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盗们的据点位于一处湖心岛上,四周是密密麻麻的芦苇,故而此处又被称作芦苇岛。这是块偏僻的贫瘠之地,加上每年春潮来临,大部分土地都会被淹,所以没有多少人对这块地有兴趣,也鲜有人知道这里还有住民。

四位河盗在不会被淹没的区域盖起了三间棚子,被人伺候着。

谁会伺候这些河盗,他们的妻子吗?不,他们都未娶亲。伺候他们的是掳来的奴隶。四位河盗犯案后会剥光人的衣服,将人杀死沉到水底。但他们偶尔会留下顺眼之人,带回芦苇岛,开始训练。

第一步便是割去他们的舌头。就算他们侥幸逃出,也说不出秘密。

第二步便是打。打得他们什么也不敢表示,打掉他们的骨气和脊梁,让他们听到河盗的声音、看到河盗的样子就会不自觉发抖,让他们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否定自己的思想,只看河盗的眼色而活。

第三步便是给一些小小的恩惠。奴隶偷吃一点不属于他的东西,一定要往死里打;但河盗们偶尔也会丢给奴隶一点不错的食物或者一件御寒的衣服,借此告诉奴隶,东西只能由主人给,主人不给,千万不能碰。

训练人和训练一条狗或者一只鹰,本质上没有不同。

四个河盗各有一个奴隶,鉴于他们糟糕的品位,奴隶的名字也不怎么好听。对应老大、老二、老三、四郎,奴隶的名字分别是阿犬、阿鸭、阿鸡和阿助。

四个河盗用最有限的资源过着最舒适的生活,在家有人服侍他们,每日洗衣做饭,端茶送水,帮着做活,修补渔网,地里种些蔬菜,乃至放养些鸭子。日子好不自在快活。

信吾从昏迷中醒来,肺部火辣辣地疼,像是有火在里面烧。在水里泡了太久,他的心肺受损不少,周身酸痛无力,仿佛刚在油锅里炸过一样。

他想要喝水,张嘴想要喊人。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最大的问题——他的舌头不见了。

凉介居然割掉了他的舌头!

为什么凉介会如此恨自己,不光将他打晕推入河中,还割去了他的舌头。

不是恨,而是恐惧。凉介害怕信吾会化作怨魂进入阿月和三池师父的梦中,说出实情,所以割去了信吾的舌头。

四郎正是发现信吾的舌头被割掉了,才愿意收留他。前不久,阿助死了,四郎正少一个伺候他的人,现在直接送了他一个被割舌的年轻人,河盗们自然觉得他与自己有缘。

于是河盗们把他带回来,丢给其他奴隶照顾,让他们找些草药灌下去,能活下来最好,倘若不能活,再丢进水里就是了。

信吾醒来,发现自己被割舌,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照顾信吾的奴隶来了,他是个鬼魅一样的人,又黑又瘦,皮肤如同死蛇一般,贴在骨头上,头发又稀又黄,眼中蒙着一层薄薄的翳,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是谁,是救了我的人吗,为什么是这副样子?

信吾心中满是疑问。但对方没有解答的能力,他也没有舌头是个哑巴。他打着手势问信吾要做什么。

信吾强撑起身子,也比画了几个手势——他渴了。

对方离开。等他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鱼粥,里面有些碎鱼肉和一些米粒,量不是很多,比起粥,更像是鱼米汤。

身体虚弱的信吾此刻最需要的就是营养,他顾不上道谢,急忙吃了起来。粥又腥又咸,绝对算不上美味。但那个哑巴看信吾吃着粥,不由得吞咽口水,喉头动了动。作为河盗抓来的奴隶,他平时很难吃到这样的鱼粥。

就这样,信吾开始养伤,透过棚子的缝隙,他知道自己身处一大片芦苇内,除了他和哑巴外,还有固定的几人,没再看到其他人。

这地方定有诡异之处,然而信吾只能待在这里。

这天,哑巴弯着腰,像一条狗似的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健壮的男人。男人的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头巾,肤色是古铜色的,肌肉分明,长着一对三角眼,仿佛是毒蛇的蛇眼,透着凶狠。

“你能站起来了吗?”他趾高气扬地对信吾说道。

信吾虽不满他的态度,但心想对方应该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起身向他表示感谢。信吾站在他面前。

“谁准你挺着腰杆站在我面前的?”那人绕到信吾身后,一脚踹中信吾的膝窝,让他跪了下去。

“是我救了你,从今天开始,你就和他一样是奴隶,而我是你的主人四郎。”四郎说道,“你叫阿助。”

从此信吾不再是信吾,他是阿助。

“无论你在做什么,只要听到我喊你,你就必须跑过来听我吩咐。”四郎贴近阿助的耳朵,一只手捏住阿助的肩膀。

四郎的手就像是铁钳一样,一点点施加力量。阿助吃痛,挣脱不开,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只能跪得很深,向他求饶。四郎很满意阿助的顺从,松开了他。

又过了两日,尽管阿助还没完全康复,但四郎已经开始折磨他了。阿助要做很多事,四郎稍有不满,就会对他拳打脚踢。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他想再见到阿月,还想报仇。这些念头支撑着他,让他忍耐下去。

也全亏他忍耐下去,才没有成为水底的尸骨。阿助渐渐搞清楚这里有哪些人,他们又是谁。

老大、老二、老三、四郎是杀人不眨眼的河盗,阿犬、阿鸭、阿鸡,包括自己,则是河盗掳来的奴隶。先前照顾他的人,叫作阿犬,是老大的人。

而且他相信以前有很多个阿助,因为奴隶居住的棚子里,很多东西都是四份的,并且有些年头了,不是因为他来而新布置的。

如果先前他反抗了,四郎很有可能会杀死他,然后再找一个阿助。

想明白这点后,他更加顺从了。阿助可以有很多个,但信吾只有一个。他希望以信吾的身份再回到琴坊,取回他失去的一切,所以他要活下去,寻找机会。

或许是因为阿犬曾经照顾过他,他对阿犬有好感。他有时候会通过手势向阿犬打招呼,但阿犬从来没有回应过他。阿犬并不是忙,他只是在躲避阿助。

在这里待久了的奴隶都这样,脊椎越来越弯,眼神越来越懦弱,身形越来越小,干瘦得和枯黄的芦苇秆没有什么区别,如同死了一般,没人叫他去做的事,他绝不去做,因为多做容易多错。

有时候,错误就等于死亡。

阿助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船呢,船在哪儿,你会划船吗?”

“河盗们的作息习惯又是如何?”

…………

阿犬没有给他问的机会。况且,阿助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他做哑巴的时间还很短,搞不懂如何用手势表达相对复杂的话语。

阿助现在也只能看懂最简单的几种手势——“吃饭”“休息”“干活”“某某在找你”……

所幸这些事情很多都可以自己摸清,等他搞清楚的时候,一年已经过去了。但阿助还是只会几种简单的手势。两个哑巴之间交流,一开始只能靠猜,毕竟每个人的手势都有不同,只有花大把时间才能相互理解。但是河盗们并没有给阿助这个时间,他们禁止奴隶之间有过多的交流。

为此,阿助还被四郎用木棍好好地教训了一顿。

然而阿助还是奴隶之中的特例,因为他不是被河盗掳来的,来时体弱,没有受到无休无止的毒打。所以他的本心还在。

半夜时分,阿助会突然睁开眼睛,眸子闪着光。这么久过去了,琴坊怎么样了?阿月和三池师父是不是还在找他?他们是不是已经认清了凉介的真面目?或凉介欺骗了他们?

阿助对琴坊、阿月、三池师父满是忧虑,而对凉介则是浓浓的恨。每一夜,就是这些信念支撑着他。

时间是最可怕的刀,它能击败这世上绝大多数东西。一年后,他的想法就变了,凉介一定瞒住了阿月和三池师父,说不定阿月已经变心了,她已经和凉介在一起了。

阿月躺在凉介怀里,忘了自己。喜欢的人和仇人在一起,一想到这点,阿助就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凉介寝皮食肉。之前是爱,现在则是恨支撑着他。

又一年过去了。阿助迎来了转机。

四个河盗打“鱼”归来,这次有些不同,除了财物,船舱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阿助看了一眼,她的脸形和嘴唇有点像阿月,姑且算是一个美女。

看来河盗看上了她的美貌,觉得杀了过于浪费,于是掳来了芦苇岛。她被捆得紧紧的,躺在船舱里呜呜哭泣,看来她的同伴都已经被杀了。

她的舌头没有被割掉,嘴上绑了条布带,所以只能发出呜呜声。

“阿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她抬到我屋里。”老大说道。

“等等,之前不是说好,先把她送到我屋里吗?”老三不满道。

女人眼中露出一丝绝望。

“好好,那就先送到你屋里,反正都一样,我们都会尝到她的滋味。”

四郎率先笑了起来,而后其他三个河盗也都笑了。

河盗们的笑声,张狂而无耻。

当晚,阿助就明白河盗们留下女人舌头的原因,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哪怕发出的是惨叫。随着夜风,她的求救声传到了奴隶的棚子,阿助只能捂紧耳朵。

对于这些恶棍来说,受害者的惨叫是最好的催情药。第二天早上,阿犬和阿助进到屋里时发现,那个女人浑身是伤缩在角落,嘴唇已经被打肿了,老三克制着自己,没打伤她的脸。

阿犬和阿助送上了食物和伤药,然后立刻离开了。她挺可怜的,但他们自身难保,谈何救助其他人。

接下来,女人就在四个河盗之间流转。女人的呼喊慢慢变得沙哑,最后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阿犬一个人去为她送饭,她头发散乱,眼中布满血丝,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美了,但却更加愤怒。她瞪着阿犬就像一匹受伤的狼瞪着猎人一样,没有求饶,只有决然。

就在前一天晚上,老二嫌弃她身上的味道太大。她身陷囹圄,又怎么会主动清洗身体。于是老二让阿犬提来了一大桶温水。他掐住女人的脖子,把她提起来,抵在墙上,然后用另一只手舀水,一勺勺地浇到女人头上,女人很快就湿透了,衣服紧贴着她曼妙的身躯,让人发渴。

她睁着眼睛,哪怕水进到了眼里,也不眨一下,她看着河盗,看着阿犬。

对河盗来说,女人和奴隶是不同的,奴隶只要听话,女人要有“活力”。

在女人眼中,阿犬这样的奴隶也是仇敌。

这四个河盗不是人,而是妖怪。传说中,水中栖息着名为“河童”的妖物,河童是日本特有的水怪之一,形似猴子,手脚似鸭掌,背上有一个龟壳,皮肤表面则附有溜滑的透明黏液,头顶凹陷,潜伏在水中,会将人拖入水底吞掉,死难者的魂不得解脱,会化作另一只河童。

因为阿犬替河盗们办事,所以他也是一只河童。

这样的想法合情合理。

就在阿犬送饭、靠近她的时候,那个女人突然动了,她被拴在柱子上,但还是有一定的活动自由。她如一头恶犬一般,扑到阿犬身上,又抓又打,咒骂他。

阿犬仓皇出逃,身上还是留下了不少伤痕。

他简单地清洗了一下伤口,又去芦苇地里捡鸭蛋。

“阿助。”

远远的,有人在喊阿助。既然不是喊自己,阿犬就继续低头做事情。

“阿助,阿助,我让你过来。”是四郎的声音,他已经有些不满了。

阿犬也希望阿助早点过去,不然自己将面临一顿毒打。然而他没有想到,四郎竟然大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一拳打中鼻梁。

是四郎错将阿犬看成了阿助,他不承认是自己看错了,恼羞成怒的四郎选择了最简单的做法——狠狠地打阿犬一顿。

啪啪啪啪啪!

连续的几个耳光,打得阿犬头晕目眩。

“我叫你,你敢装没听见?”四郎一脚将阿犬踹翻,阿犬手里的鸭蛋掉在地上,碎了。清澈的蛋液糊在泥土上。

“爬起来,吃干净,连壳都不要剩下。”四郎冷冷地说道。

阿犬跪趴在地上,伸出舌头,开始舔舐。四郎却还嫌不够,用脚把鸭蛋踩得更碎,让它们混在泥土之中。

“就这样,用舌头把它们都吃干净。”四郎道。

他单纯以施虐为乐。

阿犬依言,将泥土、蛋液、蛋壳都吃进了肚子。他抬起头,看着四郎远去的背影,眼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哪怕是奴隶,也还存留着一点脾气。

痛苦会永远存在,积攒在人心中慢慢发酵,酿成一壶毒酒。

晚上,他干完活没回到棚子,而是到了河滩,拿着一根芦苇不知道在画些什么。阿助发现阿犬不在,偷偷溜到了外面。

他在河滩上找到了阿犬,而河滩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河边的字很快就会被波浪抹去。阿犬听到了阿助的脚步声,慌张地回过头,匆匆用脚擦掉地上的字。只是字这么多,两只脚怎么抹得干净。

阿犬开始后悔了,仅仅为了宣泄不满,他就被人看到了秘密,倘若被告密给河盗,他就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割喉,然后沉入水底。他忍受着虐待,仅仅是想活下去而已。

——杀了他,杀他灭口,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阿犬瞥见河滩上的一块石头,如佛祖用过的铜钵,大小正合适,能打烂一个人的脑袋。

当时幽蓝的天际挂着一轮下弦月,芦苇投下连片的阴影,并在夜风中私语。珍珠沫似的月光洒下,照着两人苍白的脸,一人因恐惧,嘴唇紧紧抿着,另一人因震惊,微张着口。

阿犬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阿助身上,如果阿助转身就跑,阿犬就能拾起河滩石头,如果阿助朝他冲过来,他绊倒阿助再捡起石头也一样。

阿助必须死,因为阿犬想活。

出乎阿犬的意料,阿助就近折了一根芦苇,也在河滩上写字。

“你也识字,我也会。”

这表明他们两人可以交流。

这回轮到阿犬吃惊了。他遇到的不是敌人,而可能是朋友。

“你想杀了他们吗,你想逃走吗?”阿助继续写,“我也想,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我是信吾。”

阿犬犹豫了一会儿,写道:“我是阿胜。”

简单地交换了名字,约定便达成了,他们已经是盟友了。奴隶之中,只有阿犬和阿助识字。光靠手势,只能表达简单的意思,如何取信他人,如何商讨复杂的计划,只能依靠文字。

阿犬没有表现出自己识字,因为河盗们控制奴隶,依靠的正是限制奴隶相互间的交流,他们不会留下识字的奴隶。但现在有了阿犬和阿助,河盗们的统治管理就出现了漏洞。

“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样才能逃出去?”

“我已经等了两年,已经受不了了。”阿助不停地写。

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有太多的事想和阿犬商量。

他太想逃离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