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车很挤,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拼足力挤出车厢,在陕西路站下车了。

清寒的初冬,小刀片似的风,她用浅灰色驼羊毛围巾严严实实地包起了头。她的身材修长,面容轮廓线俊美,常常吸引路人的目光。篇她迈着细碎而急促的步伐朝街拐角处那一溜乳黄色的《文化画廊》走去。她的心随着脚步呼砰跳。每扇厨窗里都有一台戏:沪剧、越剧、舞剧、京剧……话剧……象一段快板乐曲突然遇上了休止号,她的心猛然停止了跳动:话剧……剧照终于又贴在这当街的《文化画廊》里了,二十年前,她主演这出戏一举成名,二十年后,剧院重排这出戏,还来不及拍摄新剧照,因此借用了这二十年前的旧剧照。

当初她不好意思凑近了去看,装出等车的模样慢慢地来回踱步,眼睛却一秒钟都没离开画廊。那位女主角神采奕奕,浑身透出浓郁的青春气息……大幕徐徐落下,掌声哗哗铺开,灿烂的水银灯,激动的观众,卸装后走出剧场,又被一群崇拜者包围。有一次,也是在这里等车,被儿位姑娘认出来了:“是她,你看那笔挺的鼻,和那剧照上一模一样,她就是……”于是身边呼地聚起了许多人……她陶醉了,脸颊绣红,眼中闪着奇异的光。

叭——叭生汽车进站。她惊醒了,风嘟嘟地吹,一片宽大的梧桐树枯叶片飘落在她肩上,行人象流水般匆匆。她不由自主地扑向那橱窗……玻璃里映出了自己憔悴的面容,眼囊聋下来了,额头印着细细的皱纹。这张脸和剧照中那张丰满细嫩的脸难道是一个人吗?!她哀伤地闭上了眼睛。听说要重排这戏,她兴奋得几夜睡不好,练功、节食,体重猛下降二十斤,可是……又一片梧桐树枯叶顺着她的背脊徐徐地滑下……

“喂,让开点。”两个穿着时髦的青年女子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凑到橱窗前。

“诺,就是这件连衣裙,你看,不错吧?快把它描下来。早知道这儿有剧照,前天也不必化六角钱去看戏了。”

“这戏说些什么?”

“哭了笑的,谁知道……”

她的心在紧缩着,一种屈辱攫住了整个身体,她儿乎要倒下去。

从车站奔过来一群学生模祥的男女少年,沿着《文化画廊》的橱窗一扇扇张望。

“在这儿,哎,快看,在这儿生 ”他们指着贴着她的剧照的橱窗欢叫起来,一窝蜂地把那两个女子挤开了。

“看,这是第二场的,这是第七场的……”

“我真想再看一遍这戏,昨晚回家怎么也睡不着……”

“女主角演得最好,她的声音象金子一般。”

“咦?怎么女主角和照片里的不大象?”

“象的,怎么不象?高身架,大眼睛……”

“不象不象,昨晚的演员是翘奏子,照片上的可是直鼻子……”

她觉得有一股暖气从胸口扩散,漫及全身。她忍不住轻声说:“照片上的女演员已经老了,现在上台的是从戏剧学院刚毕业的学生。”

“真的——”学生们瞪大了眼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她笑了笑,没有告诉他们,她曾日日夜夜在排练场帮助那位年青的演员排练。

“你们看……尹有一位女学生指指照片,又点点她,悄悄地对伙伴们嘀咕着。于是,几双眼睛一起看看她,又看看剧照。

她眼睛有点湿润,顺手将下了包在头上的驼毛围巾,夹着银丝的头发在寒风里悠悠地双起。

“阿姨,你们的戏太好看了,今天放学,大伙特意约好来看剧赚的。”学生们告诉她。

她感到满足,自己消朱了,艺术却永存。

风掠过,枯叶一片接一片地飘下,金灿灿,绚丽夺目。落尽枯叶,开春,枝头上将是怎样的一派盎然新意呀!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