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面时,出于职业的习惯,迅速地将他周身通体打量了。他的外表与他所处的这个社会这个时代很相称,高挑个儿,耳边略有鬓脚,网眼体恤衫,白布牛仔裤,随意而潇洒。你可以想象他坐在哪个沙龙里抿着雀巢咖啡高谈阔论,你也可以想象他下了班骑自行车匆匆赶到哪家夜校去读托福补习班,你甚至可以想象他在彩灯明灭的舞厅优雅地跳着跷脚伦巴,然而要将他与呈示在面前的这些鬼斧神功的象牙微雕艺术品联系在一块,却有些难,很难。对于微雕这门中国传统的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来说,他似乎还太年轻,太嫩。我不得不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问他:“这些都是你的作品?!”他迎着我的目光点点头,不轻狂,但很自信。
他叫张国恩,正逢而立大好年华,是上海工艺美术研究室的象牙微刻家,艺坛后起之秀。早时我曾在儿张报纸副刊上见到过他的篆刻作品,只觉得那几方印章简洁质朴却又不失浑厚雄伟,还以为出自哪个有点经历有点年纪的名家之手。4年前他应香港中艺公司邀请赴港作象牙微刻表演,被香港各报惊呼为“旷世奇功”,“令人不可思议”,当时他才26岁。
那日,值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上海分会成立,作为特邀会员的张国恩赶作了两枚米粒大小的象牙雕刻件以志祝贺。我小心翼翼拈起了那象牙米,只见其间影影幢幢有物有字,色彩斑烂十分浑厚, 肉眼难辨其详,便借得一柄放大镜,举镜细察,讶然失声,一枚象牙米上刻有绿竹森森,清泉涂涂,两只熊猫嬉戏其间,一仰尸蟋憨态可亲,另一枚上则洋洋洒洒刻下李太白那首脍炙人月的《早发白帝城》,字字如纤尘微毫,却难得他仍笔若游龙,字体亦如太自诗句一般地飘逸俊美!我屏息静气观赏良久,方才意识烈万不可轻视了眼前这位神态很和的年轻人。
“你刻这象牙米时也用放大镜么?”
“不,不用,关键在于刻制时必须凝神静气,摒却一切杂念,眼到、心到、手到,凭感觉和理性指挥手指的运动,便可达到目察秋毫之末,耳不闻雷霆之声的境界。”
“你用来刻字的铁笔一定是特制的吧?”
“就是一般的铁笔”。他示于我看两把,一把略呈扁形,一把很尖锐,确实很普通,并无任何神奇之处。见我疑惑,他又添了句:“善书者不择笔。”我顿觉心有所悟。
言谈间他不作惊人之语,亦无故作深沉之态,寻常话, 自在意,然我逐渐发觉他的双目有些特别,着眼什么时目光异常锐利并且深入,是无法用“明亮”或“炯炯有神”等一般词汇来形容的。想着常人要靠放大镜方熊依稀辨清的字迹,他居然凭肉眼刻制出来,那目力必定是不同凡响的了。
张君作品甚丰,纤妙之发刻、俏俊之竹刻、堆厚名石刻,或唐诗宋词,美文名篇,或山水楼阁,花寿翎毛,或圣贤肖像,才古代仕女,无不精到。观其刀法,刚柔相济而生变化,点划皆有筋骨,字体自然雄媚。苏轼有诗云:“非人磨墨墨磨人。”张君此番技艺,果然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少年时便好雕刻,将别人嬉戏玩耍的时间,寻些木头砖瓦,捉刀练习,斯人佳境。后来遂愿进了工艺美术工场,更是勤学苦练,寒暑不辍。晃补之言:“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这一妙字所谓融会贯通、妙出心裁,乃艺术之高境界。张君深知指上功夫得之于心,故而除苦练字划刀法外,还广览博阅文史典籍,尽其微薄收入搜罗购买有价值的资料,数年来不下五六千元。为刻制韩文公、孔夫子肖像,他特意去北京故宫南熏殿临摹圣贤画像以求准确通真。雕刻艺术更至微雕绝技,其细腻、其艰辛、其深邃,无磨柞成针滴水穿石之坚韧必不能持久。况且这又是十足的传统国粹,早于数千年以前的夏商时代,中国人已在甲骨上雕刻文字,记载卜辞,以趋吉避凶,其字体小如粟米,线条之美令人惊叹。直至秦汉则进而竹简碑揭,记功颂德。如今现代艺术风靡,电子乐霹雳舞,抽象画朦陇诗,以雷霆万钧之势覆盖社会,尤其青年群,我琢磨张君却如何耐得这寂寞?小张兴味无穷地说:“我以为可称之谓艺术必定是人类进步的结晶,都是人类历史上的瑰宝奇珍啊。”他说这门艺术实在令他“如痴如醉”,整个人象是呆了一样。我咀嚼他的意思,深感他必是投入了一种异常忘我的艺术境界,才会出现这种状况。
张国恩这个名字至今在国内还不算显赫,然而却已蜚声海外。近日有新加坡某位印刷业老板慕名特意向他求一对前后赤壁赋的象牙雕,小张感遇知音,欣然从命。日本国某老板偶而见得他的作品,爱之甚切,主动联系,愿意保他出国,如此不出3年,张君便可成富翁。以他目前的经济状况,七八十元工资、三十来元奖金,可算是两袖清风了。然张君婉言谢绝日本老板的好意,他说他不愿意将艺术变为纯粹的商品,不然艺术必不会进步。在有些人看来,张君的言语举动似乎太传统,太不符合时潮了,其实他的作品不是已作为商品为国家换取了大量的外汇吗?我细细想来,不觉又心有所悟。
张君有印刻其座右铭:“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诌诀我者吾贼也。”张君才艺首先得之于家传,其父酷爱传统艺术,对金石书画很有研究,家中收藏甚丰,“文革”动乱中毁其一半。父亲从小告诫他: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随身,勉其吃吃求索。其次,张君言谈间常怀念中学时代的启蒙老师,那时知识无用,学生学工学农频萦。老师发现他喜欢雄刻,便送他到长江刻字厂“学工”。他想去旧书店买参考书,那时都列为“四旧”,需持单位证明,老师又想办法替他搞到证明。人常说成功之路需要才能也需要机遇,需要命运之神的帮助。那位老师便是张君踏上生活道路关键时刻的命运之神。张君初登艺术殿堂,诚惶诚恐,得承各方名师的指点。他臂跟篆刻名家单晓天学艺多年,近来又求教于钱君甸大师,所刻印章气魄雄伟,具虞山派风格。后来他师从微刻大师陈恩华钻研象牙微刻宁发刻技艺,逐渐有所建树。他跟书法家吴建贤学书法,他跟国画家曹简楼学绘画,他向昊昌硕孙子吴长邺先生讨教吴昌硕石鼓文之精髓,他向竹刻行家方锦霞讨教竹刻中各种技法的要领……他象蜜蜂采蜜,博取众家,得益非浅。如今他的指功确有游刃有余、运斤成风的气魄,观其作品,“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然张君却说:如今他还仅仅停留在继承的阶段,诚然,继承优秀传统艺术是我们当代人不可推卸的神圣职责,而真正的艺术家必需有超越前人的勇气。张君说,他将毕其一生精力追求艺术的至高境界,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只是人生有限艺术无止境,倘若他一生努力仅做到将此精妙绝伦的传统继承下来使之得以流传万世,亦无所憾,艺术是长存的。张君断断续续道来,并不慷慨激昂,亦不掷地有声,仍是寻常话语,我却从中悟出了更多言外之意,不禁汗颜,自诩识人入木三分,先前却错判了这位年轻的象牙微刻家。
絮絮叨叨写下这段文字,并无评价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之高低的意思。青萍一点微微发,万树千枝和根拔,真正的艺术必有其长久的生命力,仅这一点,我相信。
1988年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