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闻到你的气味了。你老是背松毛柴,你是松木味。

在大别山区过日子,只要家里有男人,盖屋就不是啥难事。

山里有的是石头,男人们敲敲凿凿,就把垒墙的石料备下了。山上有的是树,男人们砍砍锯锯,就把做大梁做擦子做椽子的木料备下了。山上有的是茅草,男人们割割背背,就把铺房顶苫房脊的草料备下了。等到农闲,村里的男人们凑到一起,抽抽毛烟,喝喝老酒,几间草屋就这么盖起了。

山里人缺啥都不怕,就怕缺男人。

可是,何素芸家缺的恰恰就是男人。

闺女沈幼春刚会在地上跑的那一年,何素芸的丈夫得病死了。儿子沈立冬才六岁,只会放放猪,打打牛屁股。一年到头,插秧点豆册苞谷挑草头……样样都是何素芸自己做。那年夏天房漏了,何素芸自己爬到屋顶上苫茅草,一脚蹬滑摔下来,在屋里躺了三天起不了床。

闺女幼春生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是打小就爱绊门槛碰床头撞灶台,请乡医看了,才知道是先天失明症。寡妇只盼儿长大,立冬九岁就能上山去捡松毛柴,挑回的柴捆比他个头还要高。儿子想帮妈,所以上学上得晚。但是他在学校里念书却念得格外好,小学到初中,年年往家里拿奖状。好不容易考上高中了,儿子却没去。穿上军装那一天,他对何素芸说:“妈,我这一出去也就出去了,我一定要在外面站住脚。到时候,我把你和幼春都接出去。城里有盲校,可以送幼春去上学。”

儿子一去三年多,年年只见儿子寄钱寄鞋寄衣服,却年年都见不着儿子的影,何素芸心里想得慌!

搬一架木梯,架在房檐下,何素芸爬上去翻捡那些吊挂起来的腊肉条。家里年年都要养一头猪,过年时杀掉。最好的几块肉,何素芸都拿来做腊肉,备着给儿子吃。剩下的几乎都挑到集上卖掉,换回一年的家用钱。只有猪头猪脚猪杂什么的,留着自己吃。

腊肉条挂在房檐下,每天进进出出就能看到。总想着儿子会忽然回家来,或者自己有了机会去部队―何素芸挂在那里的是对儿子的盼念啊。

腊肉条开始滴油了,何素芸暗暗思忖,今年的盼想只怕是又要落空。何素芸把滴油滴得最多的那条腊肉摘下来,打算让幼春油油嘴。何素芸提着腊肉条从木梯上下来,远远地看到幼春挑着一担松毛柴,正顺着后山坡往家走。何素芸心里就叹着,唉,这闺女,真是要强得很。

自从幼春知道自己与平常孩子的命不同,她的眼睛是看不到这个世界的,她就和这个命倔上了。她先是在自家屋里转,她像一只误入捕笼的小灌,四下撞来撞去。忽然有一天,何素芸惊奇地发现幼春在自家屋里不再碰撞任何东西了。如果她要在堂桌前坐下来,她会从堂屋门口径直走过去,一伸手就搭在了堂桌上,一弓身就稳稳地坐在了木椅上。如果她要去灶屋烧锅做饭,转个身走几步就来到水缸前。她能丝毫不差地抓住水瓢,往锅里舀水,她能搂抱住柴火,塞进灶膛里升火。

在自家屋里转熟了,她又转出了门。她在塘埂上威过脚,在后山坡上跌伤过膝盖。忽然有一天,何素芸发现幼春居然能够踩着田埂赶鸭子了,居然能从后山坡上挑回松毛柴了……何素芸就忍不住抱着女儿哭了起来。

有屋住有柴烧有谷吃,山里人就能活。儿子立冬临走那年,得空就到山上去担柴,然后堆擦在灶屋后面,竟然把柴火堆垒擦得比灶屋还要高还要大。等立冬穿上军装离开家的时候,何素芸才明白儿子堆的不是柴火,是对娘的孝心。

三年多了,比灶屋还高的柴火堆已经见了底。这不,幼春接继着,又上山去担松毛柴了,这闺女,眼睛看不着,心却玲珑得很。

幼春肩挑松毛透迄着下了坡,忽然身子一歪,一屁股坐了下来。闺女这是咋了?何素芸心一沉,赶忙跑了过去。

“春儿,出了啥事?”

“扎脚,疼哩。”

沈幼春把右脚扳起来给娘看,闺女脚上的布鞋底已经磨出了洞,不知是尖石子还是硬树权,路破了她的脚。

何素芸在衣襟上撕下一络布,给闺女裹了。“不碍不碍,回去洗洗,换双鞋。”

何素芸自己把松毛柴挑起来,幼春就在后面跟着娘走。回到家,娘翻出立冬从部队寄来的军用胶鞋,让幼春换。

幼春问:“娘,这是啥鞋呀?”

何素芸说:“你哥从部队寄来的鞋,胶底子,不怕扎脚,不怕踩水。”

幼春说:“放着吧,过年穿。”

娘劝她,“穿吧穿吧,春儿。哥还会寄呢,还会寄。”

幼春就是这样,哥从部队上寄来的衣服寄来的鞋,她都当宝贝一样放着。只有跟着娘去赶集或者过年过节,才舍得穿出来。

幼春用手抚着鞋面问:“娘,这双鞋是啥颜色?”

“和军装一样,都是桅子叶的颜色呀。”

娘让幼春摸过桅子叶,又厚实又光润。娘让幼春闻过桅子叶,既清新又浓烈。于是幼春在想象中就知道了哥穿起军装军鞋的情景,就知道了整个部队穿着军装军鞋的情景―那是无边无际的厚实、光润、清新和浓冽。

于是,幼春也知道了自己穿起军装军鞋的情景―自己也是一片桅子叶!

她高高兴兴地穿上了军鞋。

门外有人喊,“何嫂,来客了!”

何素芸慌忙迎出去,呀,全是穿军装的客,他们是―

何素芸正愣着,纪亦龙开口说话了:“大妈,我们是商都市消防支队的,我是沈立冬的战友,我叫纪亦龙。”

“纪亦龙?哦,知道知道,立冬在信上老是提起你,你是他的班长嘛。”何素芸握着纪亦龙的手,感觉就像离儿子近了许多。

“这位是政治部赵主任,这位是……”纪亦龙把来客一一作了介绍。

“屋里坐,快坐屋里。”

拉开堂桌,重摆椅子,何素芸忙得团团转。她在堂屋接待客人,吩咐幼春去灶屋:“快,快给客人们烧鸡蛋茶。”

山里人过年待客才烧鸡蛋茶,说是茶,其实是猪油汤面条,上面还要卧个荷包蛋。沈幼春在灶屋里燎灶烧锅,何素芸就和客人们寒暄。政治部赵主任对何素芸说:“大嫂,我们这趟过来,一是代表部队首长来看看你;二呢,是想接你和立冬同志的妹妹到部队去看看。”

何素芸怔了怔,随即笑着说:“那好啊,我正想去部队瞧瞧呢。”

纪亦龙心里很难过,脸上却没露出来。从进到沈家湾的那一刻起,他才知道了什么叫穷困。这里是大别山的深山区,沈家湾只有七八户人家,还分散在三道山梁上。沈立冬的家也就是几间旧草房,屋里除了几件粗木家具和日用器具外,就别无长物了。

沈立冬为了保护战友保护群众,英勇牺牲了。来之前大家商量过,这个不幸的消息要尽量晚一些再让他的母亲知道。所以当何素芸向纪亦龙打问儿子在班里的情况时,纪亦龙还要强颜欢笑,讲一些让何素芸高兴的小花絮。

堂屋里的人谈谈说说的时候,幼春在灶屋里把鸡蛋茶烧好了。她兴高采烈地端起一碗,往堂屋里送。哪晓得堂屋里桌子椅子都移了位,幼春进屋后,东磕一下,西碰一下,没等母亲过来接,半碗鸡蛋茶就洒在了纪亦龙的身上。

“你瞧你,这孩子―”何素芸很是过意不去。

纪亦龙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

虽然只是在屋外照面时说过两句话,可是幼春已经“认”得纪亦龙的声音了。她朝着那声音说了句:“纪大哥,对不起。”

何素芸叹口气,解释道:“幼春这闺女,从小眼睛就看不见。”

面对着沈幼春那山溪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纪亦龙不由得身心震撼了。哦,命运对这个美丽的姑娘真是太残忍,太无情了!

何素芸接着叹道:“唉,孩子可怜,村里女娃都念书,俺家幼春念不成……”

沈幼春偏偏不气馁,她声音甜甜地说:“我哥说了,城里有盲校。将来要接我去念书。”

纪亦龙什么都明白了,沈立冬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此刻都有了清晰的注解。纪亦龙懂得了战友对这个家庭所背负的责任,因而对战友的离去愈发痛惜。

何素芸起身要去灶屋给大家端鸡蛋茶,纪亦龙连忙拦住她,说是这件事可以交给他完成。幼春乐颠颠地说:“妈,我和纪大哥一起做,你就放心吧。”

两人一起来到灶屋,沈幼春一碗一碗地盛,纪亦龙一碗一碗地端,两人配合得很默契。沈幼春说:“纪大哥,我哥在家的时候,我们俩就是这样待客的。”

何素芸要留客人们在家里吃饭,政治部赵主任婉言谢绝道:“不麻烦了,部队事情紧,任务多。还是收拾收拾,早点动身吧。”

何素芸也就不再说什么客套话,她手脚匆忙地把房檐下的那些腊肉条全都摘下来,还带了些山核桃、干更豆什么的。一下就装了满满一大口袋。收拾完这些东西,她又交代幼春在家里好好招待同志们,她要出去办点事。

何素芸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几件衣服。她把幼春喊到隔间的里屋更衣,母女俩在里边低声地议论着。何素芸说:“春儿,穿这件,这是小学李老师的外衫。人家过节才穿的。”幼春说:“娘,我就要穿哥寄来的军装。我想和哥一个样,和部队一个样。”

母女俩好一会儿才换完衣服走出来,何素芸抱歉地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望着母女俩特意换好的出门服,大家全都沉默了。何素芸上身穿的是一件白套衫,约莫有八成新,式样也还挺新潮。可惜尺寸不合适,宽了一点,长了一点,穿上它把人变得更瘦更小了。幼春穿的是一身新崭崭的绿军装,上面还带着折叠的痕迹。只是看上去太短了,上衣的下摆只到肚子那儿,裤腿也有点吊。纪亦龙看了,心里一阵发酸。沈立冬三年没回家,他显然想不到妹妹已经长得这么高……

部队开来的面包车载着大家上了路。何素芸可能是累了,坐上车就打吨,也不和人说什么话。沈幼春坐在纪亦龙的身边,她像一只出了笼的鸟,一路上喳喳个不停。

“纪大哥,这是到哪儿了?”

“到县城了。”

“县城什么样啊?”

“车多人多楼也多。”

“哦,我听到汽车喇叭声了,听到哇哇的人声了,比赶集还热闹。”

“是,县城热闹,就像一台―有好多节目的收音机。”

“纪大哥,车走得好稳啊,就像没开一样。”

“这是在高速路上呢。”

“高速路什么样啊?”

“高速路―”纪亦龙想了又想,幼春看不见,怎么才能让她明白呢?

“高速路就像稻场一样又宽又平,但是比稻场长得多。”

“哦,我知道了,高速路就是长稻场!”

天黑透之后,汽车才赶到了商都市。在招待所安顿下来,一起吃了饭,然后大家又去了何素芸的房间。

政治部赵主任说:“大嫂,有件事我们得通知你,希望你能有些思想准备。”

何素芸说:“放心吧,首长,什么事尽管讲。”

“沈立冬同志,他……牺牲了。”赵主任拿出了沈立冬的因公牺牲通知书。

何素芸捧住那张纸,没有说话也没有掉眼泪,只是双手不住地抖。房间里静极了,唯有幼春那压抑的吸泣声在响着。

接着,纪亦龙讲述了沈立冬英勇牺牲的经过。

听完纪亦龙的讲述,何素芸哆嗦着说:“我就知道,我儿子不会是弄种。你们这么多人一来,我就知道,立冬出事了。我就知道,我儿子不是弄种。你们这么多人一来,我就知道,立冬出事了……”

何素芸翻来覆去,就是这两句话。她颤巍巍地打开提包,从一个硬纸盒里拿出两朵桅子花,一朵插在幼春的胸前,另一朵插在了她自己的衣襟上。来自大别山深处的鲜花洁白芬芳,寄托着亲人无尽的哀思。

真是一位坚强的母亲!纪亦龙在心里感叹着,早在动身之前,她就做好了准备,她心里清楚得很啊。

第二天一早,部队的汽车来到招待所,接着母女二人去参加烈士遗体告别仪式。部队领导和沈立冬的战友们在瞻仰了烈士的遗容后,排着队依次与烈士的亲属握手。何素芸自始至终都刚强地站立着,没有掉下一滴泪。她说,“我儿子看着我呢,我知道,他不希望妈妈哭……”

从废墟中得救的石春兰也带着娇娇来到了追悼会现场,母女俩跪在何素芸面前,感谢沈立冬的救命之恩。何素芸连忙扶她们起来,对她们说:“别这样,立冬只不过做了他该做的事。”

送儿子上路之后,何素芸又带着女儿幼春去了特勤中队。三年来,儿子的身影就活跃在家书里,活跃在每封家书提到的那些地方。作为母亲,沈立冬生前战斗和生活留下的每一处足迹,都能勾起何素芸的追念之情。

“何妈妈,这就是训练塔。”纪亦龙向何素芸介绍。

“是,立冬在信里总是提到这个塔,它真高啊。”何素芸绕着塔身看了又看,想象着儿子把挂钩梯甩挂在塔顶,攀登而上的情景。

甩水带,操纵水枪,翻越障碍,无梯登高……立冬的战友们进行的训练让何素芸看得如痴如醉,仿佛沈立冬依旧活跃在这支队伍里。

离开训练场,纪亦龙又陪着何素芸去了中队的伙房。何素芸把她带来的腊肉条、干虹豆什么的都交给了炊事员,然后又不厌其详地讲了一番腊肉和干虹豆怎么做才好吃。腊肉做之前,要先用温水泡一泡,然后刮干净,再上笼蒸。蒸得膘肉透亮了,拿来和泡软的干虹豆一起炒或者一起烧。干虹豆吸油,去腻,和腊肉搭配在一起最相宜。

从训练场回营房时,何素芸先去了位于营房大楼一层的消防车库。整个一层楼被设计成了两个大停车坪,各种功能的消防车救援车整齐地排列着,犹如泊在军港里时刻准备拔锚起航的舰艇。靠着库墙立着一排排器具架,每位战斗员的战斗服战斗靴就摆在各自的器具架前。

纪亦龙领着何素芸来到了沈立冬的器具架前。属于沈立冬的服装仍旧摆放在那里,仿佛一声号令,忠诚的勇士仍会披挂整齐,奔赴战场。

何素芸抚着儿子的头盔和战斗服,深情地说:“立冬,妈妈看你来了。”

沈幼春也抚着那头盔和战斗服,流着泪说:“哥,我也看你来了。”

亲人的声音仿佛在空中回**着,久久不散。

离开车库,顺着楼梯上到二楼,来到了战斗一班的宿舍。沈立冬睡过的床是从门口数起的第二张,墙上挂着他的遗像,遗像框上裹着黑纱,沈立冬在墙上静静地看着妈妈和妹妹。何素芸坐在儿子的**,颤抖着伸出手,从枕头处开始,一点一点地抚遍了儿子的床单。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慈爱,那样的庄严,仿佛这洁白的床单就是儿子的肌肤,她要最后一次与之告别……

“春儿,来,再摸摸你哥!”何素芸拉过沈幼春的手。

沈幼春扑倒在哥哥的**,摸着床单嗅着被子,“哥,我闻到你的气味了。你老是背松毛柴,你是松木味。哥,你咋就撇下我和娘,自己走了呀……”

沈幼春放声大哭,沈立冬的战友们也都流下了眼泪。

母女俩离开军营的时候,中队长常名远带领全体官兵列队相送。中队长一声“敬礼!”战士们齐刷刷地举起手来,用崇高的军礼,向烈士的遗属告别。

纪亦龙陪着何素芸回到部队招待所,姜淑贞已经在房间里等候多时了。纪亦龙为两位母亲作了介绍之后,姜淑贞说:“大妹子,我今天到这儿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亦龙这条命,是立冬救下来的。立冬牺牲了,今后,亦龙就是你的亲儿子;我,就是你的亲姐姐,幼春就是咱们的亲闺女了。亦龙,快来叫妈呀。”

纪亦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响响亮亮地叫了一声:“妈!”

何素芸顿时泪如雨下,“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你和立冬是好兄弟,你这个儿子,妈认了,妈认了!”

何素芸硬咽着,还想强忍着不哭。姜淑贞上前抱着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大妹子,我知道你心里憋得难受,在老姐姐面前,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吧。”

何素芸一边哭,一边对女儿说:“幼春,来,叫个妈,叫个哥。”

沈幼春恭恭敬敬地对姜淑贞叫了声“妈”,又对纪亦龙叫了声“哥”。

彼此认了亲,也就亲亲热热聊了起来。

姜淑贞说:“大妹子,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明天你和幼春就去我那儿住,既然到商都市来了,也该多待几天散散心。”

何素芸说:“姐的心意我知道,可家里还有地还有田,还有猪还有鸡,都是临时托人给照看着,叫我咋能放得下?”

“可也是。”姜淑贞点点头,然后又说道,“大妹子急着回,我也拦不住。幼春这孩子,可得给我留下来。亦龙说了,他要给幼春联系盲校,让她上学读书呢。”

这句话一落音,何素芸又哭了。她说:“姐你可别笑话我,你妹子就这样,有泪不在外面落,就会在自家人跟前哭。妹子老了,早晚是个埋,埋哪儿都一样。可幼春还小呢,立冬活着的时候,就操心着要让她到城里读盲校―幼春哪,还不快给妈妈和哥哥磕个头。”

不等幼春动作,姜淑贞就一把搂住了她。“好我的乖女儿,你可记住了,咱是一家人。闺女和妈,可没那么多礼数啊!”

夏雨花接听手机的时候,听筒里传来的居然是生硬的中国话。她回了句,“对不起,你打错了。”就把电话挂断了。

对方却不屈不挠地又打了过来。

这一回夏雨花听清楚了,“夏小姐吗?我是,拉格菲尔……”

哦,拉格菲尔!这不是那位法国乃至全球闻名的服装界的大腕嘛。

“拉格菲尔先生,你好你好。接到你的电话,真叫人高兴又荣幸啊。”

夏雨花说的不是客气话,那高兴真的是从心眼里往外冒。同时冒出来的还有回忆,在自己的服装设计发布会上,有一束鲜花正是拉格菲尔先生送给她的。同时送给她的还有名片和竖起的大拇指。“希望和夏小姐能有合作的机会”,“请夏小姐到北京时,一定去找我”……

夏雨花只顾与乔俊缠绵,几乎把拉格菲尔先生忘掉了。

“你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北京来发展?”

“当然,如果您觉得我可以做您的学生。”

“不,不是学生,是助手。在中国,我也需要借助你的才华,我需要你这样一位助手。”

两个人在电话里谈得很投契,甚至谈到了夏雨花到北京之后合作发展的一些细节。显然这位在发布会上用蓝眼珠饶有兴趣地盯着夏雨花看的法兰西人,确信自己有一双识人的慧眼。

前景在望。北京,巴黎,全球各个大都会……一切皆有可能。

打完这通电话,夏雨花兴奋地推窗远眺。原本繁华的商都市的街区,此刻在她的眼里却显得那么局促,那么僻陋。想想看,她居然要从这样的一座城市的楼顶跳下去,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人固然无法使肉体死而复活,但人完全可能在精神上获得重生。

旧的夏雨花已经死去,如今她是一个新的夏雨花。新夏雨花重读旧夏雨花的时候,不禁为后者的痴迷和呆笨而哑然失笑。

纪亦龙不过是人生长路上的一个骤站,心灵曾经在此驻足,获取过温暖,得到过小憩。然而释站再好,毕竟不是久居之处。前行者自当前行,不可回马恋栈。

再想想乔俊,我无尔诈,尔无我虞,人家从来不曾骗人以婚娶,我亦不曾诱人以弄姿。不过是互相吸引,或谓相互可用。既然缘分已尽,又何必勉强?就像互生引力的两个天体,摆脱彼此的羁绊,离开轨道,化为流星,亦是命定的结局。

至于腹中这个新细胞,不过是偶然的误撞误合而已。既然它的两个缔造者彼此无爱,留它也就毫无意义。

去医院处理完腹中的遗留问题,夏雨花顿觉轻松无比。她一边在家休整,一边打点行装,准备择日动身了。

这时候,夏雨花却接到了乔俊的电话。

“雨花,明天上午有时间吗?”

“什么事?”

“我母亲想请你到家里来。”

“有这个必要吗?”

“你来吧,会给你一个好消息。”

这个时候了,乔俊还要留什么悬念?夏雨花本想一口回绝的,可是她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带给那一家人。何况再度登门,已经不是那一家对她的恩赐,而是她对那一家的屈尊了。

“好吧,我去。”夏雨花答应了。

自从那一天夏雨花出事之后,乔俊遵从母训,对夏雨花采取了“不急,不急”的策略。他静静地等着,等夏雨花再次打电话,向他央求或者进逼。可是这电话一等不至,二等不来,倒是乔晴自己耐不住了。她似乎有什么预感,担心夜长梦多,于是决定邀请夏雨花上门,先一锤定了音再说。

夏雨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罗家这套位于商阳山麓的商苑大别墅,那时自己心里竟然有一种敬畏感。那情形就像穿土布衫的乡下人,第一次看到城里人穿的西装。这一次再来,她觉得别墅不过是普通的别墅,西装也不过是普通的西装罢了,未见得十分地道,十分正宗。

在大客厅里与罗家人会面,夏雨花全没了当初的紧张感。她从容淡定,就像到一位朋友家串串门。

乔晴见了夏雨花,仍旧一句一个“孩子”一个“妈妈”,仿佛她的儿子与夏雨花不曾生过矛盾,而夏雨花也不曾在楼顶要死要活似的。

“孩子,你看上去气色不好,可是瘦多了。”乔晴是真心的关切。

“瘦了好,骨感女孩,时尚嘛。”夏雨花语带自嘲。

乔晴想说,瘦了对肚里的孩子不好,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吐出来。

“妈妈听说你和乔俊,前些时闹了点不愉快。年轻人嘛,闹点矛盾算啥,什么都会过去的。”

“是的,已经过去了。”夏雨花气定神闲。

看着夏雨花这副样子,乔晴心想,这孩子,像是对发生过的事已经不再介意了。于是,乔晴不失时机地与儿子交换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咳嗯。”乔俊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雨花,你知道,我这个人,毛病很多……”他卡住了,他像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叫起来背书的学生,在搜索着语句。

夏雨花笑了,很随便地应了一句,“大家都不是完人。”

乔俊放松了。

“其实呢,我主要是没有做好当丈夫当父亲的准备。也许,这准备,我这个人,一生都―”

“别扯远了。”乔晴在旁边提醒。

乔俊努力靠近正题。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是,很爱你。只是不想,不想束缚你和我。只要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两个人在一起就挺好。而且,我也没有想好,在你我中间,能不能多出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是我们的孩子。我这辈子,即便结了婚,或许会成为好丈夫,或许又不会。我是个随心所欲,无可无不可的人。”

乔俊越说越流利,这个中学生在课堂上不再背书,只管自说自话。

乔晴这老师气得闭了眼。

乔俊开诚布公,倒让夏雨花觉得他挺可爱。于是夏雨花也布公开诚地说:“我这个人,也是只听从自己心灵召唤的。我这一辈子,或许会做妻子,或许会是单身母亲,或许就是自己一个人。不管怎么说,我很感谢你帮助我举办了第一个服装设计发布会,它是我事业的开端。”

这番话说得很真诚,乔俊笑着点了点头。

乔晴觉得气氛不错,连忙对儿子说,“俊,不要说空话,还是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乔俊敛了笑,肃然道:“当然,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过去的错误认识。现在我已经改变了。所以我决定答应你的要求,把这件你希望的礼物送给你。”

乔俊打开了一个精美的盒子,里边是一枚熠熠生辉的钻戒。

“这是订婚戒,雨花,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

夏雨花的眸子里并没有出现预期中的与钻戒一样的熠熠辉光,相反,那双明亮的眼睛反而变得黯淡了。

“晚了,乔俊。谢谢你送给我这件礼物,可是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听了这话,乔俊和乔晴都愣住了。

“这是你借给我的服装道具,现在也一并奉还。”夏雨花把那个装着珍珠首饰的黑丝绒匣盒和服装、皮鞋都还给了乔俊。

“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是的,你变了,我也变了。拉格菲尔先生邀请我去北京,到拉格菲尔中国分部工作,协助他开拓中国市场的业务。我今天到贵府来,就是向你和阿姨辞行的。”

听了这消息,乔晴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惊讶和失望。乔俊却兴高采烈地打了个响亮的框子。

“噢,中国的香奈尔起飞了!”

“不是中国的香奈尔,是中国的夏雨花。”

“‘夏、雨、花’―”乔俊仔细地品评着,“嗯,挺不错的品牌嘛。”

摆脱了结婚的母训,摆脱了结婚的话题,乔俊满脸轻松。

“有机会去北京,我会拜访你和拉格菲尔先生。”乔俊彬彬有礼。

“当然,欢迎欢迎。”夏雨花客客气气。

乔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俨然恢复成了一般的朋友。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借故离开,留下这两个年轻人在此闲聊,不料用人进来察告,消防部队的人要见乔晴,说是特意来上门道歉的。

乔晴带着乔俊到消防部队告状,原本只是因为咽不下那一口气。告就告了,气似乎也就消了。部队领导答复说要亲自带着违纪者上门道歉,乔晴以为那不过是说说罢了,谁知道他们竟真的来了。

乔晴连忙对用人说:“请他们进来,快请他们进来。”

乔俊笑了,他对夏雨花说:“救你的英雄来了,你正好当面道谢。”

夏雨花心中感叹,命运真会安排,在走之前让她得以再见纪亦龙一面。

纪亦龙是由姚永智亲自带来的。姚副政委这样做一是因为纪亦龙是姚永智已经牺牲的老战友的儿子,他不能不格外关心;二是因为告状者直接告到了姚永智这儿,他也应该接续处理;三是因为冠雄集团是商都市举足轻重的外资企业,处理不妥,影响太大。

乔晴在大客厅的门口迎着姚永智和纪亦龙,她客气地说:“哎呀,姚副政委这么忙,还亲自过来,真不好意思。”

姚永智认真地回答道:“不好意思的是我们,说好的事现在才来。我倒是不忙,就是小纪又参加了几次紧急救援行动,耽搁了,耽搁了。”

乔晴向姚永智介绍了在座的人,姚永智说:“好啊,当事人今天都在场,正好开一个错误处理现场会。当面听检查,当面提意见,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当场说,我们当场改。小纪,你就开始吧。”

听到这句,纪亦龙“捌”地起立,笔直地站在大家面前。他拿出写好的检讨书,语调沉重地念起来。

军人应该严守军纪,可是自己却个人感情用事……发现被救者是自己的前女友……迁怒于乔俊先生,冲动之下动手打人……把个人的恩怨带到了救援现场……犯了严重的错误,造成了恶劣的影响……做出保证,此类错误绝不再犯……谨在此郑重地向乔俊先生和他的家人表示道歉!

检讨书念完,纪亦龙朝着乔俊“酬”地行了一个军礼。

乔俊一时无措,竟下意识地学着纪亦龙的样子,把自己的手也抬到耳边。做出这个动作,他自己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他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已经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纪亦龙做了个标准的右转身,脚跟一碰,右手抬起,朝着乔晴“喇”地又行了一个军礼。

纪亦龙接连几个“喇”,姿态煞是威武,让乔晴看呆了。她回想起面前这位军人在楼顶营救夏雨花脱险时惊心动魄的情景,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年轻人真是一位英雄。何况刚才听了检讨书,才得知原来他与夏雨花有过那么一段感情,动手打人,并非无缘无故。

想到这些,乔晴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冲动之下做了出格的事,可以理解。改了就好,改了就好。”

姚永智这才对纪亦龙说:“小纪,你坐下吧。”

纪亦龙规规矩矩地坐好,姚永智又说道:“纪亦龙同志所犯错误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鉴于该同志犯了错误之后态度比较端正,能够认识错误,并且愿意改正错误,经研究决定,记大过一次。希望该同志能够吸取教训,永不再犯。乔太太,乔俊先生,你们对部队的决定有什么意见?”

听到此,乔晴乔俊和夏雨花都大感意外。

乔俊连连说:“道歉就行了,还处分什么。哎呀哎呀,算了吧,算了吧。”

乔晴心里也不安。当初公司的液氯槽车出事,纪亦龙在抢险救援时中了毒。这次纪亦龙又救了你的人,帮你家解决了大难题,却落得这么个结局,真是有点太―

“姚副政委呀,这孩子是英雄呢,我看处分就免了吧。”乔晴居然说起了情。

姚永智说:“功劳是功劳,错误是错误。越是英雄,要求越严格。”

夏雨花终于坐不住了。从纪亦龙进来的那一刻起,夏雨花的自光就没再离开过纪亦龙,她希望纪亦龙能和她的目光交会。然而,纪亦龙始终没有向她望上一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这情形让夏雨花很受伤。

“姚副政委,我能不能说句话?”夏雨花站了起来。

“当然。”

“他,是来道歉的。”夏雨花指了指纪亦龙,然后向纪亦龙走了过去,“我呢,是要道谢的。纪亦龙同志,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夏雨花向纪亦龙深深地鞠了一躬。

纪亦龙只好站起来,说了句,“那是该做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纪亦龙的目光从夏雨花的头顶望过去,仿佛那里才有他要看着的眼睛。

夏雨花弯下腰,又鞠了一躬。

“因为我,连累你受处分。我很抱歉!”

纪亦龙终于望了望她,苦苦地笑了。

姚副政委和纪亦龙要走的时候,夏雨花也说要走。乔俊和乔晴都说要开车送送夏雨花,夏雨花却说要搭消防部队的车。

上了车,夏雨花对纪亦龙说:“我要走了。”

纪亦龙问:“到哪儿去?”

夏雨花说:“北京。法国的服装设计公司邀请我去。”

“祝你成功。”

“谢谢。”

或许因为是军人,纪亦龙声色不露。

“到北京来玩,我请你吃饭。”这句话说出来,夏雨花自己都觉得干巴巴的。

夏雨花还是有些痛心的,因为这居然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后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