功于他有种欲望,想探听一件惨事的秘密,而这件惨事是制造者和经历者一致讳莫如深的。

四楼上面一间阁楼用来晾衣服,另两间阁楼住着做粗活儿的男仆克利斯朵夫和胖厨娘西尔维。

除了七个寄宿的房客外,沃盖太太好歹平均有八个法科或医科的大学生常客,还有两三个住在本区的常客,他们都只包晚饭。饭厅有十八个人共进晚餐,可以容纳二十来个人,但早上只有七个房客,他们聚在一起颇有家庭气息。每个房客趿拉着拖鞋下楼,对包饭客人的衣着、神态和隔夜的事评头论足一番,像熟人一样推心置腹。这七个房客是沃盖太太宠爱的孩子,她根据食宿费的数目,像天文学家一样精确地衡量对他们付出的关心和尊敬。这样的考虑影响到了这些萍水相逢的人。三楼的两个房客每月只付七十二法郎。这样便宜,只能在圣马尔索区、烂泥塘和硝石库之间的地段才找得到。而只有库蒂尔太太有不同看法,她表示,这些房客表面看来大概多少经历了点儿不幸。因此,这幢楼呈现的悲凉景象,也在景况不佳的房客的衣着上表现出来。男人们穿着礼服,但礼服的颜色已难以判断,他们所穿的鞋子在高等住宅区是要扔到墙角去的,内衣已经磨破,衣服旧得可怜。女人们穿着过时的、染了又染的裙子,旧花边补缀过,手套用得发亮,皱领总是红棕色,方围巾磨破了。尽管衣服这样,但人人几乎身子骨都很结实,体格经受过生活的风暴,面孔冷漠、严峻,神情藏而不露,如同不再流通的埃居一样。干瘪的嘴巴配着一口贪婪的牙齿。这些房客令人预感到已经结束或者正在进行的惨剧,不是在脚灯的照明下和彩绘的布景前演出的惨剧,而是活生生的哑剧,热烈地震撼人心的冰冷无情的惨剧,持续不断的惨剧。

老小姐米旭诺疲乏的眼睛上戴着一副油乎乎的绿绸眼罩,用黄铜丝箍住,连怜悯天使也要感到惊讶。她的披肩流苏纤细而零零落落,仿佛盖住一副骨架。她大概也漂亮过,而且身材娉婷。是何种强性酸腐蚀了她女性的形体呢?是由于恶习、伤心事、贪得无厌吗?她有过太多的爱情吗?她当过兜售服饰和脂粉的女商贩吗?或者仅仅是个妓女?她年轻时是否骄横跋扈,得意扬扬,如今人老珠黄,路人避之唯恐不及,她却要寻欢作乐,专找年轻人?她泛白的眼珠令人毛骨悚然,憔悴的脸咄咄逼人。她的嗓音好像冬天将至灌木丛中的蝉鸣一样尖厉。她自称服侍过一个患**炎的老先生,他的孩子们认为他没有财产,对他弃之不顾。而那个老人留给她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他的继承人常常同她争夺这笔年金,对她肆意污蔑。纵然情欲摧残了她的面孔,但依稀可见皮肤白皙而细腻的痕迹,可以想见,她的身子保留着一点儿残余的美。

波阿雷先生是一种机器。看到他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一样沿着植物园的小径走去,头戴软绵绵的旧鸭舌帽,手里勉强拿着象牙球柄发黄的拐杖,礼服破损的下摆飘荡着,几乎遮不住里面空荡荡的裤子,脚穿蓝袜子,像一个醉汉,走路踉踉跄跄,露出脏兮兮的白背心,粗平纹布的襟饰皱巴巴的,同缚在火鸡似的脖子上的领带很不协调,很多人不禁纳闷儿,这个中国皮影戏里的人物是否隶属于在意大利大街上逛来逛去的雅费子孙的大胆民族。什么工作会使他变得这样干瘪呢?什么情欲使他长着球状粉刺的脸变成茶色?将这张脸画成漫画,会显得不真实。他干过什么?兴许他在司法部当过职员,在办公室里收到死刑执行者送来的账单——处决杀害父母的死囚用的蒙面黑纱、承接头颅的篮子里吸血用的糠、系刀用的细绳等费用清单。或许他当过屠宰场门口的收款员或是卫生处的副视察员。总之,这个人好像社会大磨坊里的一头驴子,是一个巴黎拉东,也好像是公众的不幸或丑事围绕的轴心。总之,他是这样一个人,我们见了要说一声:“这种人也少不得啊。”巴黎的上流人物不知道这种因灵与肉受折磨而变得煞白的脸。但巴黎是一个真正的海洋。您扔下测深器,永远也探不到底。您要跑遍巴黎、描绘巴黎,不管这个海洋的探测者怎样多和怎样有兴趣,在那里总会找到一片处女地、一个不为人知的神秘处所,或者鲜花、珍珠、魔鬼,文学的探索者遗忘了的、闻所未闻的事。沃盖公寓便是这样吸引人的魔窟之一。

有两个人同这群房客和常客构成鲜明的对照。尽管维克托琳·泰伊费小姐像患萎黄病的姑娘那样有病态的苍白,而且她经常忧郁,举止困窘,神态可怜、娇弱,与构成这幅图画底色的普遍痛苦相连,但是她的脸并不显老,她的动作、她的声音是灵活敏捷的。这个不幸的姑娘恰如一株小灌木,刚刚移植到性质相反的土地上,于是叶子发黄。黄里带红的脸、浅黄褐色的头发、过于纤细的身材,这些都表现出一种魅力,现代诗人在中世纪的小雕像中才能找到。她的眼珠灰中带黑,表现出一种温柔、一种基督徒的忍让。她的衣服朴素,价钱不贵,勾勒出青春的体形。她的漂亮是由于体态匀称。她快活时是十分迷人的,幸福是女人的诗意所在,如同衣裳是女人的脂粉一样。如果舞会的快乐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染上玫瑰色,如果风雅生活的温馨使这已经微陷的脸颊重新丰润起来,泛起红晕,如果爱情使这双忧郁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维克托琳可以同最标致的少女媲美。她缺少的是第二次创造女人的东西:服饰和情书。她的故事可以拿来做一本书的题材。她的父亲认为有理由不承认她,拒绝把她留在身边,只给她每年六百法郎,又改变自己财产的归属,好将全部财产移交给儿子。维克托琳的母亲曾来到库蒂尔太太家,绝望地死去了。库蒂尔太太是维克托琳母亲的远亲,把这个孤女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照顾。不幸的是,共和国的军队拨款审核委员的孀妇,除了亡夫的遗产和抚恤金以外,在世上一无所有。她可能有朝一日丢下这个没有经验、没有收入的可怜姑娘,任凭社会摆布。善良的女人每个星期天都带着维克托琳去望弥撒,每隔半个月去忏悔一次,不管怎样都要把她培养成一个虔诚的姑娘。她是对的。宗教感情能给这个弃女提供一个机会,她爱她的父亲,每年都到父亲家转达母亲对他的原谅,但每年她都要吃闭门羹,父亲家的门总是无情地关上。她的哥哥是唯一的调停人,但他四年中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没给她任何援助。她恳求天主让父亲睁开眼睛,让哥哥心变软,为他们祈祷,并不责怪他们。库蒂尔太太和沃盖太太在骂人的词典里找不到足够的词儿去形容这种野蛮的行为。当她们诅咒那个卑劣的百万富翁时,维克托琳便说出一些温柔的话,有如受伤的野鸽,它痛苦的鸣声仍然吐露着爱意。

欧仁·德·拉斯蒂涅完全是南方人的面孔,皮肤白皙,头发乌黑,眼珠碧蓝。他的风度、举止、平时的姿态,表明他是大家子弟,早年教育只许他有高雅的习惯。虽然他节衣缩食,平日要穿去年的衣服,但他有时出门也能穿得像风雅少年。通常他穿一件旧礼服、一件蹩脚的背心,马马虎虎系着大学生恶俗的、磨损了的黑领带,穿一条同样质地的长裤和换过鞋底的靴子。

在这两个房客和其他房客之间,伏特冷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颊髯染过色,起着中间人的作用。他是这样一种人,老百姓的评语是:“真是条汉子!”他虎背熊腰,胸部发达,肌肉突出,双手厚实、方阔,指节长着一簇簇火红色的浓毛,十分显眼。他的脸早生皱纹,显出冷酷的痕迹,而他灵活与随和的举止又与此不符。他的男低中音和他的开怀大笑十分和谐,绝不令人讨厌。他待人殷勤,笑容满面。如果有什么锁坏了,他会马上拆下来,马马虎虎地修一修,上油,锉好,装配起来,一面说:“我熟悉这一套。”再说,他什么都知道:帆船、大海、法国、外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和监狱。如果有人怨天尤人,他就马上愿意效劳。他好几次借钱给沃盖太太和几个房客,受惠的人宁死也不敢不归还,虽然他有老好人的神态,但他深邃的充满决心的目光令人心惊胆战。他吐唾沫的模样就流露出了不可动摇的冷静,为了摆脱尴尬的局面,即使罪犯也吓不退他。像一个严厉的法官一样,他的目光似乎能直达一切问题、一切意识、一切感情的深处。他的生活习惯是,午饭后出门,回来吃晚饭,整个晚上跑到外面,将近午夜才回来,用沃盖太太给他的一把百宝钥匙开门。只有他一个人享受这种优待。因此,他同寡妇相处融洽,管她叫“妈妈”,一面搂着她的腰,这种奉迎远未被理解!和蔼的女人还以为这样做很容易,殊不知只有伏特冷手臂那么长,够得着挽她那沉甸甸的圆腰身。他的一个特点是吃饭后点心时喝一杯“格洛里亚”,为此他慷慨地每月付十五法郎。那些年轻人被巴黎生活的旋涡席卷而去,那些老年人对不是直接牵涉到他们的事无动于衷,即使不如他们那样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特冷形迹可疑。他知道或猜得到旁边人的事,而没有人能摸透他的心思和他所干的事。尽管他把表面的轻信、不断的献殷勤和乐天做派,当作别人和他之间的一道屏障,但他常常让人洞悉他的性格里可怕的深沉。他时常说些堪与尤维纳利斯相比的俏皮话,似乎专爱以此嘲弄法律,鞭挞上流社会,证实它言行不一,不禁令人设想,他对社会现状啧有烦言,藏着仔细地深埋心底的秘密。

泰伊费小姐也许不知不觉地被这一个的力量或另一个的俊美所吸引,在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和年轻的大学生之间偷偷看几眼,暗暗地思索着。可是他们之中谁也看不出并想到她,说不定哪一天命运会改变她的地位,把她变成一个富有的结婚对象。再说,这些人中,谁也不想费这个劲儿去验证别人诉说的不幸是真是假。大家对彼此无动于衷,掺杂着因彼此境况不同而产生的不信任。人人都知道无力减轻痛苦,在互相倾诉中已经把劝慰之杯一饮而尽。他们好像一对老夫老妻一样无话可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机械地生活,像没有上油的齿轮那样互相推动。他们在街上从瞎子面前笔直地走过,毫不激动地听别人叙述一桩苦难,把死亡看作贫困问题得以解决,贫困使他们对最可怕的垂死状态冷漠以待。这些悲苦的心灵中最幸福的是沃盖太太,她掌管着这所自由的济贫院。寂静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小花园变得像草原一样广阔,唯有她觉得小花园是一座秀丽的小树林。唯有她觉得这所发黄的、阴郁的、散发着柜台的铜绿味儿的屋子充满快乐。这些牢房是属于她的。她养育这些终身做苦役的囚犯,对他们施以使自己得到尊重的权威。按她所定的价格,这些可怜虫在巴黎哪里找得到卫生、充足的食物,一套虽然不够高雅或舒适,但至少干净且有益健康,可以自由支配的房间呢?哪怕她做出极端不公道的事,受害者也只得忍气吞声。

这样一些人聚在一起,本来也确实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完整社会。在十八个客人中,就像在中学里,在交际场中,有一个令人讨厌的可怜虫,一个受气包,取笑如雨般落到他头上。欧仁·德·拉斯蒂涅住下来第二年的开始,发觉在这个还得住两年的环境中,这个角色是最突出的人物。这个出气筒以前是面条商,就是高老头,画家会像历史学家一样,将整幅画的光线集中在他头上。这半含仇恨的轻蔑、这掺杂怜悯的虐待、这种对不幸的毫不尊重,出于何种意外,针对这个最老的房客呢?难道他有什么可笑或古怪的地方,比恶习更不容易被原谅,才招致这个结果吗?这些问题同社会的不公道密切相关。也许让那些出于真正的谦卑,出于软弱,出于无所谓,甘愿忍受一切的人去忍受一切,属于人的本性吗?我们不是喜欢把某个人或某件事作为牺牲品,以此证明我们的力量吗?最弱小的人就是顽童,会在结冰的天气按每家的门铃,或者踮起脚在刚建成的纪念性建筑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高里奥老爹是个大约六十九岁的老头儿,一八一三年,在他不做生意以后,蛰居到沃盖太太的公寓里。他起初租了库蒂尔太太现租的那套房间,支付一千二百法郎的食宿费,对他来说,仿佛五个路易的出入微不足道。沃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费,把里面的三个房间装修了一番。据说,这笔钱用来添置一些恶俗的家具,包括黄布窗帘、乌得勒支绒布、木头涂漆的扶手椅、几幅胶印画,以及连郊区小酒店都不要的糊墙纸。高老头那时被尊称为高里奥先生,也许房东看他那任人宰割、满不在乎的豪爽,以为他是个不谙世故的傻瓜。高里奥来到的时候衣橱装得满满当当的,服装行头非常挺括,显示出这个歇业的商人很会享福。沃盖太太赞赏那十八件荷兰细布料子的衬衫,面条商在襟饰上扣着两枚大钻石别针,由一条小链子相连,更显出料子的细节不同一般。他平时穿一件淡蓝色衣服,每天换一件白色的凸纹布背心,梨形的突出的肚子起伏不定,牵动着系有小饰物的沉甸甸的金链。他的鼻烟盒同样是金制的,里面有一只装满头发的椭圆形颈饰,看来他还有风流韵事呢。当他的房东太太说他风流时,他嘴边漾出快乐的笑靥,就像一个资产者听到别人谄媚他的癖好一样。他的柜子(他像下层老百姓那样念这个词儿)装满许多家用的银器。当寡妇殷勤地帮他开箱拆包,整理长柄大汤勺、吃荤杂烩用的勺子、餐具、佐料瓶架、船形调味汁杯、几只盆子、金银器的午餐具,最后是相当漂亮、有一定价值、他舍不得放弃的什物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这些礼物使他想起家庭生活中的盛大节日。

“这个,”他捏住一只盆子和一只盖上饰有两只斑鸠亲嘴的小盅,对沃盖太太说,“是我妻子在我们结婚一周年时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可怜的好女人啊!她花光了做姑娘时的积蓄。您瞧,太太,我宁愿用指甲抠土,也不肯同它分手。谢天谢地!我可以在晚年天天用这只盅喝咖啡。我不用发愁,有现成饭吃的日子长着呢。”

临了,沃盖太太那双喜鹊眼清楚地看到国家债权人名册上的签名,约略加起来,这个了不起的高里奥一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收入。从这天起,娘家姓孔弗朗的沃盖太太,当时的实际年龄是四十八岁,便只承认自己三十九岁,打起如意算盘来了。尽管高里奥的眼睛外翻、泡肿、下垂,他常常要去擦拭,她还是感到他神态可爱,相当体面。再说,他的腿肚子多肉、突出,就像他的方而长的鼻子那样,预示了某些精神特点,寡妇看来对此十分重视,而老头儿那

张没有血色、天真而又痴呆的脸则证实了这些品质。这大概是一个精壮结实的家伙,能把所有的心思花在感情上。综合工艺学校的理发师天天早晨上门,替他的头发扑粉,将其梳成鸽翼形,在他的低额角上形成五个尖角,很好地衬托出他的脸。虽然他有点儿土里土气,但他衣服穿得非常笔挺,抓起烟末来那么阔气,吸烟时俨然阔佬一个,深信自己的鼻烟盒总是装满了玛库巴。所以高里奥先生安顿在沃盖太太的公寓的第一天,她晚上睡觉时有如一只包着薄片肥肉放在欲望的火上烧烤的山鹑一样火烧火燎。这欲望攫住她,催促她离开沃盖裹尸布,在高里奥身上再生。再婚,卖掉公寓,许身给这朵精美的布尔乔亚之花,成为本区的一位显要太太,为穷人募捐,星期天到舒瓦齐、索瓦齐、让蒂参加小型聚会,随心所欲地上剧院、坐包厢,不用等待七月里某些房客给她几张作者的赠券。她做着巴黎小市民的黄金梦。她没有向任何人坦露,她有一个苏一个苏积起来的四万法郎。当然,就财产而论,她自认为是一个拿得出去的对象。

“至于其他方面,我远胜过这老头儿!”她一面想,一面在床上翻了个身,仿佛想证明一下自己的魅力,胖子西尔维每天早上都能看到这魅力留在床上的深窝。

从这天起,将近三个月,沃盖寡妇利用高里奥的理发师,花了点儿钱用在打扮上,借口常来公寓的客人都很体面,有必要礼尚往来,让公寓与之相称。她费尽心机,要调整房客,声称今后只接受各方面都最体面的人。每当生客上门,她都要向他吹嘘,高里奥先生,巴黎最显要、最有名望的商人之一,看好她的公寓。她散发说明书,抬头写着:“沃盖之家”。后面是:“拉丁区最悠久、最有声望的包饭公寓之一。景致赏心悦目,能远眺戈布兰山谷(从四楼可以望见),花园美丽,尽头伸展着椴树小径。”她还谈到空气清新、环境宁静。

这份说明书给她引来了德·朗贝梅斯尼伯爵夫人,这个女人三十六岁,作为战死沙场的将军的遗孀,等待清理结束和解决应得的抚恤金。沃盖太太料理饭餐,在几个客厅里生火差不多有六个月,坚守说明书上的诺言,甚至贴进本钱。因此,伯爵夫人同沃盖太太说话时,称她为“亲爱的朋友”,要为她介绍两个女友——德·沃梅尔朗男爵夫人和上校的遗孀皮库瓦佐伯爵夫人,她们住在马雷区一座比沃盖公寓要贵的包饭公寓里,租期已满,一旦陆军部各处办完手续,这两位太太就会过得很舒适。

“但是,”她说,“各处什么也没办完。”

两个寡妇晚饭之后一起上楼,来到沃盖太太的房间里,一面聊几句,一面喝着黑茶藨子酒,吃着女房东自备享用的甜食。德·朗贝梅斯尼伯爵夫人很赞成女房东对那个高里奥的看法,这真是高见,而她从第一天就猜出了女房东的心思,她觉得他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亲爱的夫人,他健康得像我的眼珠一样,”沃盖太太对她说,“他保养得非常好,还能给一个女人很多快乐哩。”

伯爵夫人对沃盖太太的穿着提出了许多意见,认为那同她的抱负还不相称。

“您应该着手备战。”她对女房东说。经过一番合计,两个寡妇一起到“木廊商场”,买了一顶有羽毛装饰的帽子和一顶便帽。伯爵夫人把她的朋友拖到“小让奈特商店”,她们在那里挑选了一件长裙和一条披肩。添置了装备,沃盖太太武装起来之后,她酷似“时兴牛肉店”的招牌。她觉得自己变得好看多了,应该感激伯爵夫人,虽然她并不大方,但她还是恳求伯爵夫人接受一顶二十法郎的帽子作为酬谢。实际上,她打算托伯爵夫人探探高里奥的口气,为自己美言几句。德·朗贝梅斯尼夫人非常友好,准备斡旋一番。她笼络住老面条商,终于同他进行了一次密谈。她本想引诱他,为自身着想,可是他对这些诱惑虽说不上无动于衷,但她觉得他过分害羞,她出来时对他的粗俗不以为然。

“我的天使,”她对亲爱的朋友说,“您从这个人身上捞不到什么!他多疑得可笑,这是一个吝啬鬼、傻瓜、笨蛋,只会引起您的不愉快。”

高里奥先生和德·朗贝梅斯尼夫人之间发生的事,甚至使伯爵夫人不愿再同他一起相处。第二天她就走了,忘记付清六个月的食宿费,留下的破衣服估计值五法郎。无论沃盖太太花多大的力气寻找,她在巴黎还是得不到有关伯爵夫人的任何信息。她时常提起这件倒霉事,埋怨自己过于轻信他人,虽然她比一只母猫还要多疑。但她跟许多人相似,他们不相信自己的亲人,却相信遇到的第一个陌生人。这种道德方面的事例,虽然古怪,却很真实,很容易在人的心中找到根源。也许有些人在与其共同生活的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向他们暴露了自己心灵的空虚以后,暗暗感到要受到他们严厉的评判。这些人得不到恭维,却又压抑不住地有需要,或者渴望具有自身缺乏的优点,希望获得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的心或尊敬,哪怕有朝一日通通失去这一切。总之,有一种人天生唯利是图,绝不对朋友或亲人做好事,因为他们本应这样行事。而给陌生人效劳,可以满足一下他们的自尊心。在感情圈子里同他们越亲近的人,他们越不爱;离他们越远的人,他们越乐于效劳。沃盖太太无疑属于这两类基本上都是庸俗、虚伪、可憎的性格。

“如果我在这里,”伏特冷说,“您就不会碰到这种倒霉事!我会给您麻利地揭穿这个女骗子。我熟悉她们的嘴脸。”

像所有目光短浅的人一样,沃盖太太不习惯越出事件的圈子,去判断其根源。她喜欢把自己的过错推诿给别人。遭受损失以后,她把正直的面条商看作罪魁祸首,据说,从此以后,她开始醒悟了。当她承认她的搔首弄姿和花钱打扮都无用时,她很快就猜到了原因所在。当时她发现,她的房客像她所说的那样“另有所爱”。总之,她获得证明,她那魂牵梦萦的希望只是空中楼阁,伯爵夫人说得好,她从这个人身上根本捞不到什么。看来伯爵夫人是一个行家。沃盖太太在怨恨方面当然比先前在友情方面走得更远。她的仇恨并非由于爱情,而是由于希望幻灭。如果人心在攀登感情的高峰时得到了休息,很少会停留在仇恨的陡坡上。但是高里奥先生是寡妇的房客,她不得不压抑受伤的自尊心,不爆发出来,而是把失望引起的长吁短叹掩埋起来,像一个修士受了修道院长的窝囊气一样,只能强压下复仇的愿望。卑劣小人总是以不断的卑劣行为满足自己善与恶的感情。寡妇以女人的狡猾,暗中想出一些折磨受害者的伎俩。她先是取消引进公寓的多余菜肴。

“别再弄醋渍小黄瓜,别再弄鱼,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她在恢复原来早上的那一套时,这样对西尔维说。

高里奥先生是一个淡泊的人,正如靠节省发财致富的人倒也将节省变成了习惯那样。汤、粥、一盆蔬菜,一向是而且总应是他最喜欢的晚餐。因此,沃盖太太很难折磨到她的房客,她无法违拗他的口味。遇到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她无可奈何,于是开始瞧不起他,并让其他房客分担她对高里奥的怨恨;他们出于消遣,帮着她报仇。

第一年的年底,寡妇百思不得其解。她思忖道,这个商人每年有七八千法郎收入,精美的银器和漂亮的首饰不下于富翁的外室,为什么住到她这里,只付一笔同他的财产相比微不足道的食宿费?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高里奥每个星期有一两次在外面吃晚饭,随后,不知不觉地每个月只在城里吃两次晚饭。高里奥先生那些小幽会非常符合沃盖太太的利益,因此她对这个房客越来越正常地在公寓里用餐感到不满。这种变化既归于他的财产慢慢减少,也归于他故意跟女房东为难。小头脑里最可鄙的习惯之一,就是设想别人小气。不幸的是,在第二年年底,高里奥先生证实了关于他的闲言碎语,他向沃盖太太要求搬上三楼,将食宿费减少到九百法郎。他需要非常严格地节衣缩食,冬天他的房间里不再生火。沃盖寡妇要他先付钱。高里奥先生同意了。自此以后,她管他叫“高老头”。

他的败落,大家猜来猜去,谁也猜不透!正如那个假伯爵夫人所说的,高老头是一个狡黠的、沉默寡言的人。那些头脑空虚,因为无话可说,所以胡言乱语的人认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只会干坏事。这个如此体面的商人于是变成了骗子,这个风流人物变成了老浑蛋。伏特冷大约在这个时期住到沃盖公寓里,照他说来,高老头是跑交易所的,在那里破了产,用一句相当有力的金融术语来说,是靠公债“骗钱”。或者,他成了一个小赌棍,天天晚上去碰运气,赢十个法郎。或者,他成了个高级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特冷认为他不够狡猾,当不了“这个”。高老头还被说成一个放印子钱的吝啬鬼、追同号彩票的人。大家把他说成恶习、耻辱、无能所产生的神秘角色。不过,不论他的行为或他的恶习如何卑劣,他引起的厌恶还没有达到把他赶出去的地步:他付食宿费。再说,他有他的用处,人人都以取笑或俏皮话的方式,对他发泄自己的好情绪或坏情绪。最有可能而且被众人一致接受的看法是沃盖太太提出的。照她说,这个保养得这样好、像她的眼珠一样健康、还能给女人很多快乐的人,是一个浪荡鬼,有着古怪的趣味。沃盖寡妇的坏话有以下的事实做根据。

那个杀千刀的伯爵夫人,白住白吃了半年,一走了之以后几个月,一天早上,她起床之前,听到楼梯上有绸缎裙子窸窣作响的声音和一个年轻灵活的女人溜进高里奥房间里轻轻的脚步声。开门时有暗号。胖子西尔维马上来告诉她的女主人,一个漂亮得过头反倒不像良家妇女的姑娘,“打扮得像个仙女一样”,脚穿一双没有尘土的斜纹薄呢便靴,像一条鳗鱼一样溜进厨房,问她高里奥先生住在哪套房间。沃盖太太和她的厨娘过去偷听。拜访的时间有好一会儿,她们听到了几句温柔的话。当高里奥先生送“女客”出来时,胖子西尔维立刻抓起篮子,假装到菜市场去,以便跟踪这对情人。

“太太,”她回来时对女主人说,“高里奥先生准定富得见鬼,才撑得起这种场面。您想想吧,在吊刑街的拐角,有一辆华丽的马车等在那里,她登了上去。”

晚饭的时候,沃盖太太走过去拉窗帘,让高里奥舒服一些,因为阳光射到他的眼睛上了。

“高里奥先生,阳光追踪着您,您艳福不浅呢。”她说,暗示他接待的拜访,“哟!您品位很高,她很漂亮啊。”

“那是我的女儿。”他傲然地说。房客们以为老人要遮面子,却有点儿自鸣得意。

这次拜访之后一个月,高里奥先生又接待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第一次来是穿着晨装,这次在晚饭以后,穿着好像要去交际场所。房客们正在客厅里聊天,看到她是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身材苗条,绰约多姿,过于雍容华贵,不像是高老头的女儿。

“居然有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认不出原来那个了。

几天以后,另一个女儿——高大,身材结实,深色皮肤,黑头发,目光有神,要见高里奥先生。

“居然有三个!”西尔维说。

这第二个女儿第一次也是早上来看父亲的。几天以后,在傍晚,她穿着晚礼服,是坐马车来的。

“居然有四个!”沃盖太太和胖子西尔维一起说,她们认不出这个贵妇身上有任何早上第一次来时穿着简单的那个姑娘的影子。

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食宿费。沃盖太太觉得一个富翁有四五个情妇再自然不过,把她们说成女儿也非常灵活。他把她们叫到沃盖公寓,她并不生气。不过,既然这几次拜访给她解释了她的房客对她冷淡的原因,她就在第二年的年初管他叫“老雄猫”。等到她的房客降到九百法郎的级别,她有一次看到其中一位贵妇下楼以后,就气势汹汹地问他,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作什么地方。高老头回答她,这位贵妇是他的大女儿。

“那么,您有三打女儿吗?”沃盖太太尖酸地说。

“我只有两个女儿。”房客和蔼地说,就像一个破产的人,只会逆来顺受。

将近第三年的年底,高老头还要节省开支,搬上了四楼,每月付四十五法郎的食宿费。他戒掉了鼻烟,辞掉了理发师,头发不再扑粉。当高老头第一次头发不扑粉就下楼时,他的女房东看到他头发的颜色,竟然惊叫起来,他的头发是脏兮兮的灰中带绿的颜色。他心中的烦恼不知不觉使他的脸变得日益难看,好像成了饭桌上最愁苦的一副面孔。毫无疑问,高老头是一个老浪荡鬼,要不是医生妙手回春,他的眼睛就保不住了,因为治他那种病的药物有副作用。他的头发令人厌恶的颜色,来自于他纵欲过度和维持纵欲而服用的药物。老头儿的肉体和精神状态,使那些无稽之谈变得确凿有据。他的衣服穿旧以后,他买了十四苏一英尺的细布,代替他的漂亮内衣。他的钻石、金鼻烟盒、金链、首饰,一件接一件地消失了。他离开了淡蓝色的衣服和全套华丽服装,不分冬夏,穿一件栗色粗呢礼服、一件羊毛背心和一条灰色呢长裤。他越来越瘦;他的腿肚子消了下去;他的脸从前由于生活幸福、心满意足而胖乎乎的,如今皱纹不计其数;他额角打皱,下颌骨棱角分明。在他住到圣热纳维艾芙新街的第四年,他完全变了样。六十二岁时的面条商,看上去不到四十,是个肥肥胖胖的资产者,虽然荒唐,却气色好,轻佻的举止令行人悦目,微笑中有着青春气息。如今他仿佛一个七十老翁,痴痴呆呆,老态龙钟,面如死灰。当初那么生气勃勃的蓝眼睛,变成了暗淡的铁灰色,苍白无光,不再流眼泪,殷红的眼眶似乎在流血。他让有些人憎恶,让另外一些人怜悯。年轻的医科大学生注意到他的下嘴唇低垂,量过他面角的顶端,长时间推搡他却什么也掏不出来,便断定他得了痴呆症。

一天傍晚,吃过晚饭以后,沃盖太太嘲讽他说:“喂,您的女儿,她们不再来看您吗?”对他的父亲身份表示怀疑。高老头瑟瑟发抖,仿佛他的女房东用剑刺了他一下似的。

“她们有时候来。”他用激动的声音回答。

“嗬!嗬!您有时还看到她们吗?”大学生们叫了起来,“好极了,高老头!”

可是老人并没有听见他的回答招来的取笑,他又陷入了思索,那些从表面去观察他的人会把他看作缺乏智慧的老年麻木。要是他们非常了解他,也许会对他的身心状态呈现的问题深感兴趣。但是,要解决这个问题,难而又难。尽管很容易了解高里奥是否确实做过面条商、他有多少财产,可是对他感兴趣的老年人走不出本区,他们生活在包饭公寓里,就像牡蛎黏附在岩石上一样。至于其他人,巴黎生活特殊的吸引力,使他们一走出圣热纳维艾芙新街便忘了他们嘲笑的可怜老头儿。对头脑狭隘的人和无忧无虑的年轻人来说,高老头的干瘦、贫困、蠢头蠢脑与财产和能耐已经无缘。至于他称为女儿的女人,每个人都赞成沃盖太太的看法。像她那种每天晚上只关心闲聊的老太婆,习惯事事猜测,自有严格的逻辑。她说:“如果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像来看他的那些贵妇,他就不会住在我的公寓的四层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也不会穿得像穷人一样走动。”

什么也不能推翻这个结论。因此,将近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就在这幕惨剧爆发的时期,包饭公寓里的每一个人对可怜的老头儿都有非常明确的看法。他根本没有女儿,也没有妻子;纵欲使他变成一只蜗牛,一个人形的软体动物,一个包饭客人,在博物馆工作的职员说,他可以列入“鸭舌帽类”。波阿雷在高老头旁边,显得像一只老鹰、一位绅士。波阿雷会说话,会推理,会回答。实际上,他在说话、推理和回答时,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习惯用别的词儿重复别人说过的话,但他有助于谈话,他是活生生的,他看来很敏感。而高老头,仍然用博物馆职员的话来说,永远是勒氏温度计上的零度。

欧仁·德·拉斯蒂涅过完假期回来时,精神饱满,状态极佳,俨然一位智力超群的青年,或者如同家境艰难而使他拥有了优秀人物的优点一样。寄居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学生考初级文凭的作业并不多,他有时间享受讲究物质的巴黎随处可见的欢乐。一个大学生,如果想知道每个戏院的节目、研究巴黎迷宫的出路、了解习俗、学习语言、熟悉首都的特殊欢乐、探索高雅和邪恶的处所、去听有趣的课程、清点博物馆的财富,时间不会太多。一个大学生会对无聊小事着迷,觉得十分伟大。他有他的大人物——一个法兰西学院的教授,拿了薪水是要让他的听众理解。他束高领带,对着滑稽剧院三楼楼座的女人装腔作势。他相继入门以后,就摆脱了累赘的外表,扩大了生活的眼界,终于想象出构成社会的人类各阶层的重叠结构。如果他开始是欣赏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他很快就会羡慕。

欧仁获得了文学士和法学士学位之后,在假期离开时,他已不知不觉经历了这番学习。童年的幻想、外省的观念,都消失了。他的理解改变了,野心受到了激发,看清了老家和家里的情形。他的父亲、母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一个除了养老金以外别无财产的姑母,他们生活在拉斯蒂涅家的小块土地上。这块领地,大约收入三千法郎,可是并无把握,变幻莫测制约着葡萄园的产量多寡,但每年需要给他从中抽出一千二百法郎。家里好心地向他隐瞒常年艰难的景况。童年时他觉得两个妹妹那么漂亮,如果他不得不拿她们来和巴黎的妇女做比较,他觉得她们是理想美的典型。压在他肩上的这个大家庭前途茫茫,他看到的最细微的农作物都要藏好的节俭习惯,用压榨机上的渣滓酿造家庭饮料,总之,在这里不必一一列举的大量情况,使他要爬上去的欲望增长了十倍,并使他渴望出人头地。正像心灵杰出的人那样,他只想靠自己的本领去获取一切。但他的精神气质是南方人的,在具体执行的时候,他的决心常会动摇,正像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既不知道力气往哪里去使,也不知道船帆应挂哪个角度。他最初想全身心投入工作中,不久受到有必要结交社会关系的吸引,他注意到,女人对社会生活有影响力,他突然想到要投身上流社会,以便征服几个保护人:一个热情的、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风雅的仪表和一种使女人甘愿就范的阳刚美,又使之更上一层楼,还会找不到这样的女子吗?正当他在田野里散步时,这些想法袭上他的心头。从前他和妹妹们散步时是很快乐的,如今她们觉得他大变样了。他的姑母德·马西雅克夫人从前进过宫廷,认识贵族社会的顶尖人物。年轻的野心家突然发现,在他的姑母常常讲给他听的回忆中,有些因素能让他去征服社会,至少跟他在法学院获得的成功一样重要。他向姑母打听还能拉上关系的亲戚。老姑妈把家谱上的各支各脉掂量一番,认为在所有自私的阔亲戚中,能够帮助她侄子的人应是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她不那么难打交道。德·马西雅克夫人用旧时的风格给这个年轻的女人写了一封信,然后交给欧仁,对他说,如果他在子爵夫人身边取得成功,她会帮他找到其他亲戚。回到巴黎之后,过了几天,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给了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子爵夫人给他回了一张第二天舞会的请帖。

这就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末这座市民公寓的大致情形。几天以后,欧仁参加了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约莫在凌晨两点钟回来。为了弥补失去的时间,勇气十足的大学生在跳舞时已经发誓要学习到第二天早晨。他第一次在这寂静的街区中熬夜,因为看到上流社会的豪华场面,便生出虚假的毅力,一时兴奋起来,他没有在沃盖太太的公寓里吃晚饭。因此,房客们便以为他是在第二天黎明时才从舞会上回来的,因为他有时从普拉多舞厅或奥德翁舞厅的舞会上回来,弄脏了丝袜,薄底浅口皮鞋都变了形。克利斯朵夫在闩上大门之前,先开门朝街上看一看。拉斯蒂涅这当儿出现了,上楼时尽量不发出声音,后面跟着克利斯朵夫,他却弄出了许多响声。欧仁脱下衣服,趿拉着拖鞋,穿上一件恶俗的礼服,燃起泥炭,敏捷地准备用功。克利斯朵夫笨重的鞋吧嗒吧嗒的响声,盖过了年轻人做准备工作时的轻微响动。

欧仁在钻研法律书之前,先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他刚发现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是主宰巴黎时尚的女子之一,她的府第被看作圣日耳曼区最令人愉快的地方。再说,以门第和财产而论,她是贵族社会的一个顶尖人物。靠了姑母德·马西雅克夫人的关系,可怜的大学生在这个府第里受到了优厚的款待,却不了解这种优待作用有多大。能够在这些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得到接待,就等于获得了贵族世家的证书。在这个最难进去的圈子里露面,他便获得了到处通行无阻的权利。这辉煌的聚会使欧仁眼花缭乱,他和子爵夫人只交谈了几句话。欧仁在争先恐后赴此晚会的巴黎女神中,发现了一个令年轻人一见倾心的女子。阿娜丝塔齐·德·雷斯托伯爵夫人身材高大,体态优美,被看作巴黎腰身最美的女人之一。黑黑的大眼睛、美丽的手、秀气的小脚,举止中有火一样的热情,这样的女人,德·龙克罗尔侯爵称其为一匹纯种的马。这种情绪的敏感绝不排斥任何优点,她体形丰满浑圆,却不会被人说成太胖。“纯种的马”“纯种的女人”,这些词组已经开始代替天上的安琪儿、仙女般的面孔,以及一切被时髦风尚排斥的古老的爱情神话。但对拉斯蒂涅来说,阿娜丝塔齐·德·雷斯托夫人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设法在她的扇子上两次登记列入舞伴的名单,并且在第一次四组舞中就有机会同她说话。

“今后在哪儿能见到您呢,夫人?”他突然对她说,那股热情劲儿极能取悦女人。

“布洛涅园林,”她回答,“滑稽剧院,我家,到处都可以。”

这个爱冒险的南方人,在一场四组舞或华尔兹舞中年轻男女可能接触的范围内,急不可待地同这个秀色可餐的伯爵夫人拉上关系。既然他自称是德·鲍赛昂夫人的表弟,便受到了这个女子的邀请,他可以上她家去。他把她看成一个贵妇人。看到她对自己投过来的最后一次微笑,拉斯蒂涅认为应该去拜访她。在当时赫赫有名的肆无忌惮的人物中间,无知是最要不得的缺点。这些人物包括莫利库、龙克罗尔、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玛赛、阿瞿达-潘托、旺德奈斯,他们都自命不凡,煊赫一时,跟最风雅的女人交往。这些女人包括布朗东小姐、德·朗热公爵夫人、德·凯尔加鲁埃伯爵夫人、德·塞里齐夫人、德·卡里格利亚诺公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德·朗蒂夫人、德·埃格勒蒙侯爵夫人、菲尔米亚尼太太、德·利斯托梅尔侯爵夫人、德·埃斯帕侯爵夫人和格朗利厄太太。幸亏大学生遇到了德·蒙特里沃侯爵,他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情人,一个像孩子那样纯朴的将军。他告诉拉斯蒂涅,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住在赫尔德街。

年纪轻轻,渴望踏入上流社会,眼巴巴地想征服一个女人,眼看有两座府第给他打开了大门!踏进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家所在的圣日耳曼区,出入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所在的昂丹大道!一眼便望到接二连三的巴黎沙龙,自以为年轻漂亮,足以博取女人的欢心,得到帮助和保护!感到自己相当雄心勃勃,可以像一个杂技演员,在绷直的绳索上信心十足地行走,美妙地飞起一脚也不会跌下来,把一个迷人的女子当作最好的平衡棒。欧仁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这个女子就在他的炭火旁亭亭玉立,站在法典和贫困之间。谁能不像欧仁那样对未来沉思默想,进行探索,谁能不让未来充满成功呢?他正在左思右想,无限地期待将来的快乐,以至以为自己已经待在德·雷斯托夫人身边了,这时,一声像圣约瑟“哼”的叹息,打破了黑夜的寂静,在年轻人的心里引起了回响,他以为那是一个垂死病人嘶哑的喘息声。他轻轻地打开房门,来到过道里,瞥见从高老头的房门底下漏出一线亮光。欧仁担心他的邻居不舒服,便将眼睛对准锁孔,往房间里瞧,看到老人正在干活儿。他觉得这种活计有犯罪嫌疑,所以为社会效劳着想,他要察看明白这个所谓的面条商深更半夜搞什么鬼。高老头把一张桌子翻过来,在桌子的横档上绑了一只镀金银器的盆子和一只大汤碗,用一根缆绳拼命使劲儿地绞着这些精雕细刻的器具,仿佛要将它们绞成金条似的。

“哟!好家伙!”拉斯蒂涅想着,看到老人有力的双臂借着绳索悄无声息地揉着镀金的银器,像揉面团一样。

“他究竟是个贼,还是个窝赃的?是不是为了更安全地干他的买卖,佯装痴呆和虚弱,像乞丐那样生活?”欧仁挺起身来,想了一会儿。

大学生重新将眼睛对着锁孔。高老头已经解开缆绳,拿起银块,在桌子上铺上一条毯子,把银块放在桌上,将它滚成圆棒,干得非常轻巧。

“他可能像波兰国王奥古斯特一样强壮有力吧?”条子快滚成时,欧仁这样想。

高老头悲哀地望着他的成果,眼泪夺眶而出。他吹灭蜡烛,刚才他在烛光下绞这镀金银器来着。欧仁听到他躺下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疯了。”大学生想道。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大声说。

听到这句话,拉斯蒂涅认为对这件事还是保持沉默为好,不该轻率地指责他的邻居。他正要回屋,这当儿他突然听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响声,大概是几个穿布底鞋的人上楼时发出的。欧仁侧耳细听,果然听出两个人交替的呼吸声。他没有听到开门声,也没有听到脚步声,突然看到三楼伏特冷的房间里漏出一缕微光。

“一座市民公寓里竟有这么多秘密!”他心想。

他走下几级楼梯,倾听起来。金子的响声传入他的耳朵。不一会儿,灯光熄灭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又传上来,他却听不到开门声。然后,随着两个人下楼,声音越来越小。

“谁在走动?”沃盖太太开窗叫道。

“是我回来了,沃盖妈妈。”伏特冷粗声粗气地说。

“真怪!克利斯朵夫已经闩上了门。”欧仁回到房里时想道,“在巴黎,要知道周围发生的事,必须守夜才行。”

这些小事打断了他野心勃勃的爱情思索,他开始看书了。可是,他先是怀疑高老头,继而德·雷斯托夫人的形象不时出现在他面前,有如锦绣前程的使者,他分了心,终于上了床,沉沉入睡了。年轻人计划开夜车,十有七夜是要睡着的。必须过了二十岁才能熬

夜。

第二天早上,巴黎浓雾弥漫,裹住全城,一片灰蒙蒙,以致最准时的人也弄错了时间。做买卖的错过了约会。当中午的钟声敲响时,大家还以为是八点钟。都九点半了,沃盖太太还躺在床上没有动窝儿。克利斯朵夫和胖子西尔维同样晚起了,在安心地喝咖啡,里面掺着为房客准备的牛奶乳脂。西尔维把牛奶煮了很久,免得沃盖太太发现她揩油。

“西尔维,”克利斯朵夫把第一块烤面包浸在牛奶里,说道,“伏特冷先生毕竟是个好人,昨晚又有两个人来看他。如果太太心里不安,你什么也别说。”

“他给了你什么?”

“他给了我五法郎,算本月的赏钱,意思是说:‘别吱声。’”

西尔维说:“除了他和库蒂尔太太不斤斤计较,其他的人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给的东西用左手拿回去。”

“再说,他们给的什么劳什子?”克利斯朵夫说,“一枚五法郎的顶呱呱钱币。已经有两年了,高老头自己擦鞋。波阿雷那个守财奴,不用鞋油,宁愿吞下去,也舍不得用在破鞋上。至于那个瘦猴大学生,他给了我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鞋刷。另外,他还卖掉旧衣。真是破房子!”

“得了!”西尔维说,一面呷了一小口咖啡,“咱们的位置还算是本区最好的哩,过得舒坦。不过,说到伏特冷老爹,克利斯朵夫,别人对你说过什么?”

“对了,几天前我在街上碰到一位先生,他对我说:‘你们那里住着一位大块头,颊髯染过,是吗?’我呀,我说:‘不,先生。他不染颊髯。一个像他那样寻快活的人,才没有那个闲工夫呢。’我把情况告诉了伏特冷先生,他回答我说:‘你对付得好,我的小伙子,以后就这样回答。最讨厌的是让人知道我们的短处。这会叫婚事告吹。’”

“那么,我呢,也有人在菜市场纠缠我,让我说出是不是看到他穿衬衫。真是好笑!……瞧,”她转过话头,“瓦尔·德·格拉斯军医院已经敲九点三刻了,还没有人动窝儿!”

“哦!他们都出去啦。库蒂尔太太和她那个女孩子,八点钟就上圣艾蒂安教堂参拜上帝去了。高老头挟着一个包裹出门了。大学生要到十点钟上完课才回来。我打扫楼梯时看到他们出去的,高老头挟着的东西撞了我一下,硬得像铁。这老头儿究竟在干什么呢?别人像陀螺一样耍他,不过他倒是个好人,比他们个个都好。他给得不多,但是我有时替他送信去的夫人给赏钱很大方,穿得很漂亮。”

“就是他叫作女儿的那些夫人吗,嗯?她们有一打吧?”

“我只去过两家,就是到这儿来的那两个。”

“太太有响动了,就要开始乱嚷嚷了,我该上去了。你看着牛奶,克利斯朵夫,当心那只猫。”

西尔维上楼进了女主人的屋子。

“怎么!西尔维,都十点差一刻了,你让我睡得死沉死沉的!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是浓雾作怪,浓得要用刀劈。”

“中饭呢?”

“啊!您的房客都魔鬼上身了。他们一早都颠儿了。”

“要说得准确点儿,西尔维,”沃盖太太说,“应该说一大早。”

“啊!太太,我照您那样说,包您十点钟有饭吃。米旭诺和波阿雷还没有动静。只要他们在家,他们就睡得像木头一样。”

“西尔维,你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好像……”

“好像什么?”西尔维大声傻笑起来,“两个不是一双吗?”

“怪了,西尔维,昨夜克利斯朵夫把大门上了闩,伏特冷先生怎么进得来呢?”

“正相反,太太。他听到伏特冷先生的声音,下楼给他开了门。因此您以为……”

“递给我短上衣,快去弄中饭。剩下的羊肉再加些土豆煮一煮,弄一些熟梨,挑两个里亚一只的。”

过了一会儿,沃盖太太下楼了,她的猫刚刚一脚踢翻盖在牛奶罐上的盆子,匆匆地舔着牛奶。

“密斯蒂格里!”她叫了起来。

猫逃跑了,然后又回来,蹭着她的腿。

“好,好,你装胆小,你这个老胆小鬼!”她对猫说。

“西尔维!西尔维!”

“哎,什么事,太太?”

“你瞧,猫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账的克利斯朵夫不好,我跟他说过准备开饭。他到哪儿去啦?别担心,太太,这是高老头的咖啡。我掺些水进去,他不会发觉的。他什么都不注意,连吃什么都不留意。”

“他到哪儿去啦,这个怪人?”沃盖太太一面摆盘子,一面说。

“谁知道呢?他在同魔鬼打交道。”

“我睡得太多了。”沃盖太太说。

“可是,太太像一朵玫瑰那样新鲜……”

这时候,门铃响起来,伏特冷走进客厅,一面提高嗓门儿唱着:

我早已走遍了世界,

各地的人都见过我……

“噢!噢!您早,沃盖太太。”他看到女主人便说,殷勤地挽住她的手臂。

“得了,别缠着我……”

“要说‘放肆’!”他回答,“喂,说出来啊。您想这样说吧?噢,我来帮您摆餐具。我多么好啊,对吗?”

追求褐发的姑娘,又追金发的姑娘,

去爱,去追求……

“我刚看到一件怪事……出于偶然。”

“什么事?”寡妇问道。

“高老头八点半在太子妃街,走进了收购旧餐具和饰带的金银器商店。他将一套镀金的银器餐具卖了个好价钱。他不是干这行的人,绞出来的条子倒很漂亮呢。”

“啊!当真?”

“当真。我有个朋友坐王家轮船公司的船移居国外,我刚送完他回来。我等着高老头,想看个究竟,好让人笑一笑。他回到本区砂岩街,走进一个有名的高利贷者戈布赛克的家里。戈布赛克是一个少有的怪人,会把他父亲的骨头做成多米诺骨牌,是一个犹太人,一个阿拉伯人,一个希腊人,一个波希米亚人,你休想抢到他的钱,他的埃居都存在银行里。”

“高老头究竟去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伏特冷说,“他一蹶不振。他是个大傻瓜,不惜倾家荡产去爱女儿……”

“他来了!”西尔维说。

“克利斯朵夫,”高老头叫道,“跟我上楼。”

克利斯朵夫尾随着高老头,一会儿就下来了。

“你到哪儿去?”沃盖太太对她的仆人说。

“给高里奥先生跑一次腿。”

“这是什么东西?”伏特冷说着,从克利斯朵夫手里夺过一封信,他念着信封上的字:“阿娜丝塔齐·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启。”又说:“你去……”

“赫尔德街。他吩咐我当面交给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把信对着亮光说,“一张钞票?不是。”他拆开一点儿信封,“一张已经清偿的借据,”他大声说,“嘿!这可笑的老头儿倒会献殷勤。得,老滑头。”他的大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头上,使后者像骰子一样转动起来,“你会有一笔可观的赏钱。”

餐具已经摆好,西尔维在煮牛奶。沃盖太太生起了炉子,伏特冷从旁协助,他一直哼着小调:

我早已走遍了世界,

各地的人都见过我……

一切已准备就绪,库蒂尔太太和泰伊费小姐这时回来了。

“这么早到哪儿去啦,漂亮的太太?”沃盖太太对库蒂尔太太说。

“我们刚才在圣艾蒂安教堂做过祈祷,我们今天不是要去泰伊费先生家吗?可怜的孩子,她像叶子一样发抖。”库蒂尔太太坐到火炉前面说,她的鞋子对着炉门口,冒起烟来。

“暖和一下,维克托琳。”沃盖太太说。

“小姐,祈求天主让您父亲回心转意固然不错,”伏特冷拉过来一把椅子给这个孤苦伶仃的姑娘,说道,“但是不够。您需要有一个朋友负责去对这个丑八怪直言不讳地说清楚。据说这个蛮不讲理的人有三百万,却不肯给您陪嫁。这年头,一个漂亮的姑娘还需要陪嫁。”

“可怜的孩子!”沃盖太太说,“得,我的宝贝儿,您的魔鬼老子乐意有报应啦。”

听到这句话,维克托琳的眼睛噙满了泪水。沃盖太太看见库蒂尔太太对她摆摆手,就止住了话头。

“只要我们能够见到他,我能同他说话,把他妻子的遗书交给他,那就好了。”拨款审核委员的遗孀又说,“我从来不敢冒险通过邮局寄出,他认得我的笔迹……”

“噢,无辜的、不幸的、受迫害的女人!”伏特冷大声打断说,“你们处在这样的境地吗?再过几天,我来插手你们的事,一切都会顺当的。”

“噢!先生。”维克托琳说,又羞怯又热烈地望了伏特冷一眼,他却毫不动心。

“如果您有办法见到我的父亲,请您告诉他,对我来说,他的亲情和我母亲的名誉比世界上一切财富都更加宝贵。要是您能让他的铁石心肠变得柔和一些,我会为您向天主祈祷。请相信我会感激不尽……”

“我早已走遍了世界……”伏特冷用讽刺的声调唱着。

这时,高老头、米旭诺小姐、波阿雷下楼了,也许闻到了西尔维加工剩下的羊肉时作料的味道,受到了吸引。当七个房客团团围坐一桌,互相问好时,十点的钟声敲响了,从街上传来大学生的脚步声。

“啊,欧仁先生,”西尔维说,“今天您赶上同大家一起吃饭了。”

大学生向房客们打招呼,坐在高老头旁边。

“我刚碰到一件怪事。”他一面说,一面要了不少羊肉,切了一块面包。沃盖太太一直在目测面包的大小。

“怪事?”波阿雷说。

“喂,您何必大惊小怪,老脑筋,”伏特冷对波阿雷说,“这位先生年轻英俊,当然有艳遇。”

泰伊费小姐胆怯地瞥了一眼年轻的大学生。

“把您的艳遇给我们讲讲。”沃盖太太要求说。

“昨天,我到表姐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家参加舞会。她有一幢美轮美奂的府第,房间都蒙着丝绸的壁衣,她给我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舞会,我快乐得像一个国王……”

“像戴菊莺。”伏特冷干脆地打断说。

“先生,”欧仁生气地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戴菊莺,是因为戴菊莺比国王快乐得多。”

“不错。我宁愿是这种小鸟,也不愿当国王,因为……”

“应声虫。”波阿雷说。

“总之,”大学生打断了波阿雷的话,又说,“我同舞会里最漂亮的女人跳舞,她是一位迷人的伯爵夫人,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美人儿。她头上戴着桃花,胸部插着一束最美的花——芬芳扑鼻的鲜花,可是,非得亲眼见到才行,一个女人跳舞跳到兴头上,是难以描绘的。唉,今天早上九点钟,我却在砂岩街遇到这位神圣的伯爵夫人在行走。噢!我怦然心动,我设想——”

“她到这儿来,”伏特冷说,向大学生投以深邃的目光,“她准定到高利贷者戈布赛克老爹家里。如果您在巴黎妇女的心窝里搜索一下,您就会先发现高利贷者,后找到情人。您的伯爵夫人叫作阿娜丝塔齐·德·雷斯托,住在赫尔德街。”

听到这个名字,大学生注视着伏特冷。高老头突然抬起头来,向两个对话的人投以明亮的惴惴不安的目光,令房客们感到惊奇。

“克利斯朵夫到晚了,她已经去过那里!”高里奥痛苦地大声说。

“我猜到了。”伏特冷凑在沃盖太大的耳畔说。

高里奥机械地吃着东西,也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他显得更加蠢头蠢脑,另有所思,至今还不曾有过。

“伏特冷先生,见鬼了,有谁会告诉您她的名字?”欧仁问道。

“哦!哦!”伏特冷回答,“高老头一清二楚,为什么我就不会知道?”

“高里奥先生?”大学生高声说。

“什么!”可怜的老人说,“昨天她很漂亮吗?”

“谁呀?”

“德·雷斯托夫人。”

“您看这老守财奴,”沃盖太太对伏特冷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呢!”

“他难道供养着她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噢!是的,她昨天非常漂亮。”欧仁回答,高老头贪婪地盯着他看,“要是德·鲍赛昂夫人不在场的话,我神圣的伯爵夫人就是舞会的王后。年轻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我在她的舞伴名单上是第十二位,所有的四组舞她都有份儿跳。其他女人气坏了。要是昨天有一个女人是幸福的,那就是她。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战舰、奔驰的马和翩翩起舞的女人,这真是言之有理。”

“昨天在公爵夫人府上很走运,”伏特冷说,“今天早上在一个贴现的人家里一落千丈,这就是巴黎女人。如果她们的丈夫供不起她们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如果她们不出卖自己,她们就会剖开自己母亲的肚子,寻找能让自己发光的东西。总之,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高老头听到大学生的话时,他的脸犹如晴空万里,大放光彩,而听到伏特冷的刻薄议论时则变得阴沉沉的。

“喂,”沃盖太太说,“您的奇遇在哪里?您刚才跟她说话了吗?您问过她是不是想学法律吗?”

“她没有看见我,”欧仁说,“可是,九点钟在砂岩街上遇到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她大概在凌晨两点钟回家,这不是怪事吗?只有巴黎有这种奇遇。”

“噢!更怪的事还有哩。”伏特冷高声说。

泰伊费小姐几乎没在听,一心想着她要去尝试的事。库蒂尔太太向她示意,起身离席换衣服。两个女的一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你们看见了吗?”沃盖太太对伏特冷和其他房客说,“很明显,他为这些女人已经倾家荡产。”

“我死也不相信,”大学生大声说,“漂亮的德·雷斯托伯爵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可是,”伏特冷打断他说,“我们并没有硬要您相信啊,您还太年轻,不够熟悉巴黎,往后您会知道,有一种所谓的‘受激情支配的人’……”

(听到这句话,米旭诺小姐会意地望着伏特冷。简直可以说,一匹战马听到了号角声。)

“呃!呃!”伏特冷停顿一下,向她投以有深意的一眼,“我们不是都有过小小的激情吗?”

(老姑娘垂下眼睛,好像一个修女看到了**塑像。)

“呃,”他又说,“这些人一旦抓住一个思想,便咬住不放。他们只喝从某个喷泉打来的水,而这泉水是腐水;为了喝水,他们宁愿出卖妻子儿女,或者向魔鬼出卖灵魂。对一些人来说,这个喷泉是赌场、交易所中的一套画或一套昆虫标本、音乐;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女人,会给他们做出甜食。对于前面那些人,即便您把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献给他们,他们也会嗤之以鼻,他们只要能满足他们激情的女人。往往这个女人根本不爱他们,对他们颐指气使,要他们付出很高的代价才获得一点点满足。唉!这些轻浮的人并不厌倦,会把他们最后一条毯子拿到当铺,换最后一个埃居给她。高老头就是这样一个人。伯爵夫人盘剥他,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是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只想着她。一越出激情的范围,您就会看到,这是一头畜生。谈到他那一行,他的脸就像钻石一样放光。猜到这个秘密并不难。今天早上,他把镀金银器送去熔铸,我还看到他走进戈布赛克老爹在砂岩街的家。再看下文!他回来以后,派克利斯朵夫这个傻瓜到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去。克利斯朵夫给我们看过信封上的地址,信里有一张已经清偿的借据。很清楚,如果伯爵夫人也到那个放贷的老头儿那里去,事情一定很紧急。高老头讨好地替她还钱。用不着联想,就能看清个中底细。年轻的大学生,这就向您说明,正当您的伯爵夫人欢笑、跳舞、装腔作势,束紧她的长裙,就像俗话所说的,她的脚套在小鞋里时,正想着自己承兑不了的借据或者她情人的借据。”

“您让我渴望了解真相。明天我要到德·雷斯托夫人家去。”欧仁叫道。

“对,”波阿雷说,“明天就要上德·雷斯托夫人家。”

“您或许会在那里看到高老头,他卖了好,要去领情呢。”

“但是,”欧仁带着厌恶的神情说,“您的巴黎竟然是个泥潭吗?”

“而且是一个古怪的泥潭,”伏特冷又说,“凡是沾上污泥却坐在车上的人,都是正人君子;凡是沾上污泥且在步行的人,都是坏蛋。你不幸随便拿走什么东西,就要像古玩一样被拉到法院广场上去示众;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以便维持这种道德……妙极了!”

“怎么,”沃盖太太大声说,“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银器熔掉了?”

“盖上有两只斑鸠的,是吗?”欧仁说。

“正是。”

“他非常看重,他毁掉那只盅和盘的时候都哭了。我偶然看到的。”欧仁说。

“他像看重自己的生命一样看重哪。”寡妇回答。

“你们看这个老头儿,他是多么富有激情!”伏特冷高声说,“这个女人懂得迎合他的心思。”

大学生上楼回房去了。伏特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儿,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琳坐上了西尔维叫来的一辆出租马车。波阿雷挽着米旭诺小姐,两个人一同去植物园散步,消磨一天中最美好的两小时。

“哟,他们几乎像结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天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两个人这样干瘦,碰在一起,会像打火石一样爆出火花来呢。”

“米旭诺小姐要当心她的披肩,”沃盖太太笑着说,“它会像火绒一样着火的。”

下午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借着两盏冒烟的油灯发出的光,他看见维克托琳两眼通红。沃盖太太倾听着她们讲述上午拜访泰伊费先生却一无所获的情形。泰伊费倦于接待他的女儿和这个老女人,让她们到他那里,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亲爱的太太,”库蒂尔太太对沃盖太太说,“您想想,他甚至没有给维克托琳让座,她始终站着。至于对我,他没有发火,只是冷冷地对我说,我们用不着再到他家了,说小姐——也不说他女儿——让他讨厌,就是损害他的利益(一年只有一次呀,这个魔鬼!);又说维克托琳的母亲结婚时没有陪嫁,她也就没有什么可要求的。总之,都是最无情无义的话,使这个可怜的孩子哭成个泪人儿似的。这姑娘于是扑到她父亲脚下,鼓起勇气对他说,她坚持这样做,只是为了她母亲,她毫无怨言地服从他的意志。但是她恳求他看一看可怜的已亡人的遗嘱。她拿出信来,递给了他,一面说着世上最动听、最真诚的话,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大概是天主启迪的吧,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说得入情入理。我呀,我听了都哭得泪如雨下。您能想到这个混账东西做了什么吗?他在剪指甲,他拿起泰伊费太太浸着眼泪的信,扔在壁炉架上面,说道:‘不错!’他想扶起女儿,她抓住他的手想亲吻,但他缩了回去。这不是心狠手辣吗?他的傻瓜大儿子进来了,也不向妹妹打招呼。”

“难道他们是魔鬼吗?”高老头说。

“后来,”库蒂尔太太没有留意老头儿的感叹,又说,“父子两人向我致歉,说有要紧的事,就走了。这就是我们拜访的经过。至少,他见了他的女儿。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狠心否认她,父女相像得像两滴水一样呢。”

寄宿的和包饭的房客陆续来了,他们互相问好,说着些无关紧要的事。在巴黎的某些阶层,这些小事构成了一种诙谐的思想,轻浮的话是其中的主要因素,其价值特别在于手势和发音上。这种行话不断变化。作为要素的玩笑从来持续不到一个月。一个政治事件、一件刑事案子、一首街头小曲、一个演员的插科打诨,一切都用作维持这场精神游戏,尤其是把思想和词句当作羽毛球,在球拍上打来打去。新近的一种发明叫作“狄奥拉玛”,比“帕诺拉玛”把光学的幻景更提高一步,导致某些画室用“拉玛”这个词尾开玩笑。这是一种讽刺性的夸张,由一个年轻画家——沃盖公寓的常客引了进来。

“喂,波阿雷先生,”博物馆职员说,“您的健康拉玛好吗?”

不等回答,他又对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琳说:“女士们,你们有烦恼。”

“快开饭了吗?”奥拉斯·毕安训问,他是医科大学生,拉斯蒂涅的朋友,“我的胃已经掉到usque ad talones了。”

“天冷得冻冰拉玛!”伏特冷说,“挪一挪呀,高老头!见鬼!您的脚把火炉口全占了。”

“大名鼎鼎的伏特冷先生,”毕安训说,“为什么您要说冷得冻冰拉玛?”

“不,”博物馆职员说,“按理说是垮得冻拉玛:‘我冻脚了。’”

“啊,啊,原来如此。”

“德·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阁下、乱判法律博士驾到。”毕安训大声说,一面抱住欧仁的脖子,搂得他透不过气来。

“喂!其他人呢,喂!”

米旭诺小姐慢慢地进来,向大家点点头,一言不发,坐在三个女人旁边。

“这只老蝙蝠,她总是令我瑟瑟发抖,”毕安训指着米旭诺小姐,低声对伏特冷说,“我研究加尔的学问,发现她有犹大那样的反骨。”

“先生认识犹大吗?”

“谁没有遇到过犹大呢!”毕安训回答,“我以名誉担保,这个脸色惨白的老姑娘令我觉得她就像蛀空梁木的长条蛀虫。”

“年轻人,”颊髯梳得整整齐齐的四十来岁的汉子说,“这就叫作玫瑰,她像这种花一样,只活了一个早上。”

“哈!哈!真叫好的汤拉玛端上来了。”波阿雷看到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地端着汤钵走进来,说道。

“对不起,先生,”沃盖太太说,“这是白菜汤。”

所有的年轻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输了,波阿雷!”

“波阿雷——输了!”

“给沃盖妈妈记上两分。”伏特冷说。

“有谁注意到今天早上有雾吗?”博物馆职员问。

“这是一种没有过的狂雾,”毕安训说,“一种阴沉沉的、愁惨的、绿色的、喘息的雾,一种高里奥雾。”

“高里奥拉玛雾,”画家说,“因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喂!高里奥老爷,提到您啦。”

高老头坐在桌子的末端,靠近上菜的门边。他抬起头来,从餐巾下面拿起一块面包闻着,这是有时流露出来的商业老习惯。

“哟,”沃盖太太尖刻地对他嚷道,声音之大盖过了勺子、盆子和说话声,“您觉得面包不好吗?”

“相反,太太,”他回答,“这是用头等货色埃唐普面粉做的。”

“您凭什么看出来的?”欧仁问他。

“凭那种白,凭那种味道。”

“凭鼻子的判断,因为您闻过。”沃盖太太说,“您变得这样节约,最终会有办法靠闻厨房的气味过活。”

“那么,去领一张发明专利证,”博物馆职员大声说,“您可能大发一笔财呢。”

“别管他,”画家说,“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我们相信他做过面条商。”

“您的鼻子竟是一只蒸馏瓶吗?”博物馆职员又问。

“蒸——什么?”毕安训问。

“蒸——欧亚山茱萸。”

“蒸——风笛。”

“蒸——玛瑙。”

“蒸——檐口。”

“蒸——醋渍小黄瓜。”

“蒸——乌鸦。”

“蒸——赶象人。”

“蒸——馏瓶拉玛。”

这八句回答从大厅的四面八方传过来,像连珠炮一样迅速,可怜的高老头越是傻乎乎地望着大家,仿佛尽力了解一种外语一样,这些话就越是引人发笑。

“蒸什么?”他问坐在自己旁边的伏特冷。

“蒸脚,老朋友!”伏特冷说,在高里奥头上拍了一下,把他的帽子拍下来,一直盖到眼睛上。

可怜的老人被这出其不意的拍打弄呆了,半晌一动不动。克利斯朵夫拿走了老头儿的盆子,以为他已经喝完了汤。当高里奥抬起帽子拿起勺子时,勺子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所有的客人哄然大笑起来。

“先生,”老人说,“您真是恶作剧,如果您胆敢再这样打我的话——”

“那么,怎么样,老头儿?”伏特冷打断他说。

“那么,您总有一天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进地狱,是吗?”画家说,“在那个关淘气孩子的小黑屋子里!”

“喂,小姐,”伏特冷对维克托琳说,“您不吃东西。爸爸还是那么固执吗?”

“心狠手辣啊!”库蒂尔太太说。

“要让他回到理智上来。”伏特冷说。

“可是,”拉斯蒂涅说,他坐在离毕安训不远的地方,“小姐可以为吃饭问题告一状,因为她不吃东西。哎!哎!你们看高老头打量维克托琳小姐的神态。”

老人忘了吃饭,一味端详着可怜的姑娘,她的脸容正流露出真正的痛苦——一个遭到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亲爱的,”欧仁低声说,“我们把高老头看错了。他既不是一个傻瓜,也不是一个没有精力的人。你把加尔那一套用在他身上吧,然后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昨夜我看到他绞一只镀金盘子,仿佛那是蜡做的一样,那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倒很值得研究一番。是的,毕安训,你不要笑,我不是说笑话。”

“这个人是一个医学案例,”毕安训说,“我同意。如果他愿意,我想解剖他。”

“不,你摸一下他的脑袋吧。”

“啊,他的痴呆也许会传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