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天,整个高三年级迎来了一场解放前的最后狂欢。班里的许多同学都从家里带来了相机,一起拍毕业合照,互相交换同学录,更有男生拿起各种颜色的粉笔开始在黑板上肆意涂鸦。
闻灵提前出国了,教室角落不被打扰的安静一隅里,只有陈寂和易南两个人正在埋头认真做题。
易南把理综试卷上的最后一道题做完,轻轻放下笔,从桌箱里取出了一个相机,腼腆笑道:“其实我也带相机了。”
“只是不知道要拍些什么。”
“要不我给你拍张照吧?”他眼睛亮了亮,主动向陈寂提议说。
陈寂一怔,她不习惯拍照,从小到大也几乎没拍过几张照片,却觉得好意难却,点头答应说:“好。”
“我看看在哪里取景……”易南举着相机站起身,一边说着,一边面向四周调整镜头方向,对准黑板上板报的一处“咔嚓”试拍了一张。
“你看这里怎么样?”他把手里的相机递给她看。
陈寂接过相机,一眼就看到了出现在镜头中央的画面。画面的正中间,恰好是板报角落里的那朵淡粉色的花,旁边工整隽秀的一行字,是她曾经亲手写上去的那句诗。
“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画面,目光愈发温柔,唇角轻轻弯了起来。
“陈寂?”易南喊她。
陈寂回神,眼里含着笑意说:“就在这里照吧。”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了板报正前方的位置。
易南在她面前举起相机,对着她喊“三二一”。陈寂注视着镜头,笑容恬静,翘起的唇角仿佛一弧净白的弯月,目光柔软宁静。
明天就要高考了。
如果发挥顺利,那么她就可以在两个月后去北京,然后去见他。
分别后的这两年里,她真的好想念他。
她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校服外套的口袋,用指腹反复摩挲着装在里面的那枚小小的平安符,只觉得融融的暖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她的心脏,将她的一颗心焐得炽热滚烫。
他说,高考一定能顺利发挥,考上你最理想的大学。
他说,林大师保佑你。
“拍好了。”易南笑着把相机递到她的面前,“你看看满不满意。”
陈寂垂下头,久违地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两年来课业繁重,加上身体里的激素随着时间渐渐消去,她整个人瘦了不少。面容白皙素净,温软灵秀的气质在整洁的蓝白校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纯净美好。
六月初夏,晴空碧蓝如洗,明媚骄阳挂在树梢,窗前泛光的绿叶迎着清风闪烁招摇,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谢谢。”陈寂笑了,抬眼对他说,“我也给你拍一张吧。”
“好。”
易南开心答应,立刻动作拘谨地端正了身姿。陈寂举起相机,抿唇微微笑着,神情专注地为他拍下了一张全身照。
“陈寂!”易南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陈寂懵懂抬头。
“那个……”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能会出国去学画,去欧洲那边。我爸妈说,既然我一定要学,那就要努力学到最好……但其实我……”
“真好。”陈寂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弯着眼睛说,“那我就等着去看你的画展了,易大画家。”
她刚把话说完,自己就怔愣了一瞬。出口的话语太过熟悉,她不禁有些恍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连说话的方式都开始变得这么像他了?
易南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对她淡淡笑了笑,说:“好。”
陈寂从学校回到家时,发现爸爸回来了,正和奶奶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择菜。
“这么大老远跑回来干什么?”
“陪小寂考试。”
“你回来陪她,她也是自己考。你陪她有什么用?还能让她把分数考高了?”
爸爸正要说话,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眼向她投来了视线。奶奶冷着脸,同样把眼锋扫了过来。
“磨蹭什么呢?赶紧换鞋,过来给你爸倒杯水喝!”奶奶冲她吼道。
爸爸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起身对她说:“走,咱俩去你房间待会儿。”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雾倾泻洒落,在窗前的书桌上投下暖色的浅光。陈寂坐在桌前埋头做卷子,爸爸站在一旁静静看她写字,突然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明天别紧张,好好发挥。”
“后天考完试在学校门口等我,我带你去吃火锅。”
“不用了爸。”陈寂本能开口拒绝。
“爸都订好桌了,必须去。”
“奶奶要一起吗?”陈寂抬起头问。
“你奶奶说她不去,到时候咱们给她打包点东西就行。”
“好。”陈寂点头答应,继续垂下头看书。
“小寂。”爸爸忽然喊她的小名,顿了顿说,“当年你弟弟的那件事,爸知道不怪你。”
“因为那件事,这些年来,你受委屈了。”
“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婷婷说,你想考北大医学部,爸相信,凭你的能力,肯定没问题。”
“未来我们小寂,肯定会成为一名特别优秀的医生。”
“等你考完试,爸带你好好放松庆祝。”
在陈寂的印象里,这是不善言辞的爸爸第一次对她说了这么多话。仿佛冰川下暗暗涌动的暖流乍地倾泻出来,将她的一颗心倏然捂热。
“谢谢爸。”陈寂弯起眉眼,浅浅笑着说。
两天的考试时间转瞬而过,第二天下午细雨迷蒙,雨滴叮叮咚咚敲打着窗沿,绵密的雨丝顺着半开的玻璃窗斜斜飘进来,给暑气弥漫的教室捎来了清透的凉意。英语题目很简单,陈寂很快就答完了试卷,在检查完毕后轻轻放下了笔。她转头看向窗外,雨过天晴的傍晚,暮色将万物笼上橙黄的光晕,有一道绚烂的彩虹划破天际。
陈寂决定勇敢一次。
她决定去见林惊野。
考场里陆续有提前交卷的考生,没过多久,考试结束的铃声骤然响起。陈寂收拾好证件和文具,在监考老师收完卷后,伴随着从走廊和操场传来的兴奋热烈的口哨声和欢呼声走出了考场。
她站在学校门口的树荫下,静静等待爸爸来接她放学,带她去饭店吃晚饭。记忆恍然被拉回到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搬来奶奶家住,而是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爸爸单位附近的小区单元楼里。
妈妈工作忙,很少来学校接她,爸爸会在每个周五下午接她放学的时候,带她去学校街边的小餐馆里吃饭。十几块钱一份的烧茄子,二十几钱一份的锅包肉……父女二人的口味很一致,都喜欢吃炸得香软酥脆的食物,喜欢喝装在玻璃瓶里的苹果味汽水。童年的夏天,就在冰凉冒气的汽水里、香气四溢的菜肴里、餐馆上方呼呼旋转的风扇里,静悄悄地过去。
四周蝉鸣声不绝于耳,柔和的晚风吹来青草混合泥土的气息,陈寂突然开始期待起今年的夏天。
今年的夏天,她在等待和爸爸一起去吃饭庆祝考试结束,也在等待,踏上通往北京的火车,去见那个她很喜欢很喜欢的男孩子。
然而她在树荫下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爸爸的出现。
一阵失落涌上心头,或许是临时有事耽搁了吧,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陈寂没再继续等下去,垂着头慢慢往家走。她刚走进小区门口,突然看见邻居大婶迎面朝她跑了过来,神色焦急地冲她喊:“你怎么才回来啊!姑娘!”
“听说你爸在去接你的路上突发脑溢血,被救护车给拉走了!现在他正在县医院抢救呢!你快去!”
陈寂大脑轰地一声,僵在原地不能动弹,麻意瞬间穿透了全身。
她没再听清大婶又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思绪混沌不堪,迈开腿不管不顾地朝医院的方向奔了过去。眼泪接连不断地从眼眶里拼命涌出来,她在心里一遍接着一遍地祈祷默念,希望爸爸千万不要有事。
等她终于赶到了医院,找到了ICU病房所在的位置时,她看到了正坐在门外走廊长椅上的奶奶、姑姑和姑父。
奶奶看到她,红着眼向她冲过来,瞪着眼睛对她吼:“你就是个灾星!你害死你弟弟还不够,你还要坑死你爸!”
“他工作那么累,你还非要让他回来陪你考试,非要出去吃什么饭……”
“你怎么不去坑你妈?就知道坑我们家,就知道坑我们家……”奶奶一遍遍念叨着。
“妈,妈,别激动。”姑父拉住奶奶劝道,“您别急出病来……”
“家属在吗?”医生推门走了出来。
“是这样的,因为出血量比较大,位置又靠近中心,预估未来植物状态的可能性大。”
“等度过危险期,情况稳定之后,我建议把病人接到康复中心,请专业的护工照顾,慢慢恢复。”
“请护工……我就一点退休金,他又没办保险,我哪来的钱去请什么护工!”
“怎么办啊?”奶奶看向姑姑和姑父,语气焦急地询问道。
“没事,妈,您别着急。”姑姑咬着牙,“小寂不是成年了吗?我看她也不用上大学了,就让她找个地方打工。”
“邻居李婶家开的KTV不是缺人吗?上次她还和我说,她那个不成器儿子找不到媳妇……我和李婶好好说说,看她能不能答应让小寂去她那儿……”
“是啊妈,小寂都成年了,该自己担起事儿了。一个小姑娘,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让她早点进社会挣钱也挺好,现在这个社会,走点捷径,小姑娘想赚钱不难……”姑父紧接着说。
陈寂听着,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视线被泪水糊住,只觉得喉咙发紧,眼前阵阵眩晕。
“我记得,爷爷临走前,我爸托你帮他捎过一笔给爷爷的治疗费。”陈寂抬手用力抹了把眼泪,冷静开口,没什么表情地抬眼看向姑姑,“其实你根本没给爷爷,而是自己留下了,对吧?”
“用那笔钱来预付未来半年的住院费和护工费,足够了。”
“你……”姑姑气得跳脚,指着她大声吼道,“那是你亲爹!你不想着怎么赚钱给你爸治病,倒和我算计起来了,你是不是人?!学校就是这么教你做人的?!”
“当时照顾你爷爷,杂七杂八的,我不用花钱买吗?你爸工作忙走不开,托我帮他照顾你爷爷,我倒是成拿钱不办事的冤大头了?”
“你是还想去读大学,是吗?”姑姑质问她道。
“是,只要你先把那笔钱拿出来。之后需要的费用,我会想办法去赚。”
“我要读大学。”她抬眼看着姑姑,冷静地说。
“你再说一遍。”奶奶被姑父搀扶着,走到她面前,瞪着眼睛问。
“我要读大学。”
“啪!”奶奶甩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的脸上。
“疯了,疯了……当初你爸要养你,我说什么都不应该同意……自作孽,我真是自作孽……”
“弟弟,你快睁开眼,看看你自己生的好女儿!”姑姑朝着ICU紧闭的大门大喊大叫,“人家要去读大学,去享福,留你一个人在这儿躺着,没人管你!谁管你啊!”
“这里是医院!要喊回家喊去!”医生猛地推开抢救室大门,对哭天抢地的姑姑怒声吼道。
“这是患者的就诊卡,家属拿着,现在去一楼大厅交住院费。”医生紧接着说。
“你们谁去缴费?”医生问道。
姑姑立刻噤了声,退后到了一旁。
“谁去交费?”医生又问了一遍。
“我去。”陈寂走上前,接过了医生手里的就诊卡。她转身走向楼梯,紧握住扶手一步步迈下台阶,只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都在飘。她魂不守舍地往缴费窗口走,面色平静如常,只有眼泪顺着脸颊接连不断地无声滑落。
走到门诊大厅时,突然有救护车紧促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传来,陈寂看到几名急诊科的医护人员急匆匆地推着一张担架床从医院大门闯入。她下意识避让,走到了最右侧的缴费窗口处,余光注意到医护人员齐力把担架床推到了不远处的急诊室门口。
“家属呢?患者家属去哪儿了?”急诊室医生焦急问。
没人应声。
“林惊野家属!林惊野家属在吗!”医生抬头喊道。
顷刻一瞬间,陈寂的耳畔轰地炸开巨响。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就已经飞奔到了急诊室门前,看清了躺在担架**的少年一张苍白而熟悉的脸。
“我是!我是家属!”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从她的身后传了过来。
“我是他女朋友。”女孩带着哭腔回答说。
“他父母呢?”医生问。
“他妈妈刚下飞机,马上就到。”
“行,现在安排手术,家属去手术室外面等。”
陈寂大脑迟钝放空,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女孩的身影来到了手术室外,看到了沉重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和门上亮起红字的刺眼灯牌。她静静站在一旁,呆愣地望着眼前这个长相漂亮的陌生女孩,心中一片混沌茫然。
女孩正垂着头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脸上泪痕交错,手里紧紧攥着手机,一遍遍地点开去听屏幕上微信聊天页面里的语音对话消息。
“祝我亲爱的小野同学生日快乐,一生一世都平安顺利。来自爱你的雨柔小天使。”
“林惊野,如果你哪天敢丢下我不管,我就一直一直等你,再也不要去喜欢别人了。”
“林大师保佑了那么多小朋友,这次换我来保佑,我最最最喜欢的,林惊野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