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梁骑着屋脊纹丝不动,看上去犹如一尊雕像。

结婚五年了,姜淑贞的肚里还没有坐上果儿,让她人前人后都有点儿抬不起头。

常年不见蜂子往上落,再好的花儿还有不瞎的吗?“随军吧,随军……”村里的老辈人叨叨来叨叨去,姜淑贞也就离开村子,来到了商都市。丈夫纪大梁在南关消防中队当着中队长,战友们搭手把中队后院的一间空仓库拾掇拾掇,就成了家属房。

也算是乔迁新居了,何况又赶上大年三十,指导员姚永智领着大家拥进来,说是要闹新房燎新灶。纪大梁一边替战友们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吩咐着,“淑贞啊,快,快,下饺子,下饺子!”

姜淑贞就着小煤炉小锅灶,把她包的那些大肉酸菜馅饺子下了一锅又一锅,只盼着把人打发了,好和丈夫上床。

饺子塞进肚里了,他们还不走。你一把花生,我一把枣儿,只管往枕头下塞,往床单上撂。

姜淑贞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扔啥哩扔,又不是新媳妇。”

姚永智一本正经地说:“哎,嫂子,你可不能这么讲。这是老问题,新任务。啥时候不达标,啥时候不算完。同志们,你们说对不对呀?”

战士们像喊操一样,齐声叫:“对,对,不达标,不算完。”

姜淑贞只好抿着嘴儿,任由他们闹。

这样闹了还不够,姚永智挥挥手,几个战士又嘻嘻哈哈地跟着他扑到了大**,扯被子,拉枕头,把个大床弄得乱七八糟。

姜淑贞拿眼陵丈夫,巴望着他能说句话。哪知道纪大梁只是站在旁边抽着烟,憨憨地笑。

姜淑贞无可奈何地央求道:“好了吧,好了吧,嫂子求你们,你们该走啦。”

姚永智故意耍赖:“不走不走,这年夜饭的酸菜饺子没吃够,没吃饱。”

大家跟着起哄:“就是就是,没吃够,没吃好。”

姜淑贞说:“明年吧,明年嫂子腌他一大缸酸菜买他半扇猪,管叫你们吃个够。”

姚永智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这才从**坐起来。“嫂子说话算话?咱们拉钩―”

“行,以后大年夜都到嫂子这儿来吃酸菜饺子!”姜淑贞把指头伸过去。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战士们像孩子一样齐声嚷嚷。

“好,咱们走嶙―”姚永智起身往外走。

“走唆―”战士们跟着。

出了门,还听着他们在外面喊:“明年再来吃饺子!”“明年再来吃―”

欢笑声热闹声,都搅进了风雪里。

姜淑贞锁好门,回身对丈夫说:“该睡了,睡。”

纪大梁不情愿地掐灭烟头,遗憾似的叹口气,那情形就像好戏没看完。

姜淑贞半填半笑地伸手在丈夫鼻尖上捺了捺,“怪不得你让我包那么多饺子,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要来咱家闹一闹?”

纪大梁说:“当兵的平时生活太单调,这不是个娱乐节目嘛。”

“好啊你,拿我出洋相,拿我当猴耍。”姜淑贞攘着拳头,往丈夫身上捶。

纪大梁不但不躲,反而迎上来,嘴里连连叫着,“捶得好,捶得好,这儿酸,往这儿捶!这儿,这儿―”

捶着捶着,姜淑贞又捏拿起来。她捶的是经络,捏拿的是穴眼儿,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样。她爹是中医先生,她也就得了些家传。捏着,推着,拿着,不知不觉地就把丈夫的衣服脱光了。

这一脱,就像冬天的山体去了荫庇,**出斑驳嶙峋的疤痕。攀爬跨跳,是消防兵的看家本事,天天苦练,人人身上都留下许多印记。姜淑贞认得出,丈夫身上的乌黑是一些旧伤,而那些青紫则是新近才添加上去的。

姜淑贞脱口道:“咦,你好歹是个干部了,还练那么苦!”

纪大梁说:“干部不带头,咋能领兵哩。”

姜淑贞摇摇头,嘴里“世世”地吸溜个不停。仿佛疼的不是丈夫的皮肉,而是她自己的。怕丈夫受寒,她拉过被子,将丈夫掩起来,然后取出爹配的活血化痕展筋丹,把手探进去,在那些青紫处揉了又揉。

纪大梁故意“哼哼”起来,做出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美得你吧!”姜淑贞揉好了,朝着那皮肉就是一巴掌。

“耶耶耶,你这是啥医生,注意点儿医疗态度啊。”

“我就是这态度,我就是这态度。”姜淑贞扬手还要打。

“别打别打,这儿还没治,还有这儿―”纪大梁拍拍自己的右肩膀。

那是肩周炎,老毛病。

姜淑贞燃起一根灸条,凑近丈夫的右肩眼儿,晃来晃去地灸起来。

纪大梁陶醉般地眯着眼,和姜淑贞唠闲话。

“淑贞,你到城里了,高楼马路的,没田没地给你种,你不闲坏了?”

“你整天张口闭口都是‘组织’‘组织’的,我就听组织的吧。”

纪大梁忽腾一下坐起来,正色道:“淑贞,组织上事太多,咱可不能给组织上找麻烦。”

姜淑贞笑了,连忙把丈夫往被窝里推。“瞧你急赤白脸的,我这是逗你嘛。来之前我已经想好了,学我爹叹,开个跌打推拿小诊所……”

“哎,对对对,这才是我的好老婆!”纪大梁伸手一拽,就把女人拽进了被窝。

“火火火―你还到被窝里当消防队员呀!”姜淑贞慌忙把胳膊探到被子外面,将灸条在地上捺熄了。

“我还就是要灭灭火哩,就是要灭灭火。”纪大梁“喀瞪”一声,把电灯拉熄了。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屋子里没暖气没空调,虽然生着小煤炉,屋里的温度还是和外面差不多。夫妻俩刚刚把被窝悟暖,一串刺耳的怪声蓦然响起来,姜淑贞一下给吓蒙了。

过了一会儿,姜淑贞才明白过来,这是电铃声。原来丈夫在这房子里还装了一个警铃。

“你睡,我走了。”

纪大梁的动作真快,姜淑贞还在迷糊的时候,他已经戴上头盔,穿好了战斗服。

“你,你,你,当心啊……”这句嘱咐的话是对着背影喊的,一瞬间丈夫就消失在了风雪中。

消防车的警笛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格外尖厉,雪片仿佛是被车前的灯光钻碎的,乱纷纷地旋舞着,犹如一群群受惊的飞蛾。

火区位于友谊路和商城路交叉口附近,这一带的建筑都是1955年苏联援建的两层内通道式楼房。楼内的房门、窗框、地板、顶棚使用的都是粗厚的木料,这种砖木结构的建筑一旦失火,就成了装满劈柴的大炉子。

起火的是三号楼,大火从一层燃起,猩红的火舌狂乱地蹿跳着,犹如可怕的魔鬼在举行盛大的欢宴。此时楼房的二层已经变成了冒火的烟囱,一个个窗户都冒着滚滚浓烟,就像魔鬼那喷放雾气的鼻孔。

纪大梁一边部署水枪阵地,向火魔发起进攻,一边询问从一楼跑出来的人,向他们了解楼内的情形。

那些人说,他们曾经听到二楼的呼喊声,二楼应该还有受困的群众。

纪大梁仔细观察这栋建筑的二楼,经验告诉他,那是一个凶险隐伏的死地。

一楼的烈火固然可惧,然而有火光照明,危险尚且可视可防,心里是踏实的。二楼则不同,那里面充斥着高温烟气,人进去之后伸手不见五指,即刻就会失去方向感。在视力被屏蔽的同时,耳边却充斥着嘈杂的火场声音。踏空跌落,击撞砸碰等不可测不可防的危险随时都会出现,这一切对人的心理承受力是一种极大的考验。如果此时慌乱失措,不要说救人出来,就是营救者自己也会在高温烟气中寻路无望,力竭窒息。

“永智,你指挥水枪掩护,我带一班长上去了。”

纪大梁对指导员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姚永智伸手拦住。“大梁,今晚不一样,还是我上吧。”

纪大梁明白战友的意思,他拍拍心窝说:“放心,你嫂子在这儿护着我呢。”

姚永智拗不过他,连忙指挥水枪喷湿了纪大梁和一班长,然后朝着二层的一扇窗户狠狠地激射。这里就是突破口,纪大梁和一班长攀着救生梯,在水枪的掩护下冲了进去。

二楼果然灌满了高温烟气,四周犹如深海似的一片漆黑。那烟雾实在是太浓太重了,随身的照明工具弱如荧光,几乎只能照亮自己的鼻子尖。纪大梁设好导向绳,然后带领一班长一边摸索前进,一边大声呼喊,“有人没有?”“有人没有?”

没有人回答,只有火场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要把他俩合围在坟心。楼板已因烧烤而翻翘,脚下磕磕绊绊的,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一处又一处通道,一个又一个房间,不知道摸索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纪大梁忽然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地上。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了婴儿的啼声。他拍拍脑袋,心里自嘲着,晦,真是想要孩子想疯了,此时此刻居然还出现了幻听……

纪大梁正想爬起来,婴儿的啼声却再次出现。不,不是幻听!那啼声分明就在眼前。借着微弱的照明灯光,纪大梁终于看清楚了,绊倒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女人双肘撑地,保持着趴伏的姿势,婴儿的啼声就出自她的身下。纪大梁把年轻女人的身体轻轻扳过来,发现她已停止呼吸,失去了生命迹象,但是身下的婴儿却活着!

“一班长,一班长!”他高声呼喊。

听不到一班长的回答。原来一班长在别的房间发现了另一位幸存者,此刻正向窗外背送。

纪大梁无法运送死者,只得先抱起婴儿,向窗口的方向移动。而这个时候,二层的木地板已经开始燃烧,纪大梁把婴儿紧紧护卫在怀中,不顾一切地穿过熊熊的火焰,来到了窗台前。

整个木窗框都在燃烧,看上去犹如烈焰蹿跳的火圈。

纪大梁抱着婴儿出现在火圈之中,这情景成了雪夜里最壮美的一幅画。

纪大梁翻过火圈,刚刚跨上消防车的救生拉梯,身后就传来了沉闷的巨响。二层的木地板整个儿坍塌下去,木制的天花板也随之坠落了……

虽然把脑袋紧紧地蒙在被窝里,姜淑贞还是没有睡着。

怪了,怪了,她在心里笑自己:莫非真是搬进新房,就成了新媳妇,一时一刻也不愿意丈夫离开自己吗?嫁给纪大梁五年了,按理说对丈夫的职业早就应该适应,可是警铃一响,丈夫一走,姜淑贞的心就悬了起来。

细想想,也不奇怪。那些年自己守在村里,丈夫的一切毕竟离自己远些。

可是眼下来到了丈夫的身边,丈夫身处的危险似乎也离自己很近很近了。

纪大梁此时在哪儿?他是在抢险,还是在救火?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那些翻倒的罐车啦,坍塌的大楼啦,着火的厂房啦……于是,她的心就紧紧揪着,隐隐地生疼。

瞧瞧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凌晨三点了。纪大梁还没有回来。被窝里少了一个人,姜淑贞自己越睡越冷。她披着棉袄爬起来,去摸小煤炉的烟囱。手上凉冰冰的,于是她连忙打开铁炉盖,这才发现蜂窝煤的几个眼儿全都黑掉了。

啥,等天亮了再生煤炉吧,姜淑贞一边叹着气,一边转身再往床边走。刚刚走到五屉柜的旁边,一抬眼瞥见了墙上的小电线。小电线的一头连着电铃,纪大梁就是被这电铃叫走的。

都怪它,都怪它……姜淑贞怨怨地想。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拽,小电线就垂了下来。

毕竟是一夜未眠,重新钻进被窝里,姜淑贞很快就迷糊起来。朦胧中,她听到丈夫在喊:“快快快,快抱着。撒尿了,撒尿了!”

姜淑贞勉强睁开眼,看到五屉柜旁边赫然矗立着丈夫的战斗服。再瞧瞧,领口上面却没有脖子和脑袋!姜淑贞惊然一惊,顿时吓醒了。

原来天气太冷,纪大梁把湿流挽的战斗服脱下来之后顺手一放,那上冻的战斗服竟如冰柱一般立住了。

姜淑贞正在发愣,忽然听到纪大梁的嚷嚷声,“往哪儿看,往哪儿看?在这儿呢,在这儿!”

姜淑贞循声偏过脸儿,就见纪大梁正笨手笨脚地册扯着一个婴儿的腿。婴儿那**的小鸡鸡尿着水儿,哗哗啦啦撒了一地。

“哟哟哟,从哪儿抱回个孩儿!”姜淑贞慌忙起身,给丈夫换了个手。

纪大梁笑了,“老天爷看你成天想儿子,就让我去领了一个。”

“别逗笑,我是说真的。”姜淑贞把完尿,又赶快将婴儿往暖被窝里悟。

纪大梁跟着钻进来,凉身子贴着姜淑贞的后脊梁,脑袋瓜枕着姜淑贞的半边脖子和肩膀。如此一来,眼睛也就能无遮无挡地看着孩子了。

姜淑贞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听纪大梁叨叨孩子的来历。纪大梁讲了怎么把孩子从楼里救出来,讲了孩子的母亲怎么葬身在火海中。然后又讲到深更半夜的,小婴儿一时没处送,想来想去,只好抱回来让姜淑贞先给照看着。

孩子约莫有半岁大,长得虎头虎脑胖胖实实,脖子上挂着白银打的长命锁,手腕上还套着银手镯。被窝里暖和了,孩子眉眼开花地笑,头一晃手一摇,长命锁和银手镯上的小铃档咯郎嘟响,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孩子他妈,真可怜。”姜淑贞抹了抹泪。

“嗯,可怜。”

“这孩子,也真可怜。”姜淑贞又抹了把泪。

“嗯,可怜……”

“不过呢,他长得也真可爱。我想,咱们的儿子―”

话说半句,姜淑贞就停住了。她听到背后传来了轻轻的打斯声。

姜淑贞转过身,这才发现丈夫合着眼,嘴边淌着水,脑袋滑在了枕头上。

丈夫也可怜呢,姜淑贞一边想,一边怜惜地用手轻轻抚了抚丈夫的脸。纪大梁胡子拉碴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烟灰,瞧上去既疲惫又憔悴。

姜淑贞悄悄起身,把热水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然后泡了热毛巾,轻轻地替丈夫揩脸。

揩着揩着,忽然住了手。姜淑贞听到警铃了,是营房那边的警铃响。隔着呼啸的风雪,警铃声显得很微弱。

纪大梁居然忽地从**跳起来。

“嗯?是警铃!”纪大梁疑惑地看看姜淑贞。

姜淑贞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到了五屉柜上方的白墙上。警铃线已经扯脱了吗?不,它还连着纪大梁的神经呢。

“我我我……”姜淑贞忽然口吃了。

“你你你,怎么敢!”

姜淑贞听到“啪”的一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纪大梁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脸上。没等她哭出声,纪大梁已经套上战斗服蹬上战斗靴扣上了头盔,转眼之间就从屋里消失了。

姜淑贞心里委屈极了,她忍不住放声大哭。从小到大,爹娘从来没有打过她一巴掌。嫁给纪大梁五年来,男人从未捅过她一指头。今天竟然,竟然……

好,好,你打吧,你会打,我会走。等到天一亮,我就去车站,我就回娘家。

要是纪大梁央求呢?要是中队的官兵也来央求呢?那也走,那也先回去。非得纪大梁去娘家求,非得纪大梁去娘家接,到那时候再说回来的事……

姜淑贞想好了,也就慢慢止住了哭。

姜淑贞不哭了,**的婴儿却开始哭。好我的乖乖咆,你也帮我哭啊……姜淑贞抱起孩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那泪糊糊的小脸上,一种莫名的感动就翻涌起来。她的心里忽而一阵酸,忽而一阵暖,只觉得这小乖乖和自己分外亲。

婴儿的小嘴翁动着,他这是饿了吧?

“乖乖不哭,妈妈喂―”

脱口说出“妈妈”这个词,姜淑贞自己笑了。

她把水倒在碗里,一勺一勺地喂孩子。孩子喝了几口,就生气地用小舌头一顶一顶地往外吐。

“哎哟,乖乖是要吃奶呀!”姜淑贞抱歉地摇摇头,“怎么办,妈妈没有奶。”

乖乖仿佛听懂了,手脚弹腾着,哇哇地叫。

情急之下,姜淑贞忽然想起那些嫂子大娘喂养孩子的情形。她们把食物含在嘴里嚼碎了,然后口对口地喂。那就是哺呀,老鸟哺小鸟,就是这办法。

于是,姜淑贞翻出饼干来,在嘴里嚼了又嚼。待嚼成糊糊了,就对着乖乖的嘴,一口一口地喂。乖乖嚎着小嘴,迫不及待地迎上来,然后急切地吮吸着,吮吸着。

乖乖那温温热热的口唇把一种异样的亲情传递过来,让姜淑贞陶醉了。

乖乖吃了一会儿,却又不吃了,弓起身子就往姜淑贞的怀里拱,小手扒拉扒拉的,要扯姜淑贞的胸衣。

“乖乖,妈妈没奶呀。”姜淑贞抱歉地解释着。

乖乖嘴一咧,“哇”地哭出了声。

“好好好,你吃吧你吃吧。”

姜淑贞只得让乖乖嗜住了自己的**。

乖乖的嘴好有力,把她吮得好疼好疼啊。她没有躲,她就那么坚持着,那种疼让她生出了母性的爱,生出了一种奉献般的满足感。

“乖乖,你好好吃奶吧,我是你妈妈,我就是你妈妈。”她慈爱地喃喃着。

乖乖似乎听懂了,他抬起乌溜溜的眼珠看看她,然后头一偏,便喻着**睡着了。

姜淑贞早已筋疲力尽。她搂着乖乖,也进人了梦乡。

纪大梁跳上消防车的时候,指导员姚永智说:“大梁,你就别去了。有我呢。”

纪大梁皱着眉头,闷声闷气地问:“什么情况?哪儿报的警?”

姚永智不好问他哪儿来的闷气,只是回答道:“市化工一厂,丙烷泄漏失火。支队命令增援。”

纪大梁的神色顿时严峻起来。化工厂是易燃易爆物聚集的地方,火情如果不严重,支队不会命令增援。眼下就要面临一场硬仗了。

果然不出所料,南关消防中队的几辆消防车刚刚驶出外环道,就远远地看到市化工一厂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还夹杂着礼花腾空般的爆炸声。纪大梁咬咬牙说:“真是过节了,都来凑热闹。”

姚永智摩拳擦掌地说:“今年除夕夜就起来两回,老天真是照顾咱们呀。”

两个搭档言谈间故作轻松,心里却都明白今晚出警的分量。

赶到厂区之后,纪大梁愈发看清了形势的严重,全市消防部队的精兵强将几乎全部森集于此,支队长和支队政委也双双坐镇现场。

原来,化工一厂要抢赶生产任务,所以春节没有停产。五车间当班作业人员掉以轻心,致使输送丙烷的管道泄漏,引起爆炸失火。化工一厂的各个车间几乎都有易燃易爆物,蔓延的大火很快引起二次爆炸。火势借着风威,越逞越凶,如果不能控制大火,不仅整个化工一厂会毁于一旦,还可能殃及毗邻的其他工厂。

赶赴火场的各个中队分头领了任务,大家协力配合,从不同方向围歼大火。南关中队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四车间库房,绝不让大火向四车间库房后面的大型氢气储罐方向蔓延。

四车间库房里存有一百多个氢气钢瓶,那是一百多个即将被大火和高温引爆的定时炸弹。它们一旦爆炸燃烧,库房后面那个容积为上千立方米的大型储气罐势必不保,那可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灾难了。

运走钢瓶!

纪大梁刚刚做出决断,就听到姚永智说:“大梁,你指挥一班二班水枪掩护,我带领其他人搬瓶―”

话未落音,姚永智已经领着战士们向钢瓶堆冲去。纪大梁懂得这是战友对他的呵护,虽然这番好心让他有些恼火。

纪大梁本想争执,可是姚永智没有给他留下争论或选择的机会。况且指挥水枪阵地压制猖狂的烈火,也是重中之重。

火魔早已攻人了库房,开始四处巩固地盘,扩大战果。火苗侵袭,热气蒸腾,那一百多个氢气钢瓶困缩在库房的一隅,仿佛正在恐惧地发抖。

水枪喷出的激流从侧面向火魔阻击,堵住了火魔疯狂的脚步。继而,水枪又延伸射击,“啪啪啪”地扫射在那些氢气钢瓶的身上。

灼热的氢气钢瓶淋上了水,“味味”地冒起白烟,那情形就像燃起了导火索。战士们不顾钢瓶爆炸的危险,把它们抱扛在肩上,然后穿越烈火,向安全地带转送。

火魔在争夺钢瓶的战斗中未能得手,转而向库房的西山墙迂回突破。西山墙的方向堆放着化工原料,它们是火魔的同盟军,火魔稍一策反,它们便集体哗变,加人了火魔的队伍。

浓烟升腾而起,刺鼻的化学味四处弥漫。火魔的阵营愈发声势浩大,气焰嚣张,它们不可一世地向灭火的队伍冲杀而来,直逼得水枪阵地连连后退。更糟糕的是,库房的天棚也开始冒烟了。

纪大梁和姚永智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说出了一句话,“从上面喷水,压制火势!”

姚永智正要命令二班长随他上房,却被纪大梁的手按住了。

“永智,我上!”

四车间的库房是一座老式建筑,人字形的大顶,坡度很陡。风雪严寒,顶盖上的陶瓦结了冰,变得奇滑无比。纪大梁攀着消防车的拉梯登上房檐,再用消防斧一块块地砸破大瓦,做出蹬窝,然后跌跌滑滑地向房脊爬去……

二班长抱着水带,踩着他开出的蹬窝,跟在他的身后。

终于爬到了房脊上,纪大梁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就在这时,一阵狂风裹挟着雪粒啸叫而过,没头没脑地将他刮落下来。

“纪队―”二班长大叫大喊,眼睁睁地看着纪大梁翻翻滚滚,从房顶盖上消失了。

如果纪大梁登房之时不曾把安全绳的一端系在消防车的拉梯上,那么摔落的后果将不堪设想。纪大梁在空中**了几下,然后稳稳神,在身体回**到拉梯旁边的瞬间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拉梯。

踩着拉梯,攀上房檐,他再次向屋脊爬去。

重上房脊之后,纪大梁发现有几处房瓦居然冒着白烟,覆盖其上的冰雪已经融化。不好,这是天棚透火了!一旦天棚烧坍塌落,房上之人和房内之人都将遭遇不测……

纪大梁一刻也不敢耽搁,他压低重心,尽量避开狂风的袭扰,半骑半跨在房脊之上。他不停地挥动手中的消防斧,破拆着屋瓦和天棚。那情形,就像一个勇猛的骑士骑跨着骏马,在奋力杀敌。

烟火挟着刺鼻的化学味,从他破拆的大洞里腾升而出。

“水枪―”他大喊一声。

二班长立刻把水枪递到纪大梁的手中。

纪大梁怀抱着水枪,俯身向下怒射。烟火的气焰顿时被他压制住了。

狂风吹扯着水带,在下面的房檐处甩来甩去。巨大的惯性使纪大梁很难控制水枪。

“二班长,去房檐那儿压住水带。”他果断地下达命令。

二班长立刻退下房脊,在房檐处蹲跪下来,紧紧抱持住甩晃的水带。

“嗒嗒嗒―”迎着狂风吞着雪片,纪大梁亢奋地大叫着,向下面的火魔怒射。

水枪口喷溅的水花和反弹的水柱打在纪大梁的脸上,灌进他的战斗服里,他丝毫不觉得冷,只感到痛快淋漓。将纪大梁淋湿的那些水很快就在他的身上结成了冰。冰上又淋了水,然后再结成冰。不知不觉,那些冰就结了一层又一层……

当库房的天棚透火,面临着坍塌坠落的时候,姚永智已经要下达撤离的命令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棚,观察着火情的变化,以便随时做出最后的抉择。忽然间,奇迹发生了,乌烟瘴气的天棚蓦然洞开,就像来了天兵天将,强大的水柱从空中扑向了火魔。

姚永智笑了,那是纪大梁!

虽然姚永智知道纪大梁未必看得到听得到,但他还是忍不住扬起双臂,向上不停地挥动,嘴里大喊大叫着:“伙计,干得漂亮,漂亮!”

地面的灭火队伍得到了空中生力军的支援,顿时士气大涨。战场的形势渐渐逆转,火魔由猖狂进攻,变成了畏怯退守。

不知不觉中,天已放亮。一束束晨曦穿透薄薄的残烟,向库房里投人了恬静和安详。

火魔在空中和地面互相配合的立体攻势下,终于被彻底歼灭。

姚永智拍拍身上的灰烟,走出了库房。刮了一夜的狂风此时已经消失,只有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转着,坠落的姿态是那样的轻柔。

就像刚刚经历过大战之后的战场,化工一厂的整个厂区都显得格外宁静。

姚永智抬头向库房的房脊上望去,看到纪大梁和二班长还在上面。

于是,他招招手笑着喊:“喂,伙计,火都灭了。你咋还骑着大马不下来呀?”

纪大梁骑着屋脊纹丝不动,看上去犹如一尊雕像。

姚永智忽然觉得不对劲,“大梁,大梁!”他失声喊。

“纪队,纪队!”“二班长,二班长!”……战士们也跟着喊。

姚永智慌忙带领几个战士往库房顶上爬。

二班长浑身是冰,被冻结在房檐处。战士们敲开坚冰,把他运下来,发现他还有呼吸。

纪大梁身上的冰特别厚,特别硬。姚永智一边用消防斧砍砸坚冰,一边喊着他的名字。“大梁,大梁,你说话呀,你说话!本来是我上的呀,本来应该是我……”

然而,纪大梁再也不会回答。

当战友们把纪大梁运下来的时候,他仍旧保持着骑士般的雄姿。

姜淑贞睡得很不稳。

朦胧中,她老是觉得纪大梁已经从外面回来了。纪大梁把湿漉漉的战斗服脱下来,顺手往五屉柜那边一放,上冻的战斗服就像冰柱一般立住了……

姜淑贞连忙说:“大梁,别怪我,我知道那个警铃在你心里的位置了。天一亮,我就把它接好。”

姜淑贞拉开灯,向五屉柜那边望望,没有立着的战斗服,什么都没有。

她叹口气,关了灯接着睡。

一闭眼,又看到五屉柜旁边赫然矗立着丈夫的战斗服。

再拉开灯看看,那边还是空空的。

姜淑贞索性就让它立在自己的梦里了,只有让它立着,姜淑贞才能人睡。

这一觉睡过了头,要不是身边的乖乖抓她搔她,她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姜淑贞在迷迷糊糊之中,觉得有什么热烘烘地吹着她的脸。睁开眼才发现是乖乖的鼻子和小嘴贴着她。乖乖鼻头圆圆眼珠黑黑,像只憨憨的小熊。姜淑贞忍不住把嘴嘟起来,去亲乖乖的脸。乖乖却把自己的小嘴迎上来,对着姜淑贞的嘴使劲吮。

“噢,乖乖饿了吧?乖乖不着急,妈妈来喂你。”

姜淑贞赶忙穿好衣服爬起来,先用暖壶里的水喂了喂他,然后又嚼饼干糊,对着嘴一口一口地哺。

乖乖吧眼着嘴,吃得挺香。姜淑贞就在心里想,莫非乖乖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常常给他嚼饼干糊糊吃的?

“乖乖,妈妈一会儿就上街给你买奶粉。你等着,哦―”姜淑贞对着孩子说。

乖乖的小嘴里发出“呢握呢”的声音,仿佛听懂了。

姜淑贞看看电子钟,差不多快到十点了。她想,纪大梁应该早就回来了。他事儿多,在中队忙着呢。

收拾好房子,再收拾好自己,姜淑贞准备去商店给乖乖买奶粉。她打开门,看到一群人正踩着厚厚的积雪往这边走。积雪被晃眼的阳光映着,白得有点儿疹人。

近了,近了,姜淑贞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是指导员姚永智,旁边的那些人似乎都没见过。

“来了,来了―”姜淑贞招呼着。

“嗯,来了。”姚永智不自然地笑了笑,“嫂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咱们赵支队长,这是咱们支队周政委……”

“哦哦哦,屋里坐,屋里坐―”姜淑贞心里咯瞪了一下。

进屋尽说些寒暄话,姜淑贞忍不住说了句,“姚指导员,有啥你就直说吧。”

“嫂子,你要坚强。大梁他―”

“他怎么了?”

姚永智就把纪大梁的战斗服和头盔捧了过来。

姜淑贞全都明白了,她居然没有流泪,只不过在接过衣物的时候,双手抖了又抖。她恭恭敬敬地把丈夫的衣物放在五屉柜上,那情形就像乡下人往堂屋的条案上摆放亲人的供奉牌。

**的乖乖却“哇”地哭起来。

姜淑贞把乖乖抱在怀里,一边拍着一边说:“咱不哭,咱不哭。咱坚强,咱坚强―”

姚永智讲述了纪大梁牺牲的经过后,支队的领导就问姜淑贞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

姜淑贞回答,“没啥要求,就是有两个想法,领导看对不对。”

赵支队长说:“请讲,请讲。”

姜淑贞说:“第一个想法是,大梁是南关中队的人,我这辈子就守着南关中队过。啥时看到了中队,啥时就看到了大梁。再一个想法是,乖乖这孩子是大梁从火场抱回来的,也是大梁给我留下的一个念想。我想养着他。如果将来有一天孩子的亲人来找他,我一定还给他们。我这两个想法,过分不过分?”

周政委说:“不过分,不过分。”

等领导们都走了,姜淑贞这才关起门来,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