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如屏风将外面的世界与芦苇岛隔开。外人不了解芦苇岛,便会在大片的芦苇丛里兜兜转转,迷失方向。
阿助和阿犬要逃离芦苇岛,至少需要做到两步:第一步得到一条船。河盗有三条船,都拴在河滩的石桩上,上了锁,而钥匙由河盗亲自保管;第二步则是驾船离开芦苇岛。第二步比第一步简单,河盗们在芦苇岛来来去去这么多趟,已经开出了一条小路,只要沿着那条路走,一定能离开芦苇岛。出了芦苇丛,找准一个方向,到岸边即可。
如何才能拿到河盗贴身保管的钥匙,这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我们要不要找其他的人,阿鸡,阿鸭?”
阿犬摇了摇头,他知道的远比阿助多:“我能和你交流,因为都识字,但其他人不识字。我们很难和他们交流,而且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比你我都久。”
“他们已经死了。”阿犬在死字下画了一条线,做奴隶太久,作为人的部分就会死去。
“而且你知道之前那位阿助是怎么死的吗?他试图逃跑,然后阿鸭告密。阿鸭得到了奖赏,阿助死了。”
现在,阿鸭的待遇比另外三人好一点。
河盗们一直在使一些小手段,不让奴隶们团结起来对抗他们。
有人逃走,对其他奴隶来说,应该是好事。他会带人过来,剿灭这些河盗,救出其他奴隶。
“我不明白。”
“你想得太简单了。”阿犬写道,“你小看了人心的险恶。作为奴隶,我们好歹活着,比其他人幸运太多。如果有人逃脱,河盗们也明白这很危险。”
“他们会离开芦苇岛,其他人怎么办?”
“河盗不会珍惜奴隶的性命,转移奴隶也可能会出意外,所以最万无一失的做法就是杀光奴隶。而逃离芦苇岛的奴隶最后还是没能活着出去,或者说他没办法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其他人。他是个哑巴,所以救援也可能不会来。”阿犬继续写,“但奴隶逃了,河盗们一定不会高兴,他们说不定会把其余的奴隶都杀死,以绝后患。所以你会怎么选择?”
一个奴隶逃跑了,对其他奴隶来说,并没有实质性的好处,而坏处却是看得见的。阿鸭的选择就显得很正常了。
经历过一场谋杀的阿助立刻想清楚了里面的症结。
“只有你不会背叛我。”
“没错,我不会背叛你,我们已经是同伙。”
尽管不能拉其他人入伙,但却可以利用其他人。
阿犬写道:“我们现在只缺一个契机。”
两人相知之后,时常这样溜出去笔谈。谈的最多的,当然是如何逃离这里,有时也会谈及过往的经历,阿犬原名阿胜,是一位武士的近侍,自小跟在武士身边,所以识字。他和亲友一起返乡,被河盗盯上。他们奋力反抗,但船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水,被打落到水里就失去了战斗力,河盗又特别凶狠。最后,阿胜被船桨打晕,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失去了舌头,困在芦苇岛。
阿助告诉阿犬,他的原名是信吾,是一间琴坊的制琴师,深受师父看重,而且也被师父的女儿阿月喜欢。阿月,人如其名,就像一轮明月一般,纯洁、美丽。当时他还未意识到自己有多遭人嫉妒,直到他和凉介师兄一起走在水畔。师兄突然发难,不光用琴砸他,还试图勒死他。谁料到他竟能不死,在水上漂浮几日后,又被河盗所救。是真正意义上的才出地狱又入火坑。他想念琴坊的师父和阿月,也想向凉介复仇。
阿助比阿犬可怜。阿犬握住了阿助的手,给他一些温暖和力量。肢体接触比语言、文字更具力量。
他们能笔谈的机会并不多,倘若被其他人发现他们常溜出去,两人都会有危险。所以他们练出一种特殊的笔谈法。有些时候,他们靠在一起就是在说话,用指尖在对方身体上轻轻写字,仅仅动动手指,在极小的区域内快速滑过。对方就能明白意思。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敲定了大致的计划。
然后,契机终于来了。
河盗们终于厌倦了女人的尖叫和咒骂。
清晨,阿犬提着食物,走进屋子。女人躺在角落,嘴角有血,双眼无神,头发如枯草一般散乱着。今天一早,老大拿着一把剪刀走进屋子,女人一声尖叫后,老大拿着沾血的剪刀和一块粉嫩的软肉,那是女人的舌头。
阿犬有些同情这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家伙,尽管她曾经不明就里殴打过自己。但他只是放下食物就离开了。
但角落里女人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阿犬掉落了一把小刀。她将刀抱在怀里,心中打定了主意。
“她会对河盗动手吗?”
“你还记得失去舌头的感觉吗?绝望痛苦,无法再口吐人言,无论吃什么都只能尝到淡淡的苦味和咸味。”
人舌每个部位所能尝出的味道是不同的,听说真正的老饕在享用美食时,会考虑食物在口中的位置、舌头每个部位与其接触的先后顺序,以便感受美味。
而他们口中只有一截舌根,舌根感知的味道就是苦味,而咸味是舌头各处都能感知到的。
进食是人生的欢愉,而与人沟通是灵魂的诉求。失去这两样而能不愤怒的人几乎不存在。
“我记得。”阿助写道。
“况且她本身就不是容易屈服的人,像她这种人最是可怜也最可敬,只折不弯,最容易死。”阿犬道,“她有了刀,一定会想办法杀人。”
那个女人一动,芦苇岛就会乱,一乱,他们就能找到机会逃出去。
当阿鸡找到老二时,老二正半倚在墙边,啜饮着米酒。居住在水上,湿气较大,河盗们都有喝酒的习惯。老二格外好酒,他每日早起最先做的事情就是喝些酒,每日最后做的事情也是喝点酒。他喝的只是劣质的米酒,从未大醉过。
老二把酒从嘴边拿开:“你有什么事吗?”他语气不善。任何人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时被打扰,心情都不会太好。
阿鸡比画了几下。
“你说我的船出事了?”
对河盗来说,船无疑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老二站起了身子,往外走去,河盗们以为自己彻底驯服了奴隶,所以一般不会怀疑奴隶的“话”。更何况,阿鸡就是他的奴隶,对他忠心耿耿。
但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是阿犬告诉阿鸡的,阿犬将阿鸡带到老二的船前,船被凿了一个洞。阿鸡来不及思索是谁干的,便急急忙忙地去找老二了。
如果是阿鸡去通报,或许到时候老二降到他身上的怒火会少一点,老二对他的怀疑也会少一点。
与此同时,阿助也骗走了阿鸭,他对阿鸭说,河盗让他去抓一只肥鸭子。这不是没有过的事情,河盗常在半夜玩些花样,折腾他们这些人。
老三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女人的脾气仿佛和舌头一起都被割走了,老三现在就像一只蚕一般在翠绿的桑叶上,不断地蠕动着自己的身体。
桑叶躺在地上,却如在狂风之中一般摇曳,透出痛苦的滋味。
哗啦啦,哗啦啦……叶虽无口,但这就是叶在呻吟。
沙沙沙沙……这是蚕吞噬桑叶的声音,蚕沉迷于叶的滋味,埋头大口大口地进食。
处于享受中的人是最脆弱的,因为他对潜在的危险一无所知。
叶静静等待着,等一个机会,当蚕到达绝顶之际,叶动了。
一道尖锐的白光刺入蚕的体内。
女人反手拿起阿犬掉落的那把短刀,刺入了老三锁骨之上。
短刀绝不是一把好刀,但磨得很锋利,割开了老三的气管。但他的生命力像蟑螂一样强,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呼后,伸出手打向女人。
女人忍住痛,将刀子拔了出来。血如喷泉一般,飞溅到半空中,像一匹红绸。
女人吐出一颗断牙,看着老三捂着伤口抽搐。四郎和老大赶到了屋内……
远处的火也着起来了,宛如一只趴在水面上的巨兽,干枯的芦苇是火焰最好的饵食。阿助在岸边放了一把火。
作为芦苇岛的天然屏障,芦苇密密麻麻地生长在一起,只要有一处起火,随着风势,火焰就会蔓延开来,今夜的风向正好,火兽会席卷这座小岛。
在火光的映照下,阿助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而阿犬在船边,等着阿助过来接应。但阿助并没有赶到,阿犬不知道阿助遭遇了什么,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老二已经追上来了。
“原来是你搞的鬼。”老二看到阿犬,歪着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要在你肚子上也开一个洞,然后在里面塞一团泥鳅。”
泥鳅会在阿犬体内乱窜,搅乱他的内脏,也只有恶魔能想到这样的酷刑。
阿犬举起长棍,对准了老二,他的架势像是使枪的架势。老二出来得匆忙,只带着一把两尺长短的刀。
用长棍对付短刀,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呸!”老二朝他吐了一口痰,挥舞着刀,向他扑去,刀锋闪着死亡的白光。
芦苇和竹子很像,只不过竹子能活得更久些,而芦苇仅仅只有一年。
竹子捆在一起能制成竹筏,同样芦苇捆在一起也能成为一条小舟。毕竟书上有佛陀一苇渡江的传说。
不过芦苇与竹子相比,较为脆弱,经不住大风大浪,但此时此刻,对阿助来说芦苇就足够了。
阿助游入芦苇丛。
由于风向的关系,这块区域将会是最后烧到的地方,他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里。
一个被出卖过的人,很难再相信其他人,他往往会先出卖其他人来换取安全感。
信吾曾经被亲如兄弟的凉介出卖过,险些被杀害。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再度上演,虽然对不起阿胜,但他只能这样做。
按照原计划,信吾支走阿鸭,放完火后,就该和阿胜会合,一起埋伏老二和阿鸡。他们两人击倒河盗和他的奴隶,夺取钥匙,然后修补那艘破船。他们凿的洞并不是很大,用油布和木板简单地修缮一下就可以下水,他们划船沿着河盗出行的路线,赶在火势扩散前,离开芦苇岛。
但本该和阿胜一起的信吾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抱着芦苇,慢慢往外游去,走这条路虽然困难,但并不危险。那个女人会吸引棚子内河盗的注意,而大火又让其他人应接不暇。最后则是阿胜,他吸引了老二和阿鸡的注意力。如果他不能成功击败老二和阿鸡,那至少也能拖住他们一段时间;如果他成功了,等其他河盗想起追捕肇事者,他们就会发现少了一条船,然后追向阿胜。而信吾反倒安全了。
芦苇会让人迷失方向,所幸信吾也不苛求方向,他的目标是离开芦苇岛,到达岸边。
今夜月色很好,月色好的夜晚,适宜做很多事,比如谈情说爱,比如杀人越货,比如逃出生天。远处的火光并没有遮蔽住月色。
月亮成了他的“引路人”。
只要信吾拨开芦苇,对着月亮,坚定一个方向,离开芦苇岛就不是难事。
他想,他即将自由了。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而选择决定命运。
自由、琴坊、阿月……就在他的面前,为了这些,他可以舍弃很多东西,他的身后已经是无尽的修罗地狱,不屈的女人浑身是血,奴隶们或被河盗所杀,或葬身火海。
这一切都将成为他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