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鼓足勇气,去问他的老师:“尊敬的长老,我的老师呢?”

“加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奥登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诺诺开口:“但是,长老不是不会逝去吗……”后半截话,他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长老沉默了,什么都没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事情总是如此,奥登后来才发现,他们从来不谈及自身。除此以外的所有话题,所有领域,他们都畅所欲言,只有他们自身除外。

从种种迹象来判断,奥登觉得长老们也会逝去——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并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当然地以为如此),不过长老们自己从来不说。奥登和其它学生有时也会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犹豫不决,戚戚不安。大家都会发现一些琐事,可以无情地证明长老们的确会死亡,可是他们都犹犹豫豫,不愿意得出那个明白无误的结论。所以他们一般都弃之一旁,不再提及。

长老们似乎都不在乎那些琐事,不在乎他们死亡的秘密被泄漏出去。他们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绝不提及。如果有人直接问到此事(不管怎样,总会有人问),他们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果他们会逝去,那么就一定会有出生;不过关于此事,长老们同样只字不提,奥登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幼年长老。

奥登相信,长老们并不依靠阳光获得能量,他们的食物来源于岩石——至少他们会把一种黑色的能量石块摄入体内。还有些学生也持此看法。另外一些学生却强烈反对,拒不接受。最后他们也得不出个确切的结论,因为到底也没有人见过哪个长老吃任何东西,而长老们自己又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

最后,奥登对他们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那是他们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从来都彼此独立,从来不组建家庭。这样便使他们每人的面前都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当时,奥登已经渐渐学到了许多更有价值的知识,跟这些知识一比,那些关于长老本身的秘密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比如,他学到,他们的这个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缩——

是罗斯腾——他的新老师,告诉了他这些。

奥登曾经提出疑问,地底有无数无人占据的洞穴,它们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界之外,那到底是些什么呢?罗斯腾听到这个问题,看上去颇为欣慰,“奥登,你这么问心里害怕吗?”

(他现在已经被称为“奥登”了,而不是“小左”之类。听到一个长老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很多长老现在都这么叫。奥登是个天才,这种称呼也是对他才华的一种肯定。罗斯腾就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他这样一个学生深为满意。)

奥登心里其实真的很害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作答。对一个长老坦诚自己的缺点,要比对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对崔特那就更难了,对他自认短处,简直无法想象……这些都还是杜阿到来之前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奥登又一次踌躇半晌。然后他慢慢地说:“我害怕那些无人的洞穴,最初是因为在小时候,别人说那里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亲眼看到,我只是听其他孩子这么说,他们一定也不是亲眼所见。我一直想知道真相,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奇心已经渐渐战胜恐惧,我必须问出来。”

罗斯腾看上去非常高兴。“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惧一无是处。你内心的渴求非常棒,奥登,记住,只有靠自己内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帮助只是辅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那些无人的洞穴里确实无人占据。那里空无一物,除了偶尔有些被人遗留下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被谁遗留下来,尊敬的长老?”奥登好不容易才记起使用敬称。每当未知的世界在他面前呼之欲出,即将被揭开神秘面纱之时,他就变得非常激动,几乎忘记了应有的礼节。

“被那些曾经的主人们。在数千个轮回以前,这里曾生活着成千上万的长老,和千百万凡人。奥登,现在我们的人口要比过去稀少太多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三百名长老,以及不到一万的凡人。”

“为什么?”奥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名长老了。这就意味着承认了长老也会死去,不过当下可没工夫想这个了。)

“因为能源在衰亡。太阳在冷却。孕育新生命,以及维持现有的生命,已经一代比一代难了。”

(噢,这是不是意味着长老们也会有新的出生?意味着长老也要以阳光为食,而不是石头?奥登努力驱散这些念头,至少当前抛开不理。)

“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吗?”

“太阳必定要走向终结,奥登,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任何食物。”

“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人,不管是长老还是凡人,都将死去?”

“还能有别的结局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我们需要能量,而太阳又在衰亡,那我们就必须找到其他的能源。其他的恒星。”

“可是,奥登,所有的恒星都有终结的一天。最终,宇宙也会消亡。”

“既然恒星都会衰亡,那么还有其他能源吗?除了恒星以外就没有了吗?”

“没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终将走到终点。”

奥登不服气地想了一阵,开口说:“那别的宇宙呢?我们不能因为宇宙如此而放弃。”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急剧地震动着。他激动地解释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直到他的身体过分膨胀,明显超过了长老的体积。

不过罗斯腾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了。他说:“说得好,我亲爱的小左。真该让其他人也听听。”

奥登已经匆忙恢复到了平时的体积,心里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欣喜。他听到长老叫他“亲爱的小左”,除了崔特还从来没人这么叫他,这让他兴奋莫名。

那次谈话过了不久,罗斯腾就为他们找来了杜阿。奥登有时候会想,这两件事之间有无什么联系,没过多久,这念头就淡化了。倒是崔特,总是不住地提起,完全是因为他亲自去找了罗斯腾,杜阿才会来。奥登后来也就懒得想了,这事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他又要去找罗斯腾了。那次关于宇宙衰亡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长老们一直在为继续生存而不懈钻研。现在,他自己已经在许多领域内驾轻就熟,罗斯腾也坦言,在物理学方面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而且罗斯腾手上还有别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奥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常常去找导师请教了。

奥登在理者学校里找到了罗斯腾,他的导师正在带两个半大的理者。罗斯腾透过玻璃窗看见他过来,便走出教室,小心地关上门。

“我亲爱的小左,”他还是这么称呼奥登,一边伸出肢体,作出友好的姿态(奥登过去常常会有一种冲动,要去拥抱他,不过,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吗?”

“罗斯腾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搅的。”

“打搅?那两个孩子自学一会儿毫无问题。他们大概很希望看到我离开一阵,我想我一定是说得太多,惹他们烦了。”

“不可能。”奥登回答,“您的语言总是让我深深沉醉,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好吧好吧。听到你这么说,我真开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图书馆,还听别人说你的高级课程学得相当不错,这么说可真让我想念我最出色的学生。崔特最近怎么样?他还像以前那么顽固吗?”

“越来越顽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个家。”

“杜阿呢?”

“杜阿?我来这里就是——您知道,她非常与众不同。”

罗斯腾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奥登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忧郁。

奥登沉默了一阵,决定直接讲出问题的所在。他说:“罗斯腾先生,您当年把她带来,带给我和崔特,仅仅是因为她的特别吗?”

罗斯腾说:“这很奇怪吗?你自己就非常与众不同,奥登,你还跟我不止一次地提过,崔特也非同一般。”

“是的,”奥登确信地回答,“他的确如此。”

“这么说,难道你们的家庭中不该再有个与众不同的情者吗?”

“与众不同会有很多种表现。”奥登又是一副深思的表情,“有时候,杜阿的古怪举止会惹恼崔特,我也很担心。我跟您提过吗?”

“经常。”

“她不喜欢……**。”

罗斯腾认真地听着,没有一点困惑的表情。

奥登继续往下说:“在我们**的时候,她自然也感到欢愉。可是想要劝她开始**,就不太容易。”

罗斯腾问道:“那崔特呢?他怎么看待**?我是说,除了当时的快感以外,他怎么看待**?”

“孩子,当然是为了孩子。”奥登回答,“我也喜欢孩子,杜阿也一样。不过崔特是抚育者,您能理解吗?”(奥登忽然想到罗斯腾不见得能完全理解家庭的意义。)

“我尽量理解,”罗斯腾说,“按照我的判断,**对崔特的意义超过欢愉本身。而你呢?除了快感以外,你还有什么感受?”

奥登想了想说:“我想您应该明白。有一种思维上的刺激。”

“嗯,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希望你不要忽视这点。你以前多次跟我提起,每次经过一段时间的**,其中经历了莫名的时间流逝——我得承认的确会有很长一阵子看不见你——你都会突然发现,自己弄懂了很多以前没有完全理解的东西。”

“就好像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思维持续活跃一样,”奥登说,“这段时间对我的思考必不可少,虽然当时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这段时间里,我思考得更深远,更有效率,完全不用为其他无谓的琐事分心。”

“对,”罗斯腾表示同意,“当你恢复意识时,思维就会有很大突破。在理者之中,这种情况很普遍,尽管我不得不承认,谁也不如你提高得这么快。说实话,我认为在历史上,也还没有哪个理者能达到你的程度。”

“真的?”奥登问道,努力掩饰心中的得意。

“换个角度说,也没准我是错的,”看到奥登突然故意熄灭了所有光亮,罗斯腾微微有些笑意——“不过别想那么多了。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目前的状况是,你和崔特两个,从**中所得的东西,超过欢愉本身。”

“是的,毫无疑问。”

“那杜阿呢?除了欢愉,她还能得到什么?”

久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奥登说。

“你问过她吗?”

“从来没有。”

“那么这时,”罗斯腾说,“我们假设她除了快感以外,什么都得不到,而你和崔特却可以有超出快感的收获,那她为什么还要更热衷于**呢?”

“可别的情者都不需要那么多……”奥登马上争辩。

“杜阿可不是一般的情者,我记得你总这么说,口气还很得意。”

奥登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一直觉得这是两回事。”

“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很难解释。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家庭,在其中互相感知,互相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家庭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家庭个体从产生到消亡,一般大家都浑然不觉。要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太多,纠缠太深,那么这个个体就会面临解体的危险。所以,我们从来不会过多地考虑。我们……”奥登绝望地卡住,觉得根本说不清,“跟别人解释家庭的事,实在很困难——”

“不过,我已经尽量去理解了。你说过,你在脑海中抓住了一点杜阿内心的想法;她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你,是吗?”

“我不敢肯定。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不时在我脑海角落闪现。”

“是什么呢?”

“有时候我想,杜阿不愿意生一个小情者。”

罗斯腾严肃地望着他。“我记得你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小理者和一个小抚育者。”

“是的,只有两个。您知道,情者是最难孕育的。”

“我懂。”

“而杜阿没有努力去摄取必要的能量,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她总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可是没一条能说得过去。在我看来,她好像就是不想生情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对于我个人而言,要是这阵子杜阿的确不愿意,那没关系,就随她去吧。可是崔特是个抚育者,他渴望得到孩子,他必须要得到那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不想令他失望,即使是因为杜阿也不行。”

“要是杜阿有什么确切合理的缘由,而不生那个孩子的话,你的观点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自己一定可以接受,但是崔特不行。他根本就没法理解那么多事。”

“那你会不会尽量劝服他呢?”

“我会,我会尽力而为。”

罗斯腾说:“你有没有想过,几乎所有的凡人——”他在此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后来他使用了凡人们常用的那种,“……在孩子降生之前是不会逝去的。我指全部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是小情者。”

“是,我知道。”奥登不明白,为什么罗斯腾以为他会忽略这种最基础的知识。

“这么说,小情者的降生,也就意味着逝去时刻的临近。”

“一般是这样,不过还是要等到那个小情者长大为止——”

“但逝去的时刻必将来临。杜阿心里会不会是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呢?”

“怎么可能,罗斯腾?我们必将逝去,就像注定要**一样。即使你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长老们不会**,或许他们不懂。)

“假设一下,如果杜阿只是单纯地不想逝去呢?你会怎么说?”

“为什么?我们最终必定会逝去。如果杜阿只是想晚一点生那个孩子,我或许会迁就她,甚至会劝崔特妥协。但要是她永远都不想要,那就行不通。”

“为什么呢?”

奥登思考了一阵,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不敢说,罗斯腾先生,不过我知道我们必将逝去。每天醒来,我对这件事的理解都会更加深刻,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自己知道为什么。”

“我有时候会想,奥登,你是个哲学家。”罗斯腾淡淡地说,“让我们再想想看。等到你们的孩子都长大以后,崔特感到自己终于一手将他们养大,感到一生功德圆满,只等着逝去了。而你,会感到自己一生学到无数知识,心满意足,也在等着逝去了。而这时候,杜阿呢?”

“我不知道,”奥登可怜巴巴地说,“其他的情者们一辈子都聚在一起,整天唧唧喳喳也自得其乐。可是杜阿绝对不会。”

“对,她与众不同。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

“她喜欢听我谈论我的工作。”奥登咕哝着。

罗斯腾说:“噢,奥登,这没什么可羞愧的。所有的理者都会给他的左伴和中伴讲自己的工作。你们都假装从来没这么干过,可其实所有人都干过。”

奥登说:“但是杜阿确实在听。”

“我完全相信。她不像别的情者。你有没有意识到,她在**以后,也会理解得更快更深刻?”

“对,有几次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我也没有特别当回事……”

“因为你心里确信,没有一个情者能真正理解这些东西。不过看起来在杜阿身上,有很多理者的特质。”

(奥登尊敬地注视着罗斯腾,目光中带着惊愕。有一次,也只有一次,杜阿曾经给他讲起,自己童年时的那些不快;讲到其他情者们嘲讽的尖叫;讲到她们给她起的那个恶毒的绰号——“左情者”。难道罗斯腾曾经听说过这些……不过此时,尊敬的导师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奥登承认:“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接着他大声说道,“我以此为荣。”

“这没错,”罗斯腾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如果她喜欢被自己的理者特质指引,那为什么不顺应呢?你可以教给她更深奥的东西,回答她的种种问题。你觉得这样会给你家丢脸吗?”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吗?崔特会认为我们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他那边好处理。”

“告诉他,如果杜阿能从生活中得到更多东西,能感到此生不虚,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害怕逝去,也就不会再反对生下第三个孩子。”

听了这话,奥登看起来一下子卸去了心头大石,轻松了很多。他忙不迭地开口致谢,“您是对的。我感到您说得完全正确。罗斯腾先生,您原来理解得如此深刻。长老们有您做领袖,我们的平行宇宙计划怎么可能失败呢?”

“我做领袖?”罗斯腾笑了,“你忘了吗,现在领导我们的是伊斯特伍德。在这个项目上,他才是真正的英雄。没有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噢,对。”奥登回答,很是羞愧。他从未见过伊斯特伍德。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奥登还从未听说,有哪个凡人真正遇到过他,虽然不少人都说,自己远远地望见过那个身影。伊斯特伍德是个新长老。说他新,是因为至少奥登小时候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是否意味着,伊斯特伍德现在是个年轻的长老;而在以前奥登还是个小理者的时候,他是个小长老?

这些都无所谓。眼下,奥登只想回家。他不能跟罗斯腾拥抱以表示感谢,不过他还是再次致谢,然后满怀喜悦地匆匆离去。

在他的喜悦中,夹杂着些许自私的成分。那并不是自己对未来小情者遥遥的期待,或者崔特那时无法形容的开心,甚至不是看到杜阿如人所愿的欣慰。此刻最让他激动的,是眼前的即将到来的愉悦。他将要敞开胸襟,教给杜阿一切知识。他敢肯定,其他所有的理者都不会有这样的享受,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一个像杜阿一样的情者做伴侣。

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前提是崔特得理解事情的必要性。他必须要跟崔特谈一谈了,不管怎样,也得劝他要耐心。

崔特(2)

崔特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可不会装作能理解杜阿的行为,他也不想尝试。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从来就想不通,为什么情者会有自己的习性,而杜阿,跟别的情者还都不一样。

她从来不关心真正重要的事。她只会傻傻地望着太阳。不过每当此时,她倒是很会把自己淡化,然后光线就从身体里全部穿过,一丝都不留。她还会说,这有多么多么美妙。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吃到东西才是正事。吃饭有什么美妙可言吗?美妙又是什么东西?

她连**的时候,都总想与众不同。有一次她居然说:“我们先谈谈吧。我们从来都没谈过这事,从来都没思考过它。”

奥登只会说:“随她去吧,崔特。那样不更好吗?”

奥登总是很有耐心。他总是以为一直等下去,事情会自己好起来。要不然,他就是准备待着不动,准备靠脑子想出来。

其实崔特从来也没搞懂,奥登所说的“想出来”到底是啥意思。在他看来,那只说明,奥登什么都没干。

就像当年找到杜阿时一样,奥登只会在那里空想。而他崔特,就会付诸行动,自己去要求。事情就该这样。

现在又成了这种局面,杜阿越来越麻烦,而奥登又什么都不干。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生下小情者呢?这才是正事啊。看来奥登永远不会行动了,最后还是要靠他崔特自己。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此时正穿过长长的走廊,脑海中思绪翻腾。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这是不是就叫“想出来”?算了,他可不能让自己有一点畏惧。他绝不回头。

他笨拙地审视了一下自身。他脚下的这条路通向长老洞穴。他知道不久以后,他就会带着自己的小理者,踏上这条路。这路,是某天奥登指给他的。

事到临头,他反而不知道待会儿要怎么办,等见到长老以后,该说什么呢?不过,他心里毫无畏惧。他想要个小情者,这是他不可剥夺的权利,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长老们一定会让他得到的,当年杜阿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不过,他要向谁请求好呢?随便哪个长老都行吗?在他心里,其实已经大概认定,并非人人皆可。他也想到了那个人的名字。他会直接去找那个人。

他记得那个名字。他甚至记得,自己是在哪天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就是在那天,他们的小理者第一次主动变幻身形。(那天简直太棒了!他记得自己在大喊:“快来,奥登,快点!安尼斯变得又圆又硬了!他自己变的!杜阿,快来看啊!”他们都冲了进来。安尼斯那时还小得很,再变一次得等很久。所以等他们冲进来时,只看见孩子缩在墙角,与平时没有一点不同。他蜷成一团,像一堆黏土一样,在自己的宿处上方游来**去。奥登转身走了,他很忙,没时间等。不过他还是说:“噢,崔特,他还会再变的。”但后来崔特和杜阿又等了好久,可是一直都没等到。)

看到奥登不愿意等待,崔特很不高兴,本来想骂左伴一顿。可是奥登看上去满脸倦容,身体也不像平日那样平整光滑,显出蜿蜒的皱纹来。而他自己也没有抚平的意思。

崔特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吗,奥登?”

“是有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在下次**以前,我能不能解出方程。”(崔特不记得奥登的原话了。不过意思差不多。奥登总是使用那些费解的名词。)

“那你现在想**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看见杜阿又到地面上去了,你知道要是我们打扰了她,她会有什么反应。这事不急,真的。还有,来了个新的长老。”

“新长老?”崔特随口应道,明显没什么兴趣。奥登总是喜欢跟长老们相处,仿佛其中有极大乐趣,不过崔特倒是宁愿他没这爱好。奥登比周围所有理者都喜欢学习,他把那叫作教育。这不公平。奥登对知识也太投入了,而杜阿整天都在地面上独自闲逛。没有人关心家庭,除了他崔特。

“他的名字叫作伊斯特伍德。”奥登说。

“伊斯特伍德?”崔特忽然来了兴趣。或许他只是很担忧,奥登为什么那么颓废?

“我从来没见过本人,不过大家都在谈论。”奥登的眼中失去了光芒,一般在自我反思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负责那些新玩意儿。”

“什么新玩意儿?”

“电子——反正你也不懂,崔特。总之是他们新开发的东西。这东西会带来一场彻底的革命。”

“什么是革命?”

“改变一切。”

崔特马上警觉起来:“他们可不能改变一切。”

“他们使所有事情都变得更好。改变并不一定是变坏。再说,伊斯特伍德负责这事。他非常聪明,我能感觉到。”

“那你为什么还不喜欢他呢?“

“我从没说过不喜欢他。”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喜欢。”

“噢,不是这么回事,崔特。只是某种……某种……”奥登笑了,“我在嫉妒吧。长老们是那么聪明,凡人跟他们一比,简直什么都不是。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罗斯腾总是说,我有多么多么聪明——我想应该是在凡人里面。不过现在伊斯特伍德出现了,连罗斯腾对他都充满敬意,跟他一比,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崔特伸出前肢,轻轻碰触奥登的身体,奥登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没事,只是我自己犯蠢罢了。一个长老再聪明又怎么样?他们谁能拥有一个崔特呢?”

然后,他们两个便一起去找杜阿。正巧,杜阿刚刚结束了游逛,从地面上下来。那次他们的**相当完美,尽管只持续了不到一天时间。崔特那时候不敢做太久。安尼斯还太小,身边离不了大人,尽管有别的抚育者可以替他们看一会儿。

自那次以后,奥登经常会提起伊斯特伍德这个名字。他总把那人叫作“新来的”,即使很久以后也一样。他还是没见过真人。“我想我是在故意回避,”有一次他这么说,当时杜阿也在身边,“因为他对新装置研究很深。那东西,我不想太早弄懂。它太神奇了,我几乎都舍不得学。”

“是电子通道吗?”杜阿当时问道。

——这是杜阿身上又一个可笑之处。崔特这么想,心里有点不愉快。她能像奥登一样,使用那些复杂拗口的词汇。情者可不该这样。

此时崔特已经下定决心,去找伊斯特伍德。因为奥登说他很聪明。再说,奥登自己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来,伊斯特伍德就不可能说:“我已经跟奥登谈过了,崔特,你不用操心。”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跟理者谈过,就等于已经跟这个家谈过了。没有人把抚育者当回事。不过这次他们可不能再打马虎眼。

他已经来到长老洞穴,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这些东西都不是崔特能理解的,它们都显得不可理喻,令人恐惧。不过,他一心想尽快找到伊斯特伍德,没心思去害怕。他对自己说:“我只想要我的小情者。”这个信念使他重新鼓足勇气,迈步向前。

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长老。只有这么一个,好像趴在什么东西上面,正在干什么事。奥登曾经告诉过他,长老们永远都在工作——不管具体干什么。崔特记不住那么多,也不关心。

他慢慢向前移动,到了跟前停住。“尊敬的长老。”他开口说。

这个长老抬头看着他,他感到周围隐隐的震颤,奥登曾经说过,这是长老之间的交谈方式。这时那个长老好像才看清他,开口说:“怎么回事?一个抚育者?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的左伴没跟你一起吗?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吗?”

崔特不理会这些问题。他只是问道:“先生,您知道伊斯特伍德在哪儿吗?”

“你找谁?”

“伊斯特伍德。”

这个长老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又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崔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回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讲。您是伊斯特伍德吗,尊敬的长老?”

“不,我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崔特,尊敬的长老。”

“我知道了,你是奥登家里的右伴,是吧?”

“是。”

这个长老的口气缓和下来,说道:“我想现在你恐怕不能见伊斯特伍德,他不在这儿。找其他人行吗?”

崔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那长老说:“你回家吧。有什么就跟奥登说,他会帮你的。明白啦?回家吧,右伴。”

那长老转过身去,他好像手头上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崔特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溜进了另一间洞穴,小心翼翼,没发出任何声响。那长老一直没有抬头看一眼。

崔特开始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起初他只是感觉这边比较好。现在,他明白了。这里有一阵淡淡的食物的温暖,而他正在一点点吸收。

他并没感到饿,不过现在他还是在吃,吃得有滋有味。

好像阳光笼罩着他。他本能地向上看,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依然在洞穴里。现在他尝到的食物,比起他以前在地面上尝到的所有食物,都要美味很多。他四下打量,惊讶不已。最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也会好奇。

有时候面对奥登,他会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奥登总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不管那些东西多么毫无意义。而此刻,他——崔特——竟然也会好奇!不过他关心的事情,可是意义重大。突然,他发现那真的意义非凡。这时他头脑中灵感飞溅,他明白了,只有面对真正重要的事情,他才会产生兴趣。

他马上开始动手,甚至连自己都对自己的勇气惊讶不已。忙活了一阵,他沿着来路回去。他还经过那个长老的身边,就是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他说:“尊敬的长老,我要回家了。”

那长老顺口回了一句。他还趴在那里,忙着手里的事。他也只关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却对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

崔特心想,要是长老们都伟大而睿智,那他们怎么会这么傻呢?

杜阿(3)

杜阿发现自己正向长老洞穴游去。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她得找点事做。她可不想早早回到家里,忍受崔特那些蛮横无理的要求,还有奥登那些敷衍了事的劝告。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些缺点也正是他们各自的魅力所在。

很久以前她就有这种感觉,从她小时候一直到现在,而且她也并不想掩饰。其实从道理上讲,一个情者不会感觉到异性的这些魅力。一般来说,情者在小时候还是有可能感受到的——杜阿现在已经明显长大,太成熟了——在长大以后,这种情愫就会迅速消退;即使消退得不够快,周围的环境也不会允许她们表现出来。

当杜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显现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她总是满怀兴趣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太阳,看着洞穴——看着所有的一切——直到她的抚育者父亲说:“你真是个怪孩子,杜阿,我的宝贝。你真是个好玩的小情者。长大以后,你会变成啥样呢?”

起初她对此并没有确切的概念,她只是想知道一些东西,这有什么奇怪的,又有什么好玩的?很快,她就发现了,她的抚育者父亲不能给她解答这些问题。有一次她去问自己的理者父亲,可是他完全不像抚育者父亲那么温柔。他厉声喝道:“这有什么可问的,杜阿?”他看上去很可怕,好像杜阿犯了什么错,他要追究到底。

她吓得跑开了,以后再没问过他。

可是后来有一天,其他同龄的小情者们都开始叫她“左情者”,因为那天她给她们讲了一些东西——现在她已经忘了是什么——总之是一些在当时的她看来很平常的东西。听到这个绰号,杜阿感到心里很难过,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她去问自己的理者哥哥,左情者是什么意思。他退缩着,看上去很尴尬——明显很尴尬——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其实很明显,他一定知道。

仔细考虑过以后,她去找自己的抚育者父亲,直接问道:“爸爸,我是个左情者吗?”

他回答:“谁这么叫你,杜阿?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

她飘到他的身边,靠在他的怀中,默默想了一阵,然后问道:“这是说我不好吗?”

他只是回答:“长大以后就没事了。”然后他故意把身体膨胀起来,把她的身体挤到外面,来回摆动,这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游戏。不过那个时候,她却提不起兴致来。她很清楚父亲根本没有回答她。她心事重重地向外游去,盘算着父亲的那句话,“长大以后就没事了”,这么说她现在是有事,可那又是什么事呢?

即使在那时,在情者中间,她就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她们都喜欢扎成一堆唧唧喳喳,傻笑不停;而她喜欢在碎石堆上飘过,感受那粗糙而未经雕饰的美。不过,也有个别小情者对她比较友善,那都是脾气很好的人。比如多瑞尔,虽然跟其他情者一样傻,不过有时候她说话还是挺有趣的。(多瑞尔长大以后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其中抚育者是杜阿的哥哥,年轻的理者来自另外的洞穴区,说实话杜阿不是很喜欢这家伙。多瑞尔曾经很利索地连续生下小理者、小抚育者,小情者不久也降生了。她也对孩子十分关心,好像家里有两个抚育者一样,杜阿甚至怀疑,她家三个人是不是还能**……同时,崔特还不厌其烦地对她嚷嚷,多瑞尔多么尽心尽职,创造了一个多么完美的家。)

有一天杜阿和多瑞尔待在一起,她在多瑞尔耳边问:“多瑞尔,你知道左情者是什么意思吗?”

多瑞尔吃吃地笑了一阵,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要躲着别人一样,最后说:“这个专指那些做事像理者一样的情者;而你就像个理者一样学习。自己想想,左伴,情者——左情者!是吧!”

杜阿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点的女孩们告诉我的。”多瑞尔的身体原地打着旋儿,杜阿觉得很不自在。“那很龌龊。”多瑞尔说。

“为什么?”杜阿问。

“因为那就是龌龊。情者就是不应该像理者一样。”

杜阿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可能,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应该?”

“因为——你想知道些不相干的事,这很龌龊!”

杜阿的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她继续问:“为什么?”

多瑞尔没有回答,反而猛地伸出身体,向毫无准备的杜阿弹去。杜阿可没心情玩这个,她甩脱纠缠,说:“别闹了。”

“你知道什么是龌龊吗?比如,你可以渗入一块岩石里去。”

“别瞎说,肯定不能。”杜阿说。其实杜阿这么说,并不全是心里话,因为她自己就常常从岩石表面滑过,而且很喜欢这么干。不过看着多瑞尔那张窃笑的蠢脸,她感到一阵反感,于是就张口反驳,甚至心里也拒绝同意。

“能,你能的。这叫石慰,随便哪个情者都行。而理者和抚育者都只有在小时候才行。他们长大以后,就只能渗入彼此。”

“我不相信你,你自己瞎编的。”

“我跟你说,她们真这么干。你认识迪米特吗?”

“不。”

“你肯定认识。她就住在3号洞穴,身体特别厚。”

“就是走起路来非常可笑的那个?”

“对,就是因为太厚。就是她。有一次她把自己全渗进石头里去了——除了最厚那部分露在外面。后来有次她还让她的理者哥哥去看,她哥哥就告诉了她家爸爸。你知道她吃了多大的苦头吗?反正以后她是再也不敢了。”

杜阿转身离去,心中烦躁不安。过了好久,她都没跟多瑞尔说过话,从此两人再也没有恢复以往的友谊。不过从此,杜阿的好奇心倒是日益增长。

好奇心?还不如说是她的理者特质。

有一天,确定了父亲不在附近以后,她控制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渗入岩石,只进去一点。这是她告别孩童时代以来,第一次这么做,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敢渗入到如此之深。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一种温暖的感觉。不过当她从岩石中脱离出来以后,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残留着岩石的斑痕,别人可以一眼看穿。

后来她时常这么做,越来越大胆,快感也越来越强。不过,不用说,她怎么也不会把整个身体完全浸入石中。

最后,她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很生气地嚷着,掉头而去。自那以后,她做起来更加小心了。现在她已经是大人了,对此也有了明确的认识。其实完全不必像多瑞尔那样故作神秘,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所有情者都会干,有些甚至公开承认。

后来,虽然心中也会困惑不安,她还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起码可以用来说服自己,也算是对所受煎熬的一点慰藉。当时“左情者”这个称呼一直如影随形,成了她难以摆脱的耻辱。那段时间她甚至迫于无奈,只能逃开人群,孤独终日,过起一种隐居式的生活。渐渐地,她开始喜欢上孤独的滋味,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孤独。孤独之中,她只能在岩石间寻求安慰。石慰,不管是否龌龊,都是一种孤独的表现,正是周围那些人,把她推入了这种孤独的境地。

至少,她这么跟自己解释。

有一次,她也试图反击。对着那些嘲弄她的人,杜阿大声喊道:“你们都是右情者,一群龌龊的右情者!”

她们并不回话,只是远远地笑着。杜阿感到无法忍受,只能跑开,心中充满了挫折感。她们就是这样,几乎所有的情者到了成家的年纪,都会变得喜欢孩子,跟抚育者一样为孩子的事牵肠挂肚。杜阿很讨厌这样,她自己从来都没有这种感受。孩子只是孩子,照顾他们是抚育者的事。

再往后,这种关于名字的恶作剧渐渐销声匿迹。那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曼妙、体态动人的少女,游动起来婀娜多姿,无人能及。越来越多的理者和抚育者为她倾心;而其他的情者们,发现已经很难嘲笑她了。

至于现在,没有人敢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半点不敬的意思(所有洞穴的所有居民都知道,奥登是当代最杰出的理者,而杜阿是他的伴侣)。她自己知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在内心深处还是一个左情者。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龌龊,不过有时候她还是梦想,自己能成为一个理者。这个念头让她困惑不已。她想知道,是不是其他情者也有这种梦想——哪怕只是一闪念;她还琢磨,是不是因为这个梦想,她才不希望生个小情者——因为她自己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情者,也从来不曾履行好自己在家中的职责。

奥登并不在乎她是个左情者。他从来没这么叫过——但是他喜欢她对自己生活的兴趣——他喜欢她的那些问题,并乐于解答,看到她能理解,心中更是欣喜。他甚至在崔特嫉妒的时候,为她辩护——其实也不是真的嫉妒——只是在崔特顽固而简单的世界观中,他和杜阿的关系简直不可理喻。

或许(她越来越多地意识到),正是因为她的理者特质,她才会与奥登接近,跟崔特疏远。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那么讨厌崔特的顽固无理。奥登从来没有透露过这点,可是崔特或许能感受到一些。虽然并不能完全想通这个道理,也表达不出来,但这点模糊的意识足以让崔特气恼。

第一次去长老洞穴的时候,她听到两个长老在交谈。她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发觉四周的空气在快速颤动、变化,让她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很不舒服。她不得不把身体淡化,好让震动穿身而过。

奥登告诉她:“他们在交谈。”然后,遗憾地说,“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交谈的。他们能彼此听懂。”

杜阿努力集中精神,想抓住只言片语。她一向努力做到反应敏捷、理解迅速,奥登也喜欢她这样。(他曾说过:“我见过的所有理者都有一个共性——身边都有个没头脑的情者。有你,我很幸运。”她当时回答:“不过别的理者好像都喜欢白痴伴侣。奥登,为什么你与众不同呢?”奥登也没有对理者喜欢白痴伴侣这事提出反驳,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这个问题也没有深究的必要。真正值得庆幸的是,有你在我身边;而且,我为我的庆幸而庆幸。)

她问道:“你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

“不太真切,”奥登回答,“他们变化得太快,我抓不住。有时候我能听清楚几句,特别是在**以后,不过内容还是理解不了。而且,也只是有时而已。这种感觉就像情者们常玩的一些小把戏,看在眼里,却不甚明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把戏在情者之间也只能意会,无法言传。你愿意的话,可以试试看。”

杜阿却有点抗拒:“我不敢。长老们恐怕不太喜欢这样。”

“噢,继续。我很想知道。试试看,告诉我他们在谈什么。”

“可以吗?真的没事?”

“试试嘛,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要是生气的话,我就说是我让你干的。”

“你保证?”

“我保证。”

杜阿慢慢接近那两个长老,心中惶惶不安。她全身放松,排除杂念,准备接受长老们的意识波动。

她说:“兴奋!他们很兴奋。有一个新人。”

奥登说:“他们说的或许是伊斯特伍德。”

这是杜阿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接着说:“真好笑。”

“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太阳,真的很大。”

奥登看上去若有所思:“差不多,他们说的或许就是这个。”

“怎么可能呢?”

就在这时,那两个长老发现了他们。长老很友好地走过来,用凡人的语言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杜阿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担心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的窃听。不过,就算他们发现了,也没说什么。

(奥登后来告诉她,其实凡人极少有机会能看到长老们用自己的语言交谈。他们一般都很尊重凡人,要是有凡人在身边,他们往往会暂停手里的工作。“他们很喜欢我们,”奥登说,“他们都非常友善。”)

以后的日子里,奥登偶尔还会带她去长老洞穴——通常都是崔特被孩子缠住,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奥登也不会自己跑去告诉他。他如果知道了,肯定又会觉得这是对杜阿的纵容和溺爱,而这样下去杜阿只会越来越远离阳光,讨厌进食,**的效果也就越来越差……跟崔特谈话,五分钟之内必定要扯到**上。

她自己也去过一两次。每次她一个人到那里,心里都战战兢兢,尽管遇到的所有长老都很友好,总是“非常友善”,就像奥登说的那样。不过看起来没人把她当回事。每次她提出问题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开心,不过更像是被逗乐了——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回答的时候,总是非常简短,其实并不会认真解释。“这就是个机器,杜阿,”他们会说,“具体的奥登会告诉你。”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见过伊斯特伍德了。她从来没敢问那些长老的名字(除了罗斯腾以外,奥登给她当面介绍过,还给她讲过许多他的事)。有时候她会感觉,她遇见的某个长老没准就是伊斯特伍德。奥登也曾提过他,口气无比敬仰,还有一点点嫉恨。

她后来了解到,他正从事一项最重要无比的工作,所在的洞穴也不是一般凡人能去的。

她在头脑中慢慢整理奥登说过的话,一点点分析,最后发现整个世界普遍缺乏食物。奥登极少称之为“食物”,他一般都说是“能量”,还说这个是长老们使用的词汇。

太阳正在走向衰亡,但是伊斯特伍德已经发现了如何从远方获取能量,这个“远方”远远超过太阳所在,也超过夜幕中闪烁的七星所在。(奥登曾说过那七颗星是七个遥远的太阳,更远方还有更多的星星,只不过太黯淡,一般都看不到罢了。崔特听了这话,还曾经反驳说,要是那些星星都看不见,那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而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鬼话。奥登不想争辩,随口说:“算了吧,崔特。”杜阿其实也想问这事,要说出来的话跟崔特差不多,可是看到奥登的反应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几天前,她还跟奥登说:“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带我去长老洞穴,我在一边偷听长老们的谈话,觉得他们在谈论一个巨大太阳的事。”

奥登努力想了一阵,还是说:“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你继续说,后来怎么了?”

“我一直在想这事。是不是那个大太阳就是新的能量来源?”

奥登笑着点点头:“不错,杜阿。虽然不完全准确,不过对于情者而言,有这种推断也很不错了。”

现在,杜阿慢慢游动,脑海中胡思乱想,心里也乱作一团。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长老的洞穴。这时她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该就此停步,掉头返回,趁这种窃听行为还没有被长老察觉。不过,回到家里,她又要面对崔特不可避免的怒气,这时——就在她想到崔特的时候——她感应到,崔特来了。

这种感觉瞬间变得无比强烈,她开始还以为崔特在家里,自己只不过遥感到他的意识。不!他就在这儿,同她一样,他也在长老洞穴里。

不过他来这儿干什么?来找她?难道他要在这儿跟她大吵一架?难道他蠢过了头,要向长老告状吗?杜阿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再忍受——

这时,杜阿心中冰冷的厌恶不见了,转而感到无比震惊。因为她发现,崔特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在想她。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在附近。她能感到,他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狂喜,好像还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过这喜悦之中,也夹杂了一丝恐惧,一些对自己将来行为的忧虑。

杜阿想更深入地窥视他的内心,找出更多的东西,至少,也要发现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干。可是,她再往深处探索,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既然崔特现在没发现她在附近,那么她现在只想确保一件事——让他继续蒙在鼓里。

这时,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行动了。对于这种行为,就在片刻之前,她几乎就要发誓,终生永不再干了。

或许,这是源于她的那段回忆,那段她跟多瑞尔童年谈话的回忆;或者,源于她身体的记忆,那种摩擦岩石、渗入岩体的石慰经历。(关于这种行为,还有一个复杂的成人用词,不过她一直觉得那个词难以启齿,不如孩子们用的这个轻松。)

不管怎么说,她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干什么,或者说干了些什么,她只是不自觉地渗入到最近的一堵墙里。

进去了!整个身体完全渗入!

恐惧渐渐减轻,她的心中感到奇妙无比,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崔特在身边匆匆而过,完全没意识到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自己的伴侣。

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崔特的存在。

她心中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即使在小时候,她也未曾跟一块岩石完全融合,也没见过任何人做到(尽管总有不少传言,说某人可以做到)。毋庸置疑,从来没有一个成年情者这么做过,或者有可能做到。即使以情者的眼光来看,杜阿身体也稀薄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奥登总喜欢这么说),而且她的厌食更加剧了这一特质(就像崔特说的那样)。

她完全渗入墙体,这足以证明她体质的稀薄,这个证据比右伴所有的责备加起来都要有力。此时,她心中不免有点愧疚,觉得对不起崔特。

然后,她心中又感到一阵更强烈的羞愧。万一她被别人看到怎么办?她,一个成人……

要是有长老路过,在附近闲逛——在他人注视之下,她绝对不会脱出岩石;可是她又能撑多久呢?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即使在她惊慌思索的时候,她也能感应到长老们的存在——他们都在远处。

她停住不动,努力平静下来。岩石充斥她的身体,包围着她,使她心中产生一种阴郁的平静,不过并不难受。相反,她的感官比平时更加敏锐。她甚至能感到,崔特继续以坚定的步伐远去,这种感觉强烈到好像崔特就在身边一样。她还能感应到长老们的意识,尽管他们都远在一个洞穴区以外。她能看到那些长老,每一个都清清楚楚,还能感到他们说话时的颤动,每一个细节都纤毫必现;连他们所说的内容,她都听懂了不少。

此刻的感觉,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这滋味以前做梦都想不到。

所以,尽管四下无人,没人能看到她的样子,她可以安全地脱离岩石,但她却没有;一方面她还没从震惊中完全恢复,另一方面她对自己理解力的飞速进步充满好奇与惊喜,她知道自己还想更进一步。

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敏锐,她甚至马上想到了自己可以变得如此敏锐的原因。奥登曾屡次提起,经过**之后,他的理解力会超出平时,尽管他从前并不知道原因。在**状态下,有某种东西或形式可以使思维能力得到惊人的提高,这种东西吸收得越多,作用就越强。奥登曾说过,这种现象应该归结到,**状态下的原子密度大大超出平时。

即使是杜阿也不太明白,什么是“原子密度超出平时”,但她明白那指的是**状态;她目前融入石中,不是正像**一样吗?她杜阿从前不是也跟石头融合过吗?

当三者**的时候,思维受益的只是奥登。理者会吸收其中的精华,使思维能力得到提高,而且即使在**结束以后,这种状态也能持续一阵。目前杜阿**的对象是石头,二者之中她是唯一有意识的。所以在“原子密度超出平时”的时候,受益的就是她了。

杜阿平复心情,抛开种种怀疑,全身心投入这奇妙的体验中。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崔特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从她身边走过,正在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几乎没带一点惊讶——奥登,他正从长老洞穴中出来。那些长老们,就是她正感应到的那些,也正在试图抓住她的意识,尽可能地感应她的所在。

过了很久以后,她从岩石中脱离出来。此时,她已经不再担心自己被发现了。因为现在她对自己的感应力有绝对的自信,周围肯定没有人。

然后,她踏上回家的路,一路深思。

奥登(3)

奥登回到家中,发现崔特在等他,但是杜阿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崔特看上去倒是并不生气。或者说,他只是表面上露出了生气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并不恼火。他的意识非常坚定,奥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不过也没往心里去。眼下他真正操心的是杜阿在哪里,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直萦绕,以至于看到对面的是崔特而不是杜阿时,甚至感到有些气恼。

这种感觉让他吃了一惊。他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两个伴侣之中,与他更亲密的是崔特。从理想的角度来说,一个家庭中应该三位一体,任何一个对待两个伴侣时,都应当不偏不倚——加上自己,就是三人平等。不过实际上,奥登还没见过哪个家庭严格遵循这条规律——越是公开宣称一家三者密不可分的,越是不能相信。一个家里总会有一个人比较孤立,一般自己也都知道。

通常情况下,这个角色都由情者担当。在家庭之外,她们会有自己的圈子,而理者和抚育者从来都没有这种情况。谚语上说,理者有老师,抚育者有孩子——但是情者拥有所有同性。

她们都相互依赖,分享彼此的秘密,要是谁说自己被忽视了,或者说有被忽视的倾向,那么许多同性都会支持她、鼓励她,使她变得坚强起来。而且一般来说,由于在**之中的特殊地位,情者在家中往往都很得宠。

不过杜阿与其他所有情者都有天壤之别。她似乎不在乎奥登和崔特有多亲密;在情者们之间,她也没有一个值得挂念的好朋友。事情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她就是与众不同。

她非常热衷于左伴的工作,对此奥登很喜欢;他喜欢她的好奇心,喜欢她惊人的理解力;不过这种感情,是一种理性层面的喜欢。在他的内心深处,牵挂更多、感情更深的,则是那个倔强而笨拙的崔特。崔特总是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执著于心中的理想——稳定而平凡的生活。

崔特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我很忙。等会儿再说吧。我手头还有事做。”

“孩子们呢?你刚才是不是也出去了?我怎么觉得你才从外面回来?”

崔特生气了,他的口气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他回答:“孩子们都很好。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大家会照顾他们。奥登,他们都不是婴儿了。”不过,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出去过。

“对不起,我只是急着找杜阿。”

“你早该急了,”崔特说,“你总跟我说,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现在,你自己找她去吧。”说完,他转身进到房间里面去了。

奥登看着右伴的背影,心里有点惊讶。要是在往日,他一定会跟进去,想办法查明事情原委,消除心中的不安。今天崔特实在太麻木不仁了,这十分反常。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奥登此时正在等着杜阿回来,而且越来越焦急,所以也就没管崔特太多。

焦急之中,奥登的感官也分外敏锐起来。理者们对于自己预感能力的缺失,不但不觉自卑,反而多有自负。因为这种预感能力并非来自于理性的判断,它更像是情者的天赋。奥登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理者,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而非灵感,不过现在他却极力发挥着潜藏的感应力,即使自己这种类似于情者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完善;这时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个情者就好了,那样自己的感应力就会更强,伸展得也更远。

不过这种感应力最终奏效了。他感觉到杜阿正在接近中,渐渐的,已经到了很近很近的距离以内——就在他眼前——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屋外,迎接她的归来。此时他遥遥地注视着她的身影,从这个距离,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稀薄的身体。她看上去就像一团美丽的迷雾,仅此而已。

——崔特是对的,奥登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关切。杜阿必须多吃一点,必须要**。她对生活的热情应该更高。

这些念头充斥了他的脑海时。她已经冲到近前,拢他入怀,完全不顾二人并非处于私密空间,这种亲昵行为可能被人看到。她只是喃喃地说:“奥登,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学得更多——”即使此时,他也只感到两人感情完全合拍,水乳交融,一点也没意识到她的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中挣脱,换了个方式与她再度拥在一起,好让她感到自己并非拒绝。“来吧,”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尽我所能,解释给你听。”

现在,他们飞快地奔回家中,几步之间,奥登一直把自己深埋于情者游动时特有的波纹当中。

杜阿说:“给我讲讲别的宇宙。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宇宙?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告诉我它们所有的一切。”

他还是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杜阿是从长老洞穴那个方向来的,或许罗斯腾跟她说过话,并认为不管怎么样,奥登都会自持身份,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伴侣。

其实不必这样,奥登严肃地想。他也不会问,他只会尽力讲解。

等他俩回到家中的时候,崔特对他们吼道:“你俩要是想说话,就去杜阿房间。我在这儿还有活儿要干。我得帮孩子们都洗漱干净了,还要让他们锻炼。现在没时间**,不搞了。”

其实奥登和杜阿谁也没想**,不过他们也不会反抗崔特的命令。家就是抚育者的城堡,理者还有长老的洞穴可去,而情者平时都在地面上聚集。抚育者所拥有的,只有这个家。

所以奥登那时回答:“好吧,崔特。我们不妨碍你。”

杜阿也做了一个亲昵的姿势,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右伴。”(奥登猜想,看到崔特没有**的意思,杜阿大约是如释重负,所以才有这么友好的表示吧。即使按照抚育者的标准来看,崔特平日里也有点太热衷于**了。)

在自己的房间里,杜阿注视着自己的进餐角。平时,她都假装视而不见。

这是以前奥登的主意。当时,他知道了有这种东西,就跟崔特去说。要是杜阿不喜欢跟其他情者们一起用餐,那么不如把阳光引到自己家里来,杜阿就可以在家里吃饭。

崔特当时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行,别人会笑话的,这会给他们家丢脸。为什么杜阿自己不本分一点呢?

“听我说,崔特,”奥登当时说,“她目前已经不那么本分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去适应她呢?这有什么可怕的吗?她以后就能自己进食,体质也会增强,这样我们两个都高兴,她自己也高兴了,心情一好,说不定最后也会变得合群起来呢。”

崔特答应了,甚至杜阿后来也同意了——当然还是经过了一番争执——但她还是坚持,必须要造得简单一点。所以目前这个进餐角非常简单,只有两根用作电极的杆子,由太阳光驱动,杆子中间就是杜阿进餐的地方。

杜阿平时极少用它,不过现在她却注视着这个地方,说道:“崔特把它装饰了一下……要不就是你,奥登。”

“我?绝对不是我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