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危蹈死,是人类精神的升华。践行了对本能超越和升华的人,是英雄。

冬春轮谢,寒暑互易,尽管时光已经逝去了二十余年,姜淑贞却觉得丈夫一直在陪伴着自己。

当年的五屉柜仍旧放在姜淑贞的床边,五屉柜上仍旧摆着丈夫的头盔和战斗服。几乎每个夜晚,丈夫都会披挂整齐地走进姜淑贞的梦里。她的家更大了,消防南关中队就是她的家;她家里的人更多了,中队的战士们都把她当作自己的妈妈,让她感到无比的欣慰。

她年年都要腌一大缸酸菜,到了年三十好给战士们包酸菜猪肉饺。消防兵训练多伤痛多,战士们常常到她的小屋来,让她推拿捏按。那些强健的躯体上碰撞出的乌黑青紫,那些坚韧的关节处的扭拉肿胀,既让她心痛身颤,又勾起了她对丈夫的记忆,因而生出一种别样的亲切来。

那些肌体经由她的手得到疗治和恢复,是她最大的愉悦和满足。

儿子的战友沈立冬是来治疗右肘关节的,可是姜淑贞为他检查之后才发现,这个战士几乎浑身都是新伤和旧伤。

两个小腿的迎面骨上都有大块乌斑,那是被梯蹬长期碰的;

两个前胯骨处时常酸痛,那是练挂钩梯时在训练塔上撞的;

腕关节和指关节劳损,那是甩水带、练器械……

当年丈夫纪大梁的身体也是这样啊,如今儿子是这样,儿子的战友们几乎都是这样……

姜淑贞心里打着战,脸上却不露声色。她一边用活血展筋丹揉按着沈立冬的右胳膊肘,一边安慰他:“孩子,别担心,这伤很快就会好。”

沈立冬太想听这样的话了,他孩子似的笑着说:“是吧?医院拍过片子了,骨头没有伤,伤的是肌腿和软组织。”

“是,骨头没伤,恢复得快。”

“个把星期能好吧?可别耽误练兵大赛了。”

看着沈立冬那急切的样子,姜淑贞没敢透实话。这一砖头砸得可不轻,没有俩月好不了。

“差不多吧。”姜淑贞含糊地回答。

沈立冬高兴了,他看着姜淑贞揉按的地方,那些肿胀似乎消退了很多。姜妈妈慈祥的神情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母亲,自己小时候上山检松毛柴时摔伤了腿,母亲也是这样用手指蘸着白酒,给自己揉按。

沈立冬心里一暖,就把母亲和眼前的姜妈妈连了起来。母亲若在,他会和母亲聊聊心事的。眼前的姜妈妈就是母亲……

“姜妈妈,这次练兵大赛,我一定要拿第一名。拿了第一,就能立功。立了功,就可以上军校。上了军校提了干,就可以把我娘和我妹接到城里了!”

“孩子,有志气。”姜淑贞夸了他一句,接着又委婉地暗示他,别把脚板只踩在一条道上。“不过呢,得不了第一也没啥,想上军校还可以考试嘛。”

沈立冬摇摇头,“我的文化水平太差,才是个初中生。”

姜淑贞说:“孩子,你怎么不多读几年书?”

“我家在大山沟里,爹又死得早。娘一个人,把我和我妹拉扯大。我娘真难啊……”

姜淑贞听了,心里猛地一沉,唉,眼前这个沈立冬也是个没爹的可怜孩!她顿时明白这孩子为啥没念多少书,又为啥死活要把娘和妹子都弄出来了。

“孩子,你有这个孝心就好,有这个孝心就好。”姜淑贞感叹不已。

沈立冬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兵离开家时,回望家里那几间旧草房时的情景:鬓发苍苍的母亲扯着妹子的手,在风中伫立着,伫立着……她们就是家门前的两棵树啊,星移斗转,雨雪冰霜,永远保持着不变的守望。

“这辈子我就给娘发过这一个誓,就给妹子许过这一个愿,我一定要做到。”沈立冬喃喃着。

姜淑贞流泪了。

“孩子,有空就到妈这儿来玩。有啥事,就给妈讲。妈这儿是亦龙的家,也是你的家。”

“唉,姜妈妈,我知道了。”沈立冬答应着。

第二天,姜淑贞专门从南关中队去了一趟特勤中队,她把沈立冬的情况告诉了纪亦龙,叮嘱儿子要特别关心和留意身边的这个战友。听了母亲的讲述,纪亦龙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直觉得沈立冬性格怪,太小气,不容易相处,现在看来,都是自己对他理解不够。

立功上军校,提干,把母亲和妹妹接出来……他的誓言和承诺,这一次很难实现了。

命运似乎执意要和沈立冬对着干,如果练挂钩梯时不受伤,他是很有可能在全省甚至全国的消防练兵大赛中拿奖的。即便是右肘受了伤,如果他不是在烟囱救援行动中替自己挡了一砖,他的右肘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

相形之下,命运似乎对纪亦龙却格外垂青:

以他现在各个课目的训练成绩,大赛拿奖不成问题;以他的文化基础和复习准备,军校考试应该能录取。

何况锦上又添了新花,废烟囱上救疯女的事被新闻媒体炒爆了。尤其是《商都晚报》,竟用了一个整版来宣传。那报道的题目叫《绝救》,文章内容写得也很绝。“这次救援行动应该称之为‘绝救’。其绝一,被救者几乎处于救无可救的绝境;其绝二,施救者在不去救对方必死,救则可能同死的情势下冒死赴险,堪称绝胆;其绝三,施救者于无计可施中,成功地设计制订出救援的战术方案,堪称绝识;其绝四,施救者在救援过程中把平时严格训练所掌握的各种技能发挥到了极致,堪称绝能绝才……”

文章还配发了一张大照片:烟囱巅顶之上的纪亦龙英姿勃发,脚下的碎砖飞沙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闪亮的轨迹。

没有沈立冬。

新闻的轰动效应引起了上级领导部门的关注,他们催着中队报材料,立功受奖是没跑了。就连中队长常名远见了纪亦龙都拍着他肩膀开玩笑,“一班长,请客请客啊。”

纪亦龙决定先请请沈立冬。

三班长邹河滨作陪,他和纪亦龙、沈立冬的关系都很好,算得上铁哥儿们。

中队的仓库后面有棵大榆树,三个人屁股底下各自垫了一叠报纸,就那么坐下了。

一只道口烧鸡撕了撕,又扯开了三个卤猪蹄。中队规定不许喝酒,三个碗里倒的都是橘子水。

纪亦龙先端起来。“只要心里有,喝啥都是酒。立冬,来,哥先敬你一碗。”

沈立冬也端起碗,“你是哥又是班长,弟弟不敢当。”

纪亦龙仰起头,一气把那碗橘子水喝完了。“立冬,在烟囱顶上,要不是你用胳膊护我,那一砖头砸下来,我不知道啥样了。”

沈立冬的情况,纪亦龙事先给邹河滨透了气。邹河滨就在旁边帮着说:“就是就是,立冬功劳大了,功劳大。”

沈立冬赶紧把碗里的橘子水喝完,抹了抹嘴。“那是应该的,换了谁,都会挡。”

纪亦龙屁股抬一抬,抽出最上面的报纸,用手指弹了弹说:“立冬,这报上的文章没有人采访过我,稿子写成也没让我看。”

“我听说这事了。”沈立冬接过那报纸,大略地扫了一眼,淡淡地笑着说,“咋写都行,反正都是宣传咱消防兵。”

“对,对,还是立冬想得开,都是宣传消防兵,都值得庆贺嘛。”邹河滨一仰头,也喝干了碗里的橘子水。

纪亦龙又给各人的碗里倒满橘子水,“我心里挺不是味的,你看最近这些事,好处都让我占了。”

沈立冬辣辣地瞥了纪亦龙一眼,倔头倔脑地说:“话先别这么讲,到了赛场上,可是没人让你呀。”

听了这句,纪亦龙和邹河滨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里头都在替沈立冬难受。岗位练兵大赛下周就开场,已经通知纪亦龙和邹河滨做准备,上级只是考虑照顾沈立冬的情绪,还没有和他谈。

这话题太敏感,难受的事,还是让沈立冬越晚知道越好。纪亦龙赶快拿过一个包包,递给沈立冬。“立冬,前几天我给我妈买围巾,看着挺厚挺软和,顺便就给我大娘我妹子也买下了。”

邹河滨也把备好的塑料袋递给沈立冬。“立冬,我给我妈买手套,顺便给大娘和妹子也买了。”

沈立冬满脸通红,连连推辞道:“不行不行,这些东西我不能收。”

纪亦龙故意板起了脸,“咋了,你不认你这个哥是不是?”

“认,认。”沈立冬不能不点头。

“认就收着。哥又不是给你买的,哥买了是给我大娘我妹子。”纪亦龙理直气壮地说,“山里冷,这厚围巾我大娘我妹子用得上。”

邹河滨在旁边帮着腔。“对呀,对呀,又不是给你买的嘛,又不是给你的。”

沈立冬结巴了,“不不……不能让你们破费……”

纪亦龙动情了,“立冬,一说破费,那可就外气了。咱们都是出门当兵的,能凑到一块儿,是缘分。”

邹河滨也感叹地说:“可不是,谁都会有难事烦心事。咱们是兄弟,就要互相帮忙嘛。”

“行了兄弟,那我就替我娘我妹子谢谢你们了!”沈立冬见两个人都那么真挚,他也被打动了。“不怕你们笑话,我娘还从来没戴过围巾,没戴过手套。唉,我娘不容易,她一个人把我和我妹拉扯大……”

说着说着,沈立冬眼圈红了。

邹河滨也抱住了脑袋。“唉,我也想我妈了。我当兵走的时候,我妈就躺在病**。三年了,我真想回家看看她!”

三个当兵的汉子谈起家,谈起家里的亲人,越说越亲近,越说越贴心。不知不觉,烧鸡吃完了,猪蹄子啃完了,邹河滨忽然抬起头,用异样的目光盯着纪亦龙。

“亦龙,还有件难受的事,弟弟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

纪亦龙说:“那你就说叹。”

邹河滨无奈地摇着头,“说了对不住你,不说对你不住。”

纪亦龙伸手捅了他一拳头,“你这个家伙,我说你这几天为啥老是绕着我走,见了我,眼神也是躲躲闪闪的。说吧,啥事?”

“你和你那个对象,最近处得咋样啊?”邹河滨终于憋不住,把心里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就在纪亦龙陪着沈立冬到医院去检查疗伤的那一天晚上,邹河滨去了“黑磨坊”歌舞厅的失火现场。中队长常名远命令邹河滨带领三班从后面的消防救生通道进人大厅,那扇紧锁的安全门就是邹河滨撞开的。

门一开,邹河滨迎面就看到了夏雨花。那千真万确是夏雨花,距离太近看得太清楚了。

就像那一天忽然降临特勤中队一样,夏雨花依旧美如天使―不,甚至比那一天更美丽!可是陪伴夏雨花的不是纪亦龙,而是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那男人搂着她,一起往外跑。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场合,一切都不言而喻了。妈的,纪亦龙在干啥?我们消防兵在干啥?而她……

正像当初在特勤中队见到这位美丽灿烂的姑娘,全体消防兵都感到骄傲感到自豪一样,邹河滨这时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难过和无以言说的沮丧。

仿佛全体消防兵都被背叛了,仿佛全体消防兵都被抛弃了。

“你们是特勤中队的吗?”―哼哼,她还有脸问。邹河滨没有理睬她,消防兵自有消防兵的尊严。

事后,邹河滨一直无法从这种情景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它们纠缠着他,折磨着他,让他坐立不安。没错,他是在躲着纪亦龙,他是在避开纪亦龙,他怕说出来这一切,他不愿让纪亦龙面对这样的现实。

听了邹河滨的讲述,纪亦龙那张脸青得像是在训练塔上撞了一般。他狠狠地一扬胳膊,手里的碗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在后墙上撞得粉碎。

他掏出手机,就给夏雨花挂电话。

手机里传来夏雨花惊喜的声音,“我太高兴了,亦龙,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纪亦龙压了压火,想让语调尽量显得平和一些。“外面乱,晚上少出去。”

虽然压了火,他的嗓门还是粗声粗气的。

静了好久,那边终于回了一句话:“……我保证,以后晚上再也不出去。”

那边挂断了。

就像喷了泡沫灭火剂,纪亦龙的火顿时熄掉了。随后,他的心里又慢慢升起了后悔,升起了自责:军营和外面,毕竟是两个世界,要求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子和自己过一样的生活,是不是太苛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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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阿波罗的粉丝

博客等级:9

博文:英雄礼赞

哦,我的阿波罗,你今天终于从云雾中喷薄而出,露出了你真实的面容。(插入:日出的艺术摄影照)

是你照耀着这位攀上烟囱巅顶的勇士,当他在巅顶升起的时候,我看到了你腾升的辉光。(插入:消防战士烟囱巅顶救人的摄影照)

他是英雄。

求生避死,是人类的生存本能。依循本能而行的人,是凡人。这本能每每使人显得畏怯、平庸和卑下。

赴危蹈死,是人类精神的升华。践行了对本能超越和升华的人,是英雄。这超越和升华使人类自身有了勇烈、崇高和悲壮的品格。

让我们礼赞英雄。

【匿名〕新浪网友:(跟帖)赞!

一抹流云:(跟帖)稀饭!

我爱我自己:(跟帖)偶可不想爬那么高。怕怕!

红尘滚滚:(跟帖)谁想跳谁就跳嘛,干吗阻挡跳的自由?

会思索的露鼠:(跟帖)一时的英雄博得的是一时的赞美,而时时的眼鼠享用的是时时的安乐。一些人注定了马革裹尸,而另一些人选择的是老死床榻。对于个体生命来说,二十年与一百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间概念。

远离杯具:(跟帖)楼主,你说的英雄已经是古代建筑了,看看可以,不宜居住。

博主回复远离杯具:英雄是永恒的建筑。录下拜伦的诗,作为给你的回复。

它们矗立着,仿佛是孤高的心灵,

虽然憔悴,但是又绝不向庸众折腰,

里面空无一人,唯有风从缝隙吹进;

只能跟浮云暗暗地交谈,这些古堡。

胡茄十八拍:(跟帖)顶!英雄是国家的脊梁,英雄是民族的精魂。拥有脊梁和精魂的民族,才能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每晚就寝之前,罗琳习惯了上网再看看自己的博客。上午挂上去的照片和博文,此时总会有许多回应。你说我说,热热闹闹,那情形就像有许多朋友聚在客厅里聊天。

罗琳正看得津津有味,母亲乔晴推门走了进来。

“妈,你来了,坐吧,坐。”罗琳嘴里说着,眼睛却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乔晴默默地坐在女儿旁边的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罗琳仍旧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偏偏头看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

乔晴终于忍不住。“琳琳,你就不能停一停,陪妈妈说说话?”

语调怨怨的,甚至带着点乞求的味道。

罗琳只好关了电脑,把身子转过来。乔晴果然是满面愁苦,显然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向外倾吐。

罗琳想说,妈妈,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别把我当成痰孟,什么脏东西都往里边吐……可是她说不出来,谁让她是妈的女儿呢?她知道,妈憋在心里的话只有吐出来才舒服。

罗琳只好承受。

乔晴一张口就哭了,在丈夫面前她咄咄逼人,其实她很脆弱。

商都市分为南城和北城,分割它们的就是商都河。商都市区内天然的旖旎风光都分布在沿河两岸,那是贯通全市的沿河公园,河堤上的大树连绵不绝,犹如一道绿荫的长廊。绿茸茸的草坪是平整的软毯,它沿着河堤铺展。这是市民们徜徉漫步的好去处,累了乏了,还可以在绿荫下的长椅上小憩。

坐落在商阳山麓的商苑别墅离市区远了一些,因而乔晴几乎不曾领略过沿着河堤漫步的乐趣。今天上午她忽然来了兴致,想到市区逛逛。逛了商业区之后,她就打发司机回去了。她想自己沿着河边逻遇,遇到哪儿算哪儿。想回家了,就随便打个车。

河岸边的垂柳浓荫如盖,走在下面让人心旷神怡。稍稍靠里的地方,植了许多郁郁葱葱的灌木,那些供人休息的长椅就在灌木之间若隐若现。乔晴一边走,一边浏览着河堤两边的风景。左边是宽平的河水,风和日丽,波澜不惊;右边可以看到繁华的市景,车来人往,高楼林立。

快要走到友谊大桥的时候,乔晴停下了脚步。大桥的这一端是友谊路和商城路的交叉口,可以看到一辆辆挖掘机在拆除那些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这里就是冠雄集团开发的房地产项目,将要兴建的是“冠雄绿苑”,一个商都市区内的高层公寓式住宅小区。

当初选址的时候,乔晴并不看好这个地块。它属于旧城改造,土地和拆迁的成本太高。不如选择近郊,可以轻装上马。乔晴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罗冠雄又一次固执己见,强调什么城区内住宅拥有更高的商业价值。他们夫妻间抬硬杠的时候很少,通常都以罗冠雄退让为终篇。在这么一件其实无关宏旨的事情上坚持不让,这种做法似乎有些蹊跷。

此时看到这处工地,乔晴不由得想起夫妻间的争执,心里难免有些不悦。

乔晴抬腿要走,耳边忽然飘来罗冠雄的声音,初时以为是幻觉,心里自嘲着:真是想起争执,就把争执之人的声音也给想来了。

乔晴走了两步,罗冠雄的声音却愈发分明,愈发清晰,好像就在左近。乔晴循声看去,只见灌木丛那边的长椅上露出男人和女人的四条腿,女人是长裙高跟鞋,男人是休闲裤休闲鞋。乔晴隐在几棵灌木的后面,斜向着向那边靠近一点,立刻看清了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就是罗冠雄。坐在他旁边的正是罗琳在艺术馆里无意中拍下的那个女人。

女人神情激愤,似在谴责叱咄;罗冠雄低声下气,犹如在教堂里对着神父忏悔。亲眼见到这种场面,乔晴有些手足无措。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思索着此时应该采取的对策。当然,像自己这种身份有教养的人不能效仿泼妇骂街,也不能冲上前去喝问怒责,打闹撕扯。

上策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乔晴无心再听也不想再看,她打算悄悄退步了。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罗冠雄挥起手,自己捆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竟然痛哭流涕起来……

听了母亲如此这般的讲述,罗琳已经觉得头晕恶心了。偏偏乔晴又加了一句,“琳琳,你想想,什么女人能让你爸爸自己打自己耳光?”

罗琳终于“呢―”的一声,抚着脖子皱着眉头,不停地干呕起来。

乔晴忙问,“琳琳,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罗琳想把母亲讲的这些东西都吐出去。

吐又吐不出去,罗琳憋得难受,她仰着脸躺在**,不住地喘息。

“我看你是又犯―”乔晴没说出那个“病”字。

罗琳艰难地点点头,她抬起手,指了指门。

乔晴明白,罗琳是要她出去。“好了好了,妈走,妈走。你休息吧,好好休息。”

乔晴的那些郁积已经吐完,神情显得轻松了许多。她轻轻地为女儿拉上被子,然后转身离去。

做了痰孟的罗琳,如何能休息得好?

一整夜都是假寐,罗琳一会儿看到灌木长椅,一会听到叱咄捆击……清晨,罗琳从**爬起来,只觉头重脚轻。对镜洗漱的时候,罗琳想到母亲势必会在早餐时将此事拿来对父亲旁敲侧击,以示警戒,她不由得对着镜子做了个苦脸。

罗家的早餐会,各就其位,井然有序。长餐桌的领航位置上,罗冠雄居左,乔晴居右。下面依次顺排,乔俊占了左舷,罗琳位于右舷。然后是女佣问餐,上盘端食。刀叉未动,先谢基督。念念有词,必画十字……

接下来才是开吃。

罗琳没有胃口,只是浅浅地嚷着一杯兑了牛奶的豆浆。她偷眼瞥瞥父亲,父亲按部就班地一口油条一口豆浆地吃着,对即将发生的地震似乎毫无预感。罗琳再瞥瞥母亲,乔晴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煎蛋火腿,并无异动的先兆。乔俊则又是奶油又是果酱,又是沙拉又是生菜,大快朵颐。

乔晴忽然问政了。

“俊,‘黑磨坊’那个摊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还行,装修材料已经备齐,施工队这几天进去。”乔俊语调轻松。

“祸闯得不小,再不可大意。”乔晴加重了语气。

罗冠雄也摇摇头说:“唉,消防部门早有警示,你就是不听!”

乔俊立刻回击,“一样一样,反正是要重新装修,这样倒省得拆了。”

按照往常,乔晴是会祖护儿子的。不想此刻她却把银匙向盘中“当”地一丢,厉声道:“怎么会一样?一把火,就烧了一百多万啊!”

乔俊不再说话,脸上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仿佛乔晴说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罗琳的心却悬了起来,乔晴总是把银匙当作惊堂木来用的,罗琳已经猜出母亲的用意。她是先做铺垫,烘托气氛,下面即将切人正题。

果然,乔晴把目光移向丈夫,轻声探问:“冠雄,听说沿河公园那边,就数友谊大桥附近的风景最好?”

听到“友谊大桥”四个字,罗冠雄似有所触。略略踌躇后,他才答道:“嗯,有桥有水,那里也算是一景吧。”说完,径自低下头来,咬了一口油条。

乔晴挑挑眉,咄咄逼人了。“风景太好,会不会让人失去常态?”

“……”罗冠雄停止了咀嚼,脸上露着惊讶。

乔晴索性做出最后的一击。“比如说,在女人的面前打自己的耳光?”

罗冠雄就像是被劫为了人质,含在嘴里的那截油条如同塞进口中的脏袜子一般难以下咽。他艰难而又含糊地咕哦了一声,“荒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将那份艰涩嚼咽了下去。

“女人到了更年期,常常会产生幻觉―”罗冠雄终于向乔晴做出反击。

晚了晚了,乔晴得意地笑着。乔晴已经得手,她并不想对罗冠雄做得更多,只是要对他敲打敲打而已。

这一敲,却让罗琳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罗琳原本还抱着一丝幻想,希冀能看到父亲泰然自若的解释。然而,父亲的尴尬和狼狈让她心存的那点侥幸顷刻之间**然无存。父亲最后的强词夺理,就像生意人蚀本之后在硬着头皮赖账了。

罗琳忽然捂住嘴,离开了餐桌。

“呱―”

如果说昨晚乔晴的那番话还没让她呕出来,那么今天罗冠雄的这番话却将她催吐了。

“琳琳!”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在呕吐的那一刻,罗琳就拿定了主意:从这幢别墅里搬出去,离开他们。

真要搬出去自己租房,罗琳还是有几分怯意。这个城市对于她来说,仍旧很陌生,罗琳需要有人帮帮她,尽快找到一个稳妥而又合适的住处。

罗琳想到了《商都晚报》的舒岩石。

“啊,你想租个合适的房子―对对对,应该搬出来了,应该。我给你说过嘛,我当初租的也是都市村庄的民房,那种地方不行,尤其是对于女孩子。”

听到对方在电话里想当然地侃侃而谈,罗琳忍俊不禁了。罗琳当然记得,那一次舒岩石开车送她回家,她让车停在了都市村庄的旁边。

“嗯嗯嗯,我实在不想再住老地方了。”罗琳含糊地回答。

“帮你在市区租房?没问题呀。你说吧,啥要求,啥条件?”

“安全第一。”罗琳脱口而出。

“安全最重要,尤其对于女孩子。当然当然,还要交通方便,还要卫浴设备齐全,还要……”舒岩石在那边不停地说着各种条件,仿佛对房子提出要求的不是罗琳,而是他自己。

“能不能快一点,越快越好!”罗琳的语调很迫切。

对方顿住了。

“你是想今晚就……”

“如果可能。”

“嗯,明白了。下午你等我电话吧,下午。”

挂断电话,罗琳心里忽然生出歉意。舒岩石可真是个热心的朋友,在合适的时候,应该向他好好解释解释。

给舒岩石打完电话,罗琳又上了商都网,她把房屋出租的信息查了个遍。精装修、双气、空调、家具电气齐全的房子,一室一厅一卫月租大概是一千元,两室一厅一千二,三室一厅……罗琳自己住,一室一厅足矣。

也还是下午,也就是黄昏刚刚临近的时分,舒岩石的电话如约而至。

“罗琳,房子已经弄好了,你去看看,哈哈,包你满意。”

“谢谢。”罗琳在心里感叹,这个男人总是自信满满,仿佛世上的一切他都能打理。

“二十五分钟吧,我开车到老地方接你。”舒岩石在电话那边做着安排。

“老地方”?罗琳想了一会儿才恍悟,对方说的是南郊槐林村的公路口。上次看完雕塑展览,舒岩石开车送她回家,罗琳就是在那儿下的车。

“好的,待会儿见。”

挂断电话,罗琳立刻打上出租车,赶往槐林村。

还是罗琳的公司离槐林村近一些,仅仅十几分钟之后,罗琳就率先赶到了。闲着没事,罗琳信步往村子里面走了走。

槐林村与其说是个村子,倒不如说是商都城里的一个超级大杂院。它的四周都被高楼大厦环抱着,只剩下一块不大不小的飞地。飞地上建了许多自由主义的楼房,它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风格全都很休闲,样式全都很随意。这种城中村里也有中心大街,街两边也有百货店、水果店、发廊、网吧和小吃铺……街边的烤红薯闻着很诱人,罗琳忍不住买了一块。看看手表,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罗琳就一边吃着烤红薯,一边掉头再往村外走。

重新回到村口那个写着“槐林村”的大牌坊下,就看到舒岩石那辆二手丰田车屁颠屁颠地开过来,罗琳立刻把拿着烤红薯的手扬了扬。

车还没停稳,舒岩石就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哈哈,你是踩着点出来的?我也是踩着点到。”

罗琳笑着跳上了车。

二手丰田车飞快地开进市区,罗琳随口问:“还远吗?”

“远,离槐林村远,离市中心近。问题不在远近,而在品位。住城中村还是住公寓楼,品位就大不相同楼。”

开了好一会儿,二手丰田车才在一栋公寓楼下停住了。

下车之后,罗琳四下瞧了瞧,旁边都是几十层高的楼房,那感觉就像站在了峡谷里。这些公寓楼还很新,从外面看,密密麻麻的小阳台小窗户像蜂窝一样排列着。

两人进楼走人电梯间,舒岩石按了一下20。电梯往上升的时候,罗琳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唔,这里是‘青春派对’。”舒岩石很时尚地扬扬脑袋。

" Youth Party”罗琳下意识地用英语重复着。她明白了,这是青年人的小户型公寓楼。

“哇,你的英语发音很酷呀。”舒岩石很惊奇。

“呵呵,就会说几个词。”罗琳掩饰着。

第二十层。户门正对着电梯间。舒岩石用钥匙打开门,罗琳走了进去。有那么一瞬间,罗琳恍如置身在地心里。储石色的门,储石色的墙漆,褚石色的厚窗帘,甚至家具也是褚石色。

“怎么样?”舒岩石问。

“挺有特色的。”罗琳有一种感觉,一时却又说不出。

“厚重稳固,自成天地。”舒岩石自己下着评语。

一个卧室,一个小厅,一个卫生间,一个小阳台。电淋浴器、空调、冰箱,电视,宽带……该有的都有了。

甚至**的被子单子和枕头都是全新的。

罗琳沉吟着,一时没有说话。

舒岩石的动员工作立刻跟了上来。“你不是说要‘安全第一’吗?这儿最安全,你就来这儿住吧。你原来住的城中村,环境不好,人员太复杂。”

“嗯,嗯。”罗琳含混地点着头。

“这个地方,住的差不多都是未婚或者刚结婚的小白领,保安措施也很周全。”

舒岩石讲的这一点,正是罗琳所考虑和要求的。于是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就搬到这儿。请问,这套房子月租多少钱?”

“月租嘛―”舒岩石搔了搔头,“你看多少钱合适?”

罗琳在网上查过了,在商都市,这样的房子月租通常是一千元,半年或一年交一回。

“一千二百元,能不能谈下来。”罗琳故意多说了二百元。她想,那多出的二百元,算是舒岩石的中介费吧。辛苦了,跑腿了,人家也该有点酬劳。

“好的,这是钥匙,今天晚上你就可以住到这儿了。”舒岩石显然很高兴,当即就把钥匙递了过来。

“这是半年的房租费。”罗琳一手钥匙一手钱。

“现在就交钱吗?”舒岩石怔了怔,“其实,你可以先住,这是一个哥儿们的房。”

罗琳摇摇头。

“好好好,那我就先拿住,以后咱们再结账。”

舒岩石接过钱往手袋里装的时候,忽然拍脑袋,掏出一张稿费通知单来。

“唔,差点忘了,你拍的那张烟囱上救人的照片,稿费已经开出来,你可以到报社领了。”

罗琳说:“那照片是投给你文艺版的,怎么登到了新闻版上?”

舒岩石不无得意地说:“新闻记者拍的那叫什么片子呀?都是站在地上仰拍,画面上尽成屁股和脚了。我让他们看你拍的那张,酶,全被镇了!”

罗琳不好意思,“别,别,没那么夸张。”

“不是夸张,是事实。咱们是谁呀?咱们是摄影家。”舒岩石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你的摄影技术,可以参加摄影展了。”

“越说越离谱。”

“不离谱,什么时候摄影家协会有影展,我会通知你参加。”舒岩石看看手表,起身说,“得,我该走了。”

“好的,以后咱们再聊。”罗琳一边往外送客,一边在心里想:这个男人,挺知趣。

送到门口,舒岩石忽然站住了。

“小罗,以后稿费,是不是可以寄到这里了?”

罗琳想了想,笑着回答道:“你还是送过来吧。每次见到你,都很愉快。”

舒岩石乐得像是中了奖,嘴里却说:“你可别在猫眼里看到是我,就不给开门了。”

等舒岩石离开之后,罗琳就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抛到了卧**。暮色渐渐浓起来,罗琳却没有开灯。储石色的门储石色的墙漆褚石色的厚窗帘……厚厚的重重的,外面的世界仿佛已被完全隔绝。

初人此屋时那个模糊的感觉,此刻渐渐变得清晰了:这里像个洞穴。是的是的,很厚实很安全的洞穴。正如舒岩石所言,这里自成天地,独有着一份厚重与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