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婶去了。

一副稍显简陋的木棺,一座低矮的土包,一块篆刻着数个小字的石碑。

木秀秀数次哭晕过去,伤心至极,难过到不省人事,直接病倒在了榻上。

“我该哭么?”

年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隐约的泪痕。

“是了,我该哭。”

不知为何,年岁的心绪感情愈加淡薄,曾经那个聪慧跳脱、善良沉着的年岁逐渐消失,其心神深处,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弥漫而至的孤冷沉寂。

厚实的大手拍在年岁的肩膀上,很疼。

年岁轻轻转过头去,道:“周叔。”

周猎户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你变了。”

年岁心绪翻涌,微微挑眉,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此话怎讲?”

周猎户指了指他的眼睛,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

又是一个冷寂月夜。

“年岁哥哥,在我的记忆之中,你经常露出好看的笑容,”木秀秀端着粥碗放在木桌之上,静静地望着他,“这几年,却是再也见不到你笑了。”

年岁心绪极是烦乱,此时堪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木秀秀的眉眼,不知何时,那里已经隐约有了些许细纹。

山中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甚至让他忘记了光阴的流逝。

弹指之间,已是二十年,当年那清灵俏美的少女已经年近四十,可他自己还是似数十年之前那般,从来都不曾有过半点变化。

这些年来,村落里的人都逐渐将他当成了怪物,纷纷搬离了山腰之处,当年的猎户村庄诸人,只余了他与木秀秀。

可木秀秀从来都不问这些,他便也不说。

是夜。

木秀秀独自卧在木榻之上,紧了紧身上盖着的单薄棉被,双目之中有两行清泪流淌下来。

“年岁哥哥,我自幼便喜欢缠着你,并不是因为你生的好看,而是因为那时候你经常露出灿烂的笑容,让我很安心,很安心。”

“年岁哥哥,我不想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也不想问,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

“年岁哥哥,这些年来,我能察觉到你心绪之中的清冷孤寂,好想替你分担一些,可你什么都不对我讲,反倒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我真的很心疼,很难过。”

“年岁哥哥……”

皎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映照下来,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仿佛在帮她擦拭着眼角的泪痕。

……

又是雨夜。

寒风呼啸之间,年岁推开木门,将背上的弓箭和猎物放在门边,脱下已经湿透的皮毛裘袍,似往常那般唤道:“秀秀,趁着方才雨势不大,我射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回来,等下炖了给你补补身子。”

木屋之中的摆设一应如常,却唯独少了那熟悉温柔的答应之声。

年岁怔了一怔,又唤道:“秀秀。”

依旧是一片静谧。

愈加炽烈的狂风暴雨夹杂着冰凉的寒气自门外席卷而来,似锋利至极的刺骨利刃一般刮在了他的脸上。

咣当!

年岁转过身来,狠狠关上木门,用头颅用力地抵着门框,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哽咽道:“秀秀……”

三日之前,木秀秀便已经寿尽而去,终年七十九岁。

是他亲手持着石斧,一笔一笔地篆刻了她的石碑。

不知过了多久,年岁斜倚在破旧的木榻之上,已是沉沉睡了过去,眼角之处依旧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咚。

咚。

极轻的敲门声传入耳畔,年岁蓦地睁开眼睛,这才堪堪察觉到,屋外已是天光大亮,昨夜的狂风暴雨尽数消散,金红的阳光透过窗棂散落进来,映照在他的瞳孔深处,泛起了隐隐约约的灿金光芒。

咚。

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

年岁忙不迭地爬了起来,以为是山下偶尔前来交换猎物的相熟猎户,擦了擦眼角的水渍,伸袖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强笑道:“你要换些……”

其言未落,便硬生生地停在了嘴边,再也说不出来。

那俏美少女亭亭玉立,身着满是补丁却纤尘不染的粗布衣裳,眸光之中的笑意几乎满溢出来,脆生生道:“年岁哥哥。”

年岁怔怔地望着她,数十年以来的过往记忆尽皆涌入脑海,呢喃道:“秀秀……”

木秀秀伸袖拉过他的手臂,笑道:“你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

少女好闻的发香漫入口鼻之间,年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喃喃道:“你前日里不是已经……”

“已经甚么已经,”木秀秀拉着他走出木屋,映入眼帘的是熙攘喧嚣的村庄,“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胡话,我娘等着喝药,该去拾柴火了!”

一旁的周猎户走上前来,伸出厚实的大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年岁的肩膀,笑道:“走罢,今日我带你去打猎,顺便拾些柴火回来。”年岁心神颤动,蓦地转过身去,目光穿过敞开的木门,朝着木屋之内望去。

木婶神情和蔼,躺在破旧的木榻之上,正笑着望着自己与木秀秀。

年岁转过身来,目光低垂,沉默了下来。

“年岁哥哥?!”

木秀秀弯下身子,神情有些担忧。

数息之后,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掌伸了过来,拉住了少女柔软温热的小手。

“你……你做什……什么!”

木秀秀下意识地有些结巴,晶莹剔透的白皙耳根羞臊的通红,却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并未挣脱开来。

年岁稍稍靠的近了些,与她那明透清亮的眸光对视,距离如此之近,少女所散发而出的无暇馨香愈加浓郁。

“年岁哥哥……”

木秀秀已经羞的面红耳赤,忍不住稍稍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去,躲去了他的目光。

年岁松开了手,抬起头朝着神情古怪的周猎户笑道:“周叔,我们走罢。”

那身着粗布衣裳的俏美少女怔怔地望着年岁离开之处,许久都不曾回屋。

……

是夜。

恍惚之间,年岁又梦见了同样的情景。

那是一柄黯淡无光的三尺长剑,这柄灰白的长剑插在漆黑的崖石之上,安静沉寂。

不知从何时起,那灰白长剑之上绽放出清浅的雪白微光,漆黑的崖石之上亦是布满了裂纹,似乎随时都会崩碎开来。

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年岁低头望着身下的黯淡长剑,心中有着一种极为奇妙的预感。

若是自己将这柄剑拔了出来,便可一朝脱出此间困海,登天而上,直入青冥。

“可是……”

“我不想再有遗憾了……”

年岁笑着笑着,眼中竟是流下了泪来。

“我因你而生,却与你不同,我不会再让自己带着遗憾湮灭在这天地之间……”

“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过这短暂的一生……”

年岁跪在地上,用双手挖着两侧的坚硬崖石,直至鲜血淋漓,都没有半点停歇。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将这柄灰白长剑逐渐掩埋了起来,再也见不到一丝一毫的浅白微光。

他的双手已是没有了指甲存在,光秃秃的指节之上满是触目惊心的可怕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可他却不曾露出半点痛苦之色。

……

终于,梦醒了。

年岁睁开眼睛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起身朝着身侧看去,待到望见那少女酣睡的样貌之后,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自此之后,他便再也不曾做过那个古怪的梦。

光阴如流沙一般自指间散落,山中不记年,年岁便似之前那般,挑水,打猎,砍柴,砌山路,养禽畜,搭木屋。

每晚与木秀秀相拥而眠,望着怀中少女恬静安睡的脸颊,便是年岁最为安心之时。

朝暮轮转,时光消散,木婶,周猎户,村子里的人愈来愈少,年岁与木秀秀亦是至了古稀之年。

“年岁哥哥……”

满头白发微微颤动,木秀秀躺在年岁腿上,凝望着身前的老人,有些浑浊的瞳孔之中满是眷恋,“我真的好安心,跟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没有任何烦恼,不过我还是有些自私的心思,因为我无法承受失去你的痛苦,所以我想在你之前离开这个温暖的世间,可以么?”

年岁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目光之中尽是宠溺。

终于,怀中的人儿完全失去了生息,年岁伸出老迈无力的双手,极是吃力地把她抱回了木榻之上。

恍惚之间,年岁再次陷入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古怪梦境之中。

四面八方尽是一片灰暗,黑暗的崖石之侧,一柄三尺长剑插在上面,炽白的剑光透过崖石之间的缝隙绽放而出,甚至使得年岁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数息之后,年岁缓缓睁开眼睛,这才察觉到,那长剑之侧不知何时,竟是多出了一个身着锦青云纹织罗缎袍的清美少年。

年岁走上前去,在那少年之侧席地而坐,自言笑道:“还是那句话,我虽然因你而生,却并不是你。”

“将我此世的一切感悟都送予你,我便也不再欠你了。”

“谢过你了,让我真正活了这一生。”

“这一生虽然短暂,我却没有任何遗憾了。”

年岁站起身来,低头望着那柄插在岩石之中的三尺长剑。

他的手,缓缓握在了剑柄之上。

无量毫光绽放。

剑身之上灰白的石壳寸寸龟裂,雪白的剑芒自急速蔓延的裂缝之中映照而出!

数息之后,那三尺长剑之上所有的石壳都四散崩飞,年岁手中所持之剑,是一柄如同霜雪般皎白的三尺长剑。

落雪神剑。

年岁持着这柄雪剑随意挽了个剑花,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径直插入了自己的心宫。

雪白剑芒旋绞之下,其半透明的神魂寸寸崩碎,终是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