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仿佛是在一夕之间就吹遍了皇宫。
因为大火而彻底损毁的紫宸殿,在端午节前被重建完成。皇帝终于从稍显逼仄的紫宸殿偏殿,重新回到了紫宸殿。
新修的紫宸殿配上四月间正暖的春光,一切都让人赏心悦目。
原本,凤九霄自觉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可以上朝处理政务了。但是太医院上上下下在听说他想要上朝之后,立刻就在紫宸殿里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说来说去也只有一句话——陛下身体虚弱,上朝之事还是请暂缓一二。
凤九霄心里自然清楚,这在背后阻拦着他上朝的究竟是何人。可是他初来乍到,说是皇帝,其实这三年来早就已经彻底变成了首辅李暮的傀儡。他就算是想硬碰,也没有半点硬碰的本钱。在与太医们来来回回的绕了好几圈之后,估计是他们背后的那位首辅大人也知道强行阻止皇帝上朝到底是不妥。口气总算是略松了松,只说待到过了端午,天气彻底和暖了,陛下再上朝不迟。
于是,就算凤九霄心中有一万句不满,也只能暂且先憋着,耐着性子等待端午节的来临。
在这冗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日子里,等着看元蕾蕾究竟还有什么新的驱邪法子居然成了他的最大乐趣。只是让凤九霄未曾想到的是,这小丫头竟然好像是被接二连三的失败彻底打击得失了斗志,居然一连好多天都没有半点动静。
这倒是让凤九霄心中不自觉的有几分奇怪。实话说,他不认为元蕾蕾是个意志薄弱,受到一点挫折就会偃旗息鼓的人。
她的这种安静,与其说是放弃,更大的可能性应该是……悄悄运作,暗自筹谋,要给他准备一份大惊喜。
对此,凤九霄表示:有什么惊喜(吓),就尽量给本战神端上来吧!等的就是你出手!
临近端午,整个皇宫里都忙碌了起来。
端午,比起春节和中秋,其实算不得什么大的节日。
不过,对于元蕾蕾来说,端午却是一个对于实施她的驱邪计划来说,最完美的日子!
因为,没有人会对她为了迎接端午,准备各种驱邪之物感到怀疑。
为了迎接端午,整个皇宫里到处都会是各式各样的驱邪之物!
这几日,她已经开始没日没夜的准备了起来,拈五色丝、清点各地送到御膳房的雄黄酒、为凤九霄准备木兰汤。
而国师的紫云观则给各宫都送来了据说经过国师亲手祝祷过的桃木印。
这些天,元蕾蕾几乎是没日没夜的在忙碌着,眼睛下面都有了一圈掩饰不住的乌青。旁人都以为她是为了保住紫宸殿大宫女的位置而力求表现。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自从鹿血桃木杵推拿和生姜饺子驱邪那两次驱邪失败后,她的心就总是控制不住的一次次地在往下沉。
元蕾蕾害怕,是不是那个傻皇帝的灵魂早已经不在那个身体里了。
是不是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已经太迟太迟,毫无意义了。
所以,她不能迟疑,她一定要为了唤回他,试一试,再试一试!因为,她总是清晰地记得,在那个紫宸殿大火之夜,那一只单薄瘦弱的手,是怎么不顾一切地,将她从死亡的边沿扯了回来!
怀着忐忑的心情,元蕾蕾终于等到了端午之日!
风和日丽,阳光灿烂。
整整悬着半个月的心,终于落地,元蕾蕾简直是恨不得敲锣打鼓感谢天公作美了。
她筹备了半个月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了!
凤九霄美美地睡够了懒觉,这才不紧不慢的起床,据说以往的宫中端午的时候也会举办诗会,只是今年因为他这个皇帝身体还未痊愈,所以一应饮宴节目全都免了。不过,凤九霄原本也不耐烦去应付这些杂事,倒也乐得清闲。晨起对付完了那些千篇一律的请安折子,写了几张字,用过午膳,他就又懒洋洋地睡起了午觉。
他现在就是全心全意地等着端午过完,他倒要看看,等到端午过完了,那个对他这个皇帝轻慢到了极点,甚至连他遭遇如此祝融之灾后却是一次面也未在他面前露过的那位托孤重臣首辅李暮,究竟是一幅怎么样的嘴脸?!
五月端午正是惠风和煦的时候,凤九霄午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时分,绚丽的晚霞映照着金色的斜晖,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斑斓异相。他想起以往白日间看到的御花园里的芍药,不觉心中一动,就独自走向了御花园。
夕阳西下,饶是余晖仍然明亮,御花园里却是依然不觉就生出一股不期而至的寂寥来。人们总是祈愿好花常开,美景常在。
做神仙的时候,凤九霄理解不了这些凡人的妄念。可如今自己做了凡人,他这才明白,人生短暂,所以才会如此怀抱妄念,才能有希望有憧憬,有力量去面对那些暗淡而垂老的余生……
突然,他发现自己面前的花丛之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凤九霄将那个东西拿了起来,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手中的东西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这是一个金色的铃铛。
凤九霄赫然发现,随着这一声清越的铃声,他的身体,再也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异状都是从他手中的这个金铃发出声音之后开始的!
凤九霄盯着这个金铃。他的眸光骤然一缩——这是个镇魂铃。
凤九霄的唇角慢慢弯起,还真的是会选时机呢。
现在正是日夜交替的逢魔时刻。也是天地间的阴阳轮转,气息最为不稳定的时刻,在这个时刻镇住他的灵魂,还真的是,得天独厚的好时机。
不,不仅仅是如此。凤九霄的目光缓缓转过去,他此时正在一片花丛中。而这一片看似杂乱的花朵。却是以五行方位栽种了菖蒲、艾草、石榴花、蒜头和龙船花这五种瑞草,为了增强这些瑞草的驱邪之力,还以五色丝将它们的花梗缚了起来。
这是以五色丝、加五瑞草,结合此时阴阳轮转的逢魔时刻,最终以镇魂铃为引,将这个镇魂驱邪的阵法,彻底发动成形!
五色丝,五瑞草,这些都是这些日子为了准备迎接端午佳节,宫中特地布置的吉物。
想不到,这些东西居然会全被那小宫女元蕾蕾顺势而为加以利用起来了,若非此刻她的目标正是凤九霄自己,他当真是要拍着她的肩膀,好好的称赞她善用谋略了!
可是,她这么一番煞费苦心的筹谋作为,难道只是想将他困在片刻?要知道这个所谓的阵法能发挥作用的时间本就极为有限。更何况,元蕾蕾还是个根本没有半点术法修行的门外汉。凤九霄相信,虽然自己暂时被她困住了身形动作,可是至多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可以彻底脱困恢复自由。
她到底要干什么?
凤九霄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元蕾蕾从茂密的花丛间走了出来,她的手中,正吃力地提着一个木桶。而木桶里,正散发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
这味道……难道是……
凤九霄突然有了个非常不妙的预感!
即使他是天生的仙种成仙,可是对于凡间种种他也并不是彻底的一无所知。这种手法,这种气味,难道是!
元蕾蕾高举手中的木桶,将桶中的**,对着邪祟,就泼了过去!
凤九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天界战神,他从未想过,自己在某一天,会硬生生地被人当作邪祟,劈头盖脸的,泼上了一身的——黑狗血!
凤九霄在发抖,他真的是被气得浑身发抖!
他这么一个千万年来不知道与邪魔妖怪战斗过多少次的不败战神,居然会被一个凡间小丫头,当作邪祟,泼了黑狗血?!
眼前的世界简直是不真实到了极点!若非这满头满脸的血迹,加上瞬息间就冲击得他脑子都一阵恍惚的血腥气息,他真的要以为,这一切只是他午后的一场大梦。
可是,这不是!
满头满脸的黑狗血他还没来得及去抹掉,那个小宫女居然就就已经大喇喇地丢下木桶,跑了过来。
元蕾蕾盯着邪祟,刚才她看得很清楚,这个邪祟被困在了她以五瑞草加五色丝结成的镇魂驱邪的阵法间,动弹不得!
而她也是分秒必争的,给这邪祟兜头泼上了整整一桶黑狗血,她就不信,这次还不能让这邪祟灰飞烟灭!
可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明明已经被困得动弹不得,这家伙居然还没有翻着白眼倒下?!
元蕾蕾忍不住伸出手,狠狠地朝他一把推了过去!
既然你不肯昏倒,我就来帮你一把。
元蕾蕾的手,被一只沾满了血的手,一把攥住了!
“啊!”元蕾蕾吓得惊叫一声,这邪祟还在垂死挣扎!她抡起拳头就朝着邪祟身上打过去。她也顾不得打到的是头还是脸,只不由分说地就狠狠把拳头砸了下去!
凤九霄简直是被气得七窍生烟!怎奈他被五瑞草加五色丝结成的阵法居然生生地将身体困住了,感受着这如同雨点般招呼在自己脸上的拳头,他居然,没有一点像样的反抗之力!
就连抓住元蕾蕾的那只手也早就被她挣脱了。
怎么回事?!我堂堂九霄战神,怎么会被这种困邪祟的阵法困住?!这不天道!
突然,在他穿越命格九转镜的时候,命格星君那最后的喃喃声跃入了脑海:‘如今仙君你这魂魄还未完全融合前,若是遇到那些什么鹿血、狗血、生姜大蒜艾草什么的驱邪之物,多多留神。以免被误伤了魂体啊……’。
当时他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只以为命格星君所说的魂魄融合肉身得费些时间,只是他杞人忧天,他早就能行动自如,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灵魂和这个肉身早就完成了融合。而现在看来,并没有!
那一日在他被鹿血桃木杵推拿的时候,他的精神恍惚神魂不稳,甚至整个人都昏倒进了浴桶里。
吃生姜饺子的时候,他浑身上下如同火灼,肺腑里一阵热浪翻滚。
元蕾蕾的这些驱邪之术,其实,一直都在起作用!
甚至,此时此刻,他被五瑞草加五色丝结成的阵法困住一时间动弹不得,加上被泼黑狗血现在的几乎心神失守全都是因为,他居然真的也算是某种邪祟!
凤九霄心神一震,整个人顿时有点脱力,他身子不受控制的一歪,就已经倒在了草丛中。
元蕾蕾见状大喜:“好!”
说话间,她就已经从腰畔抽出了一大卷五色丝,对着他就五花大绑了起来!
凤九霄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丫头用驱邪的五色丝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此时,夕阳收拢了最后一抹余晖,御花园里霎时就陷入了暮色之中。
随着夕阳落下,逢魔时刻的正式结束,凤九霄的身体瞬间就恢复了原本的灵活。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挣脱五色丝,他强行压抑着胸中不住翻腾的怒火,他倒要看看,这小丫头到底还要干什么?!
在用五色丝将邪祟捆好之后,元蕾蕾长舒一口气,她对上邪祟的双眸,那一双满是愤怒的双眸,在不断滴落的黑狗血间,显得让人心中一寒。
“这邪祟怎么还没有昏倒?”元蕾蕾心里一急,脱口而出。
凤九霄:“……”。
“也许是这邪祟法力高强,我还是再来一桶吧!”元蕾蕾说着,转身就从花丛后,又拎出了一桶黑狗血,对着凤九霄,就要兜头泼下去!
凤九霄再也忍不下去了!
“放肆!”凤九霄猛地一跃而起,身上的五色丝在瞬间就已经被他全部挣断!
“元蕾蕾!你究竟在干什么?!”他一把揪住了元蕾蕾的胳膊,凤九霄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御花园!
附近的御林军听到动静,瞬间就跑了过来。在看到满身是血的皇帝,他们差点就吓破了胆!若是皇帝受了重伤,他们的小命也要彻底保不住了!
凤九霄一把抹掉满头满脸的血痕,怒指元蕾蕾:“把这个小丫头给朕拿下!”
御林军一拥而上,元蕾蕾瞬间就被按倒在了地上,她却并未挣扎,只将一双饱含怒意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凤九霄!
“邪祟!占据了陛下身体的邪祟!”从她几乎喷火的目光之中,凤九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几个字!
本仙君才不是邪祟!凤九霄在心中咆哮!
满头满脸的狗血让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异味,更不要说血腥的黏腻感觉,凤九霄虽然千万年来不知道多少次征战沙场,多少次血流披面,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感觉如此糟糕!只因为,在以往的战斗之中,他都相信,自己是代表天道的正义之师。可是现在,他却是硬生生的变成了这个傻丫头眼中的邪祟!
这要他怎么忍?!
“这丫头犯上忤逆,立刻打死!”凤九霄咬牙切齿地下令!
凤九霄死死地盯着元蕾蕾,他倒要看看,这个自以为忠心耿耿要为了傻皇帝祛除邪祟的傻丫头,到了这生死存亡的时刻,会如何抉择?!就算是一时间头脑一热做下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听到要被打死的话,总该会立刻低头求饶的吧?
元蕾蕾听到那‘立刻打死’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狠狠一颤。这就是她的下场吗?她知道,自己应该挣扎,应该求饶。可是,她不想,她不想向这个占据了真正的傻皇帝身体的邪祟求饶。
她的命,本来就是傻皇帝救下来的。如果不是傻皇帝开口,她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在栖梧宫被丽妃打死了。这多出来的生命,本来就是傻皇帝给她的。现在,也不过是将这多出来的生命,还回去而已。说到底,她好像,还多赚了几个月……,其实也算不得冤枉。
元蕾蕾闭上了双眼。
她本以为,她会被拖走领死。却没有想到,御林军居然就在这御花园里,就对她行刑了!
而那个邪祟,居然就在一旁看着!他居然没有立刻回宫去沐浴更衣,而要就在这里,见证她被打死?!邪祟果然心狠手辣!他想看她哭泣求饶吗?!哼,她就非不给他看,她就不能让这邪祟称心如意!
元蕾蕾被结结实实的捆了起来,然后,随着一声沉重的劲风,她的后背上,就被狠狠地遭受了一记重击!
原本,元蕾蕾死死要紧了牙关,不想发出任何一丝声音,她死也不能让那个邪祟称心如意!可是,这板子的沉重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啊!”元蕾蕾闷哼一声,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紫宸殿的大火之夜。她正被包围在火海之中,浑身上下都被火焰包裹着,说不出的灼热和痛楚!
一下都这么疼的话,再过几下,她就会,彻底的一命呜呼了吧……。
‘陛下,你的恩情,我已经竭尽全力的,报答了……’元蕾蕾闭上了双眼,她原本因为痛楚而抿紧的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隐约的笑意。
凤九霄没有忽略掉元蕾蕾的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他自然也不曾忽略掉,这个笑容。
凤九霄怒火中烧!他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如今天这么心情复杂!他觉得这个笑容委实太过刺眼!他仿佛真的就变成了一个邪祟,正在将那窥破了他秘密的正义之士绞杀!
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而御林军们,已经再度抡起了板子,要再度重重地打下去!
正当板子要再度落在小宫女那单薄纤细的后背的时候——“住手!”皇帝一声令下!
御林军素来对于皇帝的命令就是如臂指使令行禁止,这一下眼看就要落在元蕾蕾背上的板子,当即就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算了,你们退下吧。”凤九霄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才将这句话说完。
他是很生气,他是很憋闷被当作邪祟没完没了的驱邪,可是,他可是堂堂战神,打过妖魔鬼怪,对付过鬼蜮伎俩,可是,却是从未打过一个忠心耿耿的凡人女孩子!
本仙君才不是要放过她,本仙君只是,若是打死了她,反倒成全了她忠心的名声。而本仙君把忠心之人给打死了,才当真与凶狠残暴的邪祟没两样了!
所以,本仙君不能打死她,嗯,就是这样!
说话间,已经有大群的太监宫女们跑了过来。她们虽然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到皇帝这满身的狼狈,还是十分有条不紊地开始为皇帝擦拭起来。
“不知道,这小丫头,陛下到底要如何处置?”太监总管小心翼翼地请示。
“什么处置,抬回去好好调养。养好了身子接着在紫宸殿当差!”凤九霄没好气的发话。
此时,宫女们正在小心翼翼的地布巾给他擦拭着满是狗血的头发,在凌乱的发丝和布巾的晃动间,凤九霄看到了,元蕾蕾在听到他说的那对她最后的处置的时候,露出来的,那种‘终于捡回一条小命’的表情,让他心中那憋闷得无处发泄的气,才稍微地顺了顺。
哼!小丫头装的那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其实也还是怕死的吧?
凤九霄心中那股憋闷了好久的浊气总算倾泻而出,本仙君才不是要放过你,要收拾你,办法多的是!凤九霄如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