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没多久,她就在家里待厌了。

阿音本就是自由自在、散漫惯了的人,她可学不了大家闺秀。整天都窝在家里,阿音才受不了。

重兵卫的府邸不小,不光只有重兵卫和阿音,还有下人,不过重兵卫不习惯被人伺候,所以家里就一个管家的婆子和跑腿的小厮。阿音和他们说了一声,就出门去找阿丰了。

棚子的生意正热闹,阿音和之前一样,等到饭点,才进到棚子里。

阿丰依旧坐在棚子里休息,不过这次她戴了一顶古怪的大帽子,看起来很好笑。

两人又聊到了一起。

阿音无意中提到了最近火灾频发的事情,阿丰的脸色立即就变了。阿音马上就抓住了这个细微之处,“怎么了?”阿音问道。

阿丰对阿音没有隐瞒的必要:“知道高女吗?”

《画图百鬼夜行中篇·阳》中记载了妖怪“高女”。在百鬼夜行中,排行十七。

——生前一直嫁不出去的丑女,怀有怨念死后化成高女,引发火灾。

阿丰苦笑道:“有人说从我们戏班来江户后,火灾才开始多起来,所以都说我是妖物,说我就是高女。”

“太过分了,你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妖怪。”

“他们也只是随便说说。我们戏班还要感谢他们,最近棚子的客人也多了,看来我们还可以在江户多待一段时间。”

阿音仔细打量着她,发现她的帽子有些古怪,像是遮盖了什么东西。

“你的头怎么了,好像有伤?”

阿丰笑道:“没什么事情,就是小伤。”

“这是有人打的?”阿音就爱较真,再三追问了下去。

阿丰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把我当作妖怪,又怕我,不敢打我。前几天,我摔了一跤。”

阿音又感到奇怪:“怎么摔的?”

“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太好,有时候站一会儿都会头晕,平衡感差。”阿丰道,“我的身体又和你们不同,你们只是碰破点皮,我可能就要骨折了。”

为了转移阿音的注意力,阿丰又提起了最后一个隔间的事。

“对啊,上次你刚要说,我就被叫走了。那天晚上,我想着这事都睡不着。”

“里面的东西也不好玩,其实就是戏班成立到现在收集的怪物。”

“还有比那些动物更加怪的?”

“动物都是假的,可里面的那些都是真的。”阿丰压低了声音,“而且都和人有关,比如长了七根手指的断手,三条腿的死人,还有脑袋连在一起的死婴……”

“咦,你们这样做,难道不怕惹事吗?”阿音打了个寒噤。

“不怕,每件东西都有文书,说明白了来历。”

另一边,重兵卫和吉冈继续走访人家。所幸,第二户人家就在两条街外。

刚走到门口,他们又听到了犬吠声。

“这地方怎么这么多狗?”吉冈怨气冲冲地说道。

养狗的人多,街上的野狗也多,一路上,他们也看到两条了。

“别再抱怨了,快叫门。”重兵卫说道。

吉冈上前叫门,不一会儿,一位姑娘来开门了,这位姑娘五官精致,美而不艳,肌肤吹弹可破,身若杨柳,一双眼睛大而润,仿佛里面有一汪清泉。

“咳咳。”重兵卫不得不轻咳几声,让吉冈回过神来。

“你家老爷在吗?”重兵卫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在,我领你们去见他。”那位姑娘说道。

等到他们进去,犬吠声就更加多了,空气中还有一股狗的味道。这家的主人茂七就坐在狗群里。

房间里有七八条狗,茂七让它们坐在身边,而他怀里还抱着一只小奶狗。

“你们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吗?”茂七把小奶狗放到地上,一拍它的屁股,小奶狗就乖乖坐到一边了。

“我们想了解下火灾的情况。”重兵卫道。

茂七拍了三下手,屋内所有的狗都安静下来了。

他说道:“这事情都过去快两个月了吧,怎么又要问?”

“最近又有新情况,所以想再来问一下。”重兵卫道。

“请问,我知无不言。”茂七大方地说道。这时,那位姑娘也给他们上了茶。

“着火之前有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重兵卫问道。

“没有吧,着火之前,就是好多天没下过雨而已。”

“那你都损失了些什么东西?”

茂七说道:“都是些没有用的垃圾,不然也不会堆在外面了。”

重兵卫喝了一口茶,颇为严肃地问道:“那么你有什么仇人吗?”

听了这话,茂七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他身边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仿佛它们也在跟着主人一起大笑。

“大人,我是放贷的,你觉得我的仇人会少吗?不过我觉得应该不是他们放的火,他们要想杀我,至少该朝着我的卧室放火,烧掉垃圾又有什么用?”

茂七是这一带出名的放贷人,他的钱就是毒药,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重兵卫又问了一些问题,茂七老老实实做了回答。

“大人,你要问的问题都问完了吗?”茂七道。

“问完了,叨扰了,我们这就离开。”重兵卫道。

“阿势,送两位大人出去。”原来那个女孩叫阿势。

阿势只把他们送到门口,就回去了。

“没想到这个茂七老头居然会有阿势这么漂亮的女儿。”吉冈叹道。

“哈哈,你的眼神太差了,做父亲的怎么可能让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抛头露面。茂七是放贷的,他养一个美人也正常。别再怜香惜玉了,我们还得去下一家。”

光询问当事人还不够,他们还要询问邻居,所以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斜阳跌落到地平线下后,两人才回家。重兵卫和吉冈获得的消息杂而乱,需要筛选和整理。

阿音早就回去了,正等着他们用晚饭。

阿音将高女的传言告诉了重兵卫和吉冈。

重兵卫和吉冈在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流言呢。重兵卫只淡淡说了一句:“谣言止于智者。”

不过吉冈对此却很好奇:“这个说法,我也听过,原来就是那个棚子里的啊,当时我只逛到一半就被叫走了,不然我就可以见识一下高女了。”

阿音的脸色不好看了:“阿丰才不是高女,其实她长得不丑,就是高大了些。”

“身材高大就是丑。”重兵卫叹道,“江户的街道和房屋都是薄暗建筑,日本人是阴柔的一族人,对于女性的要求,往往是娇小。据说我祖母是出了名的美人,身材矮小,还不满五尺。极端来说,她们好像都没有肉体。在晦暗的室内,只有白粉衬出的一张小小的脸,纸一样薄的**、平坦的胸部、比胸脯还瘦小的蜂腰般的腹部,无任何凹凸的笔直的背脊、腰及臀部的线条,全身没有一点厚度,这与其说是肉体,不如称其为飘忽的灵魂。”[2]

重兵卫下结论道:“哪怕她的五官不丑,光是那巨大的个子就已经可以被称作妖怪了。”

阿音问道:“阿丰不会是妖怪的,不过为什么高女会和火灾联系在一起?”

“对于高女,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她在百鬼夜行中的存在感极弱,而且相关传说也不多。有些人可能只是从字面意思上去理解,当然,我也是从字面意思理解的。因为高大的女子死后化成怨鬼,也可能是这个女子名字中有高,或者她在某个叫作高的地方,所以才会被叫作高女。然后她因为自身样貌的原因无法出嫁,对于女子来说,一生大致可以分成两个阶段,出嫁前和出嫁后。不能出嫁,不光会被周围的人看不起,她自己内心也会有极大的压力,过不了完整的人生,最后就会变得扭曲。”

“我才不要出嫁,我的人生分成遇到大人前和遇到大人后就好了。”阿音道。

重兵卫没有理会她:“高女看着身边的女子一个个出嫁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你觉得她会如何?”

“会嫉妒?”

重兵卫蘸着茶水,写下了两个字“妒火”。他在“火”字上又画了一个圈,说道:“妒忌是以火焰的形式表现,所以高女这个妖怪会引发火灾。”

“哦!”阿音恍然大悟,“但是火灾和阿丰没什么关系。”

“这个说法不会空穴来风吧。”吉冈道。

“绝对和她无关,就像吉冈被叫走那一天一样,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棚子里,怎么有时间去放火。”阿音说道,“阿丰又那么显眼,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火。”

“看来你和她的关系不错啊。”吉冈饶有趣味地说道。

重兵卫对阿音说道:“如果你有空,可以查查这件事,说不定有人故意散布谣言,准备对阿丰下手。”

让阿音去管阿丰的事,总比让她查纵火案来得好。

阿音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阿音再去找阿丰,把这些事情告诉了阿丰。

阿丰苦笑道:“你别看这个戏班小,龌龊事可不少,说不定,真的有人要害我。前不久,我喝茶时感觉茶水有问题,立刻就吐出来了,我还以为是茶水放坏了。现在想来,也许是有人下毒。”

“到底是谁,我替你把他揪出来。”阿音义愤填膺。

这时,戏班里的蛇女过来,和阿丰耳语了几句就走了。蛇女当然是假的,她表演时套着特殊的袋子,遮住双腿,伪装成蛇人,但她表演了这么多年的蛇女,也沾染了一些蛇的姿态,用双足走路时都扭着腰,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她找你有什么事?”阿音问道。

“她是来传班主的话的,班主说我风头正盛,让我准备几个节目,门票也就可以涨价了。”阿丰道。

阿丰口中的班主就是那个侏儒。

“你还会表演节目?”

“我当然会。”阿丰解释道,“我十岁的时候,饭量惊人,个子已经比普通的青壮男人高了。当时戏班经过那里,班主就用三石粮食向我爹娘买下了我。”

“你爹娘就这样同意了?”阿音问道。她最渴望家庭的温情,不敢想象有人会出卖自己的子女。

“嗯,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阿丰说道,“家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养不活我,还不如卖了我,这样也算是给了我一条生路。那时,我还没像现在这样高,所以必须学些把戏,才不会被赶走,不过很多把戏我现在做不来了,只能做这个了。”

阿丰拿起面前的球,抛接起来。最开始是三个球在阿丰手中轮番过,在空中划出一圈圈的圆弧。这还只是个开始,后续还一个个地加球,一直加到了八个。

开始的时候,阿音还能看清阿丰的手法,等到了第六个的时候,阿音光是看着阿丰的手,眼睛都花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阿音叹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阿丰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落寞,“我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告诉我吧,我嘴最紧了,不会告诉别人的,也能为你出主意。”

“如果说有人要害我,我觉得蛇女的嫌疑最大。”

“为什么?”

阿丰紧闭着嘴,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小声说道:“你不会讨厌我吧?”

“你快说吧,我不会的。”

阿丰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其实,我和蛇女都是班主的女人。”

“啊!”阿音确实被吓到了,“你们一点也不配。”

侏儒班主买了阿丰,阿丰就是他的人了,哪有什么配不配的。

阿丰道:“我们都很可悲,我因为个子高而自卑,他因为矮小而自卑。也许,他就是因为我的个子,他做梦都想成为一个正常人。”

这也是侏儒心理变态的一种体现,他渴望巨大,希望下一代能摆脱自己身上的诅咒。

“之前,他和蛇女在一起,所以蛇女嫉恨我吧。”

“这种事情应该怪你们班主,是他变心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丰苦笑道:“她巴结班主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他,所以只能怪我了。”

这不仅牵扯到感情,还涉及了利益。一个侏儒男人的吸引力并不大,但若他是戏班班主,这就难说了。

“以后你再察觉到不对劲,一定要告诉我。”阿音道。

阿丰不觉得阿音一个女孩子能帮上什么大忙,但也应下了。

随后,阿音也拿出了自己的琴,这是她们上次就说好的,阿丰得知阿音会弹琴后就想听听,所以这次,阿音带了琴过来。

阿音试弹了几下。伴着如泣如诉的琴音,阿音也开口唱了一小段:

侧闻辞世常堕泪,遥想孤身袖不干。

先凋后死皆朝露,执念深时枉费心。

为雨为云皆漠漠,不知何处是芳魂。

芳魂化作潇潇雨,漠漠长空也泪淋。

饱尝岁岁悲秋味,此日黄昏泪独多……

重兵卫带着吉冈继续走访。

“真的没有和人结怨吗?”

“没有,之前我确实有些无赖,跌了大跟头,借了高利贷,我才一步步摆脱绝境,前年又还清了欠款,我早就改过自新了,没有和人结怨。”

“你一小半房子都被烧没了,你确定没人和你结怨吗?会不会是你之前的仇人?”吉冈问道。

“没有吧,我都亲自登门致歉了。再者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们报仇也太晚了。”对方道,“我听说这是连环纵火案,如果是我的仇人,那他们恨的应该只有我而已,牵扯太多人,太不正常了!”

重兵卫点了点头。

两人告退。

吉冈有些气馁:“都第五户了,我们还是没有找出共同之处。”

“我也觉得我们的方向错了。”重兵卫摸着下巴说道,“也许这些人以前坐船出海过,然后船翻了,他们对某个人见死不救,那个人的亲人就来报仇了,这是他们心底的秘密,所以不会告诉我们。”

“头儿,我们查过了,这些人之前没有交集,更别说一起出海了。”

“我只是举例罢了,也可能是这些人都吃过某个摊子的丸子,而且都说不好吃。像这样不起眼的小事,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吉冈道:“头儿,照你这样说,我也有了新想法。犯人会不会是小贩或者大店的学徒,送货的时候到过这些人家,然后他就选择在这些人家纵火。”

总而言之,要验证这些猜测,他们需要做的事又多了。

“怎么回事,有股烟味?”重兵卫抬头远眺。

远处冒出了浓烟,也不知道是普通的火灾还是纵火案,重兵卫准备赶过去帮忙。

“你怕的话就不用过来了。”重兵卫对吉冈说道。他不是瞧不起吉冈,而是想保护他。

吉冈一咬牙:“我也去。”

救火队已经在火灾现场救火了,现场浓烟滚滚,风声和燃烧的噼啪声混在一起,热浪扑面而来,让人难以靠近。

“阿一呢?”重兵卫随手抓住一个人问道。

“不知道。”

火场太乱,重兵卫暂时找不到阿一。

“找不到人,我们先帮忙救火!”重兵卫挽起袖子,对吉冈说道。

重兵卫没受过专门的救火训练,不敢太靠近火源,只是帮着运水。吉冈嘴硬,但真正置身火场,他脚已经软了,这样的火灾就是他的梦魇。

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不要添乱,快滚。”一个救火队员跑过,见吉冈瘫在那儿,嫌恶地说。

吉冈听了这话,心中燃起怒火,挣扎了半天总算是站了起来。这时,他看到围观的妇孺中,有个老婆子想往里面冲,周围的人都死死拉住她。

吉冈走过去问她有什么事。

老婆子哭着说,她的一个小孙女还在里面,她哀求吉冈救救她的小孙女。吉冈问了一声她孙女在哪儿,老婆子指着一个刚被大火波及的地方。

吉冈返回火场,扯着嗓子找人帮忙。但大多数人都忙着救火,而且这边情势不算危险,人不多,再加上火场嘈杂,没人听见吉冈的声音。

可孩子在里面多待一刻,危险就多一分。

“死就死吧!”

吉冈找了条被单,打湿后披在身上,怪叫一声,冲了进去。

吉冈是闭着眼睛进去的,他隐约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灼人的热浪从四面八方袭来。吉冈能感受到被单上的水分被一点点地蒸干。

终于,他默念一声佛号,睁开了眼睛,顺着哭声,踢开了门。屋子里有一个孩子缩在角落,面色苍白,正在呜呜哭泣。

吉冈也不多说,拦腰抱起那个孩子就往外面冲。火舌乱舞,饶是吉冈小心翼翼也被火舌舔到了好几次,他能走的路越来越少。吉冈只能抱紧怀里的孩子,硬着头皮往外冲。

等他冲出火场时,他感到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仿佛自己的皮都被剥得一干二净。他松开孩子,自己倒了下去,身上升腾起了火焰。

吉冈的衣服被烧着了。

“快点把他身上的火扑灭!”一群人围在吉冈身边,手忙脚乱地帮他灭火。

火灭了,吉冈也不会动了。

重兵卫闻讯赶来:“吉冈又怎么了?”

“这位大人冒死冲入火场救出了一个孩子。”

“是啊,出来时,他全身都是火!”

“我们会永远记着这位大人的。”

街坊们就差说万古长青、永垂不朽了。重兵卫忙从地上扶起黑炭似的吉冈,探了探他的鼻息。

“都让开!”重兵卫怒道,“他没死,力竭受惊晕过去了而已,都让开,让他多吸几口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