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之间,守月天灵在幽冥境壁之间停住脚步,侧头望向季月年,道:“小殿下,我方才察觉到高天之上传来的神蕴波动,神女殿下有令,让你即刻回转月轮。”
季月年略一沉默,道:“可曾言明是何事?”
守月天灵摇了摇头,道:“神女殿下的性子你也知晓,只是让我等先行前往月宫,暂且莫要前去地境人间。”
“既如此,便依她之意。”
季月年轻声道。
“是,”守月天灵应了一声,心神动念之间,便改变了方向,朝着距离此处境壁最近的延罗星海行去,“小殿下,此时我等有神女殿下所赐的太阴令符,便乘坐星辰之舟前往月轮,比之南天门路径更快些。”
季月年点头道:“那便依从月瞳大人之言。”
延罗星海乃是距离幽冥酆都最近的地境星海,其地势比北极天境的那片星海要低出许多,不过却有着更为完整的星辰之舟存在,由此处穿入上境天壁,直上高天月轮,可谓是迅速至极。
蓦地,季月年的月白袍袖之间洒落出散碎的阴影,这些阴影蔓延而出,化作了一个身披玄黑罩袍的少女。
她抬眸望了一眼季月年,目光有些沉凝,道:“你的气息,比方才有了一些诡异的变化。”
其乃是天象身鬼化生,溯净本源之后,拥有不可思议的天象探察之力,故而其此言落罢,季月年脸色微沉,与季清婵对视一眼,朝着守月天灵道:“月瞳大人,你可察觉到我这里有何异常么?”
“并无异常,”守月天灵凝神感应片刻,摇头道,“若要说区别,倒是隐约有一点,便是真灵气息比此前更为圆融了些,并不明显。”
黑袍少女神色愈加沉凝,定定地望着季月年,道:“我似乎察觉到了极为恐怖之物正在苏醒,太阴神女殿下急着唤你回去,或许同样是因此缘故,也未可知。”
闻听此言,守月天灵下意识地再次催动神光,朝着延罗星海行进的速度愈加快了些。
不过一炷香工夫,季月年等人便行至了延罗星海之上,守月天灵持着太阴令符勾连至了一艘高及数十丈的星辰之舟,拂袖凝聚出连绵而上的阶梯虚影,沉声道:“小殿下,请。”
季月年走上半透明的神光阶梯,甫一迈开步子,便察觉到眼前景物隐约有些恍惚。
再走了数步,神魂深处竟是传来了无法形容的刺痛!
“季月年!”
黑袍少女伸出纤细的胳膊,一把扶住季月年,低冷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你怎地了?”
季月年勉强侧过头来,乌黑散乱的发丝自额前垂下,映入眼帘的是黑袍少女瞳孔深处那浅浅淡淡的的妆红光晕,随后便眼前一黑,径直倒了下来。
……
……
……
昏昏沉沉之中,不知睡了多久。
“季月年。”
神女清冷的声音传入耳畔,使得季月年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模糊的景物渐渐清晰,数丈之外正坐着白裳少女那有些单薄的背影。
“神女殿下……”
季月年脸色苍白,欲要坐起身来,四肢百骸却传来了锥心刺骨的剧痛,使得他直接跌坐回去,气息愈加衰弱。
那神女并未回头,而是遥望着月宫之外浩瀚瑰美的银河,轻声开口道:“按理说,你应当有很多疑问才是。”
季月年稍稍缓了缓气息,待由内而外的疼痛减轻了些,才勉强开口道:“是。”
神女道:“为何不问?”
季月年沉默数息,道:“神女殿下若是要告诉我,自然不必问;神女殿下若是不告诉我,问也无用。”
那白裳少女侧过头来,平静清冷的目光落在季月年脸上,道:“你修了数千年的佛源心道,如今倒是用在我的头上来了。”
季月年扯着嘴角笑了笑,道:“神女殿下过誉了。”
神女冷哼一声,道:“直至如今我才知晓,那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师,到底是打的甚么算盘。”
季月年听闻那窥天境生灵的天讳,心神蓦地悸动起来,只是定定地望着身前那白裳少女,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也不发。
“三大源教为了争夺天地三界的功德气运,纷争不断,已经至了势如水火的地步。”
“佛家源教的势力强横浩瀚,盘根错节,大乘佛法的分支更是数不尽数;而道家源教却占据着天地共主之位,持州天规则以掌三界。”
“不曾沾染源教气息的世外生灵极少,历劫明心大法师便是其中修业最为高明的一位,其早就已经超脱轮回,登临窥天,站在了持界三境的终点。”
神女站起身来,素白的裙裾披落在殿砖之上,堆叠如云,“佛家源教欲要推翻如今的天地共主,在三界之间布下了数之不尽的棋子,耗费了无数光阴,却始终都无法真正对抗州天规则。”
“于是,佛家源教便想到了最为可怕的方法,也是唯一能够使天地三界规则重立的方法。”
白裳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冰冷的目光隐约有些晦暗,“灵山以大法力强行更改大乘佛法教义,使得只显现在记载之中、只存在于扭曲过去之中的‘过去佛座下诸佛’,挣脱了天地开辟之前的光阴岁月,走出了那一段永无止尽的漫长光阴。”
“此劫,昊天金阙称之为‘界劫’。”
“季月年。”白裳少女走到季月年身前,静静地俯视着他,“据那大法师所言,你是自真界之中流落而来,若要显化于州天之界,只能借助与州天规则相辅相成的日月神灵化生而出。”
“大日之上的金乌神灵子嗣众多,根本无法承担化生这州天之外的气息。”
“于是,其便哄骗于我,使我下界地境人间十万年之久,因此便诞生出了如今的季月年。”
“还有,你可知,妙善尊者去了何处么?”
白裳少女轻声开口。
季月年摇了摇头。
那白裳少女目光有些复杂,道:“她虽然只是超脱之境,可是她的佛法修境却足以立在第八境轮回之巅,在这天地三界之中罕有敌手,她之所以选择寂灭,并非是消弭下一个量劫,而是以一个命界生灵的身份,为我州天生灵,前去阻挡这场浩劫……”
“南海气运浩瀚如天,可那里除却一个佛陀四境的龙女敖青,竟是连一个圣人也无,为何无人敢于出手抢夺?”
“便是因为他们知晓,那观世音菩萨并非州天生灵,可她却是为了这州天的天地三界,选择第一个前去直面界劫。”
“若是有生灵胆敢明目张胆地夺取南海气运,只怕不仅会遭州天天谴,这天地三界的无量生灵,亦会共诛之。”
言至此处,即便是已经存在亘古岁月的太阴神女,神情之间都有些慨叹,“即便我生来便是第七境的超脱神灵,更是执掌月宫这座九境道场,可若是与妙善尊者相比,我不如她。”
“十个元会,并不只是她的寂灭之期,而是她在界劫真正降临之前,纵入光阴长河,踏入那扭曲不可知的过去,以自己的修境真魂,生生拖延了那一小段光阴破碎之期,足足十个元会之久。”
“十个元会之后,便是妙善尊者陨落之时,同样是那界劫降临之日。”
神女伸出素白纱袖,将季月年扶了起来,丝丝缕缕的月光洒落而下,使得季月年四肢百骸深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虽然超脱之境的生灵号称永劫不灭,可在那沉淀无量量光阴的‘过去佛座下诸佛’面前,却是孱弱至了极点,因为那些东西携带着挣脱岁月桎梏的恐怖天力,莫要说是超脱之境,即便是轮回之境,都会被永远埋葬在那扭曲的‘过去’之中,再不复见。”
“你可能还不知晓,如今的灵山大雷音寺,已是举世皆敌,甚至就连散落在外的无数分支佛家源教,都自废了修业,脱离了佛家源教。”
“狼山的大势至菩萨尊者实质上并未陨灭,而是不齿于州天生灵之间的内斗,选择脱离灵山大雷音寺,跟随在无量观世音菩萨尊者之后,踏入光阴长河,回到了扭曲的‘过去’。”
“只不过还有更多丧心病狂之徒、醉生梦死之辈,知晓大劫将至,便更加肆无忌惮地荼毒生灵、任意妄为,更有甚者,则进入那须弥圣山为虎作伥,做了大雷音寺的走狗。”
“这些所有之事,都只是在持界三境的生灵之间暗流涌动,至于超脱之下的生灵,对此却仍然是一无所知,岂不荒谬么……”
“季月年……”
白裳少女扶着季月年行至月宫玉阶边缘,俯视着浩渺无垠的银河,轻声道,“那灵台方寸山的历劫明心大法师曾言,他会以自己的方式前去尝试消弭界劫,故而我也不知晓他去了何处。只不过他与妙善尊者,却都对你这里寄予厚望,这些种种,你应当在那些真灵记忆深处有所察觉。”
季月年用力地咬着牙,道:“为什么会如此?”
神女道:“无论是州天之界,还是命锁之界,我都能够借助九境月宫的力量窥视一二,这也是我唯二所能望见的星河大界。”
“那菩提祖师乃是窥天九境的修业,虽然其同样无法离开州天,可他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应是得知了在这两座星河大界之外,尚且存在着另外一座星河大界,唤作‘真界’。”
“季月年。”
“大法师曾言,你应当是自真界之中所流落而出,即使不曾察觉到你有甚么特异之处,不过却也分心押了一注在你身上。”
神女叹了口气,平日里清冷平淡的神色极为罕见地有些古怪,“这厮布局也便罢了,竟是连我都牵扯了进来,白白得了一个劳什子小殿下,前日里已经有数个诸御帝尊前来询问,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咣!
季月年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她的手臂,腿脚却是一阵酸软疼痛,无力支撑,狠狠摔落在了明镜如洗的殿砖之上。
强忍着刺骨的剧痛,季月年瞳孔深处泛起了猩红的血丝,“当真可笑!”
“这三千余年以来,日日夜夜皆是枯燥的修行,从未有过一日开心欢喜的日子,早知会这般了无生趣,我早该在北俱芦洲之时便当陨灭了!”
白袍少年费力地抬起头来,望着那身形单薄的神女,咬牙道,“此时你却告诉我,居然还要让我去抵挡甚么界劫?!”
“甚么历劫明心大法师,让他去死便罢!”
闻听此言,太阴神女的目光有些复杂,其中更是蕴藏着些许怜悯,上前弯下身子,欲要抓过白袍少年的手臂,却被其狠狠地挡了回来。
“年儿。”
神女低声道。
白袍少年身形颤了一颤,挡在面前的手掌停滞了下来。
“我乃是州天月神,执三界之月滋养众生,凭借着州天生灵的心念,这才有了这般无量寿数,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眼睁睁地见到这天地三界陷入浩劫之中。”
“不过在你这里,我终究还是有着亏欠,”太阴神女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满头乌黑如瀑的青丝垂落了下来,“年儿,你且莫要来想此事,只管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此时此刻许诺于你,无人能够强迫你做任何事,如此可好么?”
季月年有些怔神,抬头望着白裳少女清冷白皙的侧脸,其与真灵记忆深处的赵阴月逐渐重叠在了一处。
“当真如此么?”
太阴神女点头道:“当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