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深处这房院不让人有大声,鸟语倒清脆。穿少将军服拎铁壳餐盒的宁孝原闷声跟随一个别手枪的便衣走,军靴、皮鞋踩得落叶沙沙响。石板小路的四围老林密布,黄叶儿飘落。

十月末的金秋时节,宁孝原的心情不得爽快。

这挨临大江的山崖深处的幽深房院是中统局在重庆的一处监狱。他知道,中统局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简称,去年改名为了“党员通讯局”。为国民党CC系头目陈立夫一手创建,现任局长是叶秀峰。中统局的工作重心在党政机关内部,另外的重点是对付反对派政党,尤其是中共。此外,对社会舆情、思想言论也负有监控职责。

他万没有想到,他的老搭档蔡安平会被关进这里来,中统局逮捕了他,说他作法自毙,被判处了死刑。

他是奉何基沣副司令的命令乘坐军用飞机来渝点验一批军火的。何副司令亲笔写了信叫他直接去找兵工署第21兵工厂的李承干厂长。何副司令一口河北口音,说李厂长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服务兵工事业30多年了,是他的好友。熟悉军火的他知道,21兵工厂是原金陵兵工厂,在李厂长的治理下,不仅完成了该厂的内部整理、艰难的内迁和迅速复工,而且使工厂的规模不断扩大,产品增多,械弹精良,是抗战时期中国最大的兵工企业。传闻李承干是共党,他问了何副司令,何副司令答非所问,严令他速办,三日内务必乘军机返回前线,还有重要的任务。他是昨天飞临重庆广阳坝机场的,立即赶去了在巨大山洞里的21兵工厂。“洞里乾坤”撑起抗战军火库。穿深色中山服戴黑框眼镜的相貌憨实的李厂长对他说。李厂长拆看了何副司令密封的亲笔信后,很是热情,立马办理。李厂长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有问必答,说由于日机的连番无差别轰炸,重庆的兵工厂多数都建在山洞里,连当地的住民也不知道。抗战期间,在中国对外通道几乎被完全切断的情况下,正是这些内迁重庆的金陵兵工厂、上海炼钢厂、济南兵工厂、巩县兵工厂、汉阳兵工厂等工厂,用自己生产的八成以上的枪炮弹药,支撑起了中华民族的英勇抗战。这些兵工厂规模庞大,技术力量雄厚,品种齐全,有的武器在国际上也属先进。比如以德国毛瑟枪仿造的“中正式”步枪,性能就优于日本的“三八式”和“九九式”步枪。说重庆的兵工厂生产的武器几乎涵盖了常规武器的各个门类,如轻重机枪、迫击炮、步枪、掷弹筒、手榴弹、战车等等。说重庆的17家兵工厂,每月可生产步枪一万多支,轻机枪两百多挺,重机枪五百多挺,各类枪弹两千余万发,各种大炮近四百门,炮弹两万余发,手榴弹二十余万颗,掷榴弹三万余颗,手雷两万余颗。宁孝原听得振奋,为重庆自豪。

忙完公事,他抓紧时间去找赵雯、倪红,都没有见到。报社的人说赵雯外出采访去了,堂子那妈妈说倪红跟洋人斯特恩下湖北宜昌做生意去了。这才回到宁公馆家中。母亲见他平安回来,喜极而泣,叫何妈做了丰盛的晚餐。父亲当市总商会副会长,事情多,很晚才回家。父子两个喝茶摆谈。父亲宁道兴肃脸说,有同道已举家去了台湾,不少同道准备去台湾,他反复想了,为保住这份家业,只好去台湾。他反对,说这份家业是宁徙老祖宗传下来的,有地契官纸为凭的荣昌万灵镇的土地是不能搬去台湾的,老家的房院、厂房是不能搬去台湾的。父亲说,这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台湾也是中国的领土,有机会再回来。父子俩都固执,都各执己见。临睡前,父亲说,儿子,官场的风险大,你趁早脱了军装回来承接家业。我跟你说,你那朋友蔡安平栽了,他犯经济罪被中统的人抓了,他在我“大河银行”借的一笔款子也打水漂了……他听后震惊,好为蔡安平担心,今天一早,就去找了蔡安平在总部那熟人,才知道他被关押在这里,说是就要被执行死刑了。他恳请他帮忙救蔡安平,对方摇头叹气,说这个时候难办。他就去找师父吕紫剑,尽管师父被降职了,毕竟在总裁侍从室当过少将国术教官。师父肃脸抚须说,贪腐之事老夫不管,他犯那事儿也管不了。他心往下沉,赶来见生死战友一面。

石板小路的尽头有排黑砖平房,铁门铁窗,有武装人员把守。便衣领宁孝原来到平房的其中一个门前,掏钥匙开了铁门:“长官,上司说了,您只有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宁孝原点头,快步进屋,便衣拉屋门关上。只有小铁窗透光,屋里光线暗淡,一桌一床一凳一个夜壶,有股霉臭味道。蔡安平面墙蜷缩**,他心里哀凉。

蔡安平懒懒地转过身来:“是要送我走了么。”没有军衔的军衣皱巴巴的,胡子巴茬的脸瘦了一圈,透过小铁窗投进来的光线,他看清楚是宁孝原,陡然坐起,“孝原老弟,救我!”

宁孝原鼻子发酸,拉凳子坐到蔡安平跟前,打开铁壳餐盒,从怀里取出瓶茅台酒,全都倒进桌上的大茶缸里:“蔡兄,我两个喝酒吃菜。我从纪功碑附近的颐之时餐厅买了脆皮烤鸡、火腿虾仁、家常蹄筋、油炸花生米,都是你喜欢吃的。”递过大茶缸给蔡安平。

蔡安平感动:“颐之时是一流的川菜馆啊,主厨罗国荣被郭沫若誉为西南第一把手。真心道谢,我的好兄弟!”端大茶缸喝酒,吃烤鸡,“我晓得,你是帮不了为兄忙的,你能来看我,我也就满足了。”递回大茶缸给宁孝原。

宁孝原接过大茶缸喝酒,吃花生米:“你老兄先前跟我说过,搞女人可以,贪腐不可。”

蔡安平拿过大茶缸喝酒:“是,我是自食其言了,我是撞在风口浪尖上了……”

宁孝原拿过大茶缸喝酒,蔡兄确实是撞在风口浪尖上了。眼下金融严重失控,物价暴涨,现金当废纸用。大面额的法币流出后,重庆的小面动辄几十万元一碗,小面额的角角钱无法用,就有人收购角角票卖给纸厂化纸浆。十八梯那家卖丧葬用品的纸扎铺新推出了“幽冥卷”,每扎100张,中间加入1 万元面值的法币 98张,称98万,当做冥钱售卖。人们议论说,现今唯一运转的工业就是印钞机了。两个月前,委座亲自领导了一场对通货膨胀的反击战,国民政府成立了经济管制委员会,直接隶属于行政院。委员会里有两位大员,一位是央行的总裁俞鸿钧,另一位是血气方刚的委座的儿子蒋经国。是场双向出击战,东线要求老百姓交出所有的金银兑换金圆券,币值缩小了三百倍;西线是政府出台法令,禁止物价与工资上涨、严惩聚众闹事。蒋经国说:“政府颁布的经济新政策,不仅只是法令,也有心发动社会改革运动,象征着实现民生主义的开端。”有委座的尚方宝剑,他英气逼人,喊出“我们只打老虎,不拍苍蝇”的口号,惩处囤积居奇的奸商和操纵物价的官员。他如搞革命一样毫不留情毫不手软,一批批政商和奸商被当街执法。上海的中英文报纸为“打虎英雄”叫好:“过去三个星期的经验,让老百姓觉得现况有了更张,产生相当大的希望。”囤积居奇的奸商和操纵物价的官员,蔡兄也够不上呀。

“你跟梅姑娘拜堂了?”宁孝原问。

蔡安平点头。

“毁在了她的手上?”

“这,也不能这么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无非就是喜爱钱财。她说,这个乱世,只有黄金值钱。她为我生了一对双,说我们这对儿女要花钱,我们过日子要花钱,家里的大黄鱼在上海买房子用去了不少,余下的细水长流慢慢花。她这么说,我就觉得是要多有钱才行,就想方设法捞钱。”

“你就贪污?”

“贪了。”

“你早就贪了。”

“是,为追梅,我当时是贪了些,那是小贪,这次是贪得多了。我想,委座身边的高官都在大把捞钱,都在贪污巨款。”

“你成了老虎?”

“咋说呢,我觉得我还算不上老虎,就算是,也是个小老虎。梅她太犟,非不去兑换金圆券,非要私藏下几十根大黄鱼,被搜查出来了。是中统局经济调查处的人到我上海的家里搜查的,他们早就盯上我了。我得一人承担,说是我私下藏的,梅全然不知。梅是个好母亲,她会抚养两个幼小的儿女长大成人的……”

宁孝原喝酒,想指责他又忍了。

“想想呢,也算好,我还没有被当街执法。中统局的人押解我到重庆继续调查我贪污受贿的事情,他们查到的都有证据,我都认了。”

完了,蔡兄。宁孝原心里发凉,蔡兄是个大官,有权力,可他算不上高官算不上大佬,他的那点儿权力还不足以保他的命。蔡兄在总部那熟人对他说,经国先生到上海后,在外滩中央银行的二楼办公。跟他最密切的人除了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外,还有保密局上海站站长、上海市政府参事王新衡。经国先生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一再宣称,要镇压奸商,抑平物价。宣铁吾司令即在警备司令部成立了经济缉查机构,专门缉捕奸商。这对于大佬杜月笙无异于是当头一棒,他儿子杜维屏是他那中汇银行的经理。杜维屏见蒋特派员、宣铁吾来势凶猛,就将45万元港币化整为零套汇到了香港。此事被王新衡知道了,悄悄报告了蒋特派员,蒋震怒,下令逮捕了杜维屏,关进了市警察局看守所。王新衡圆滑,他既跟蒋特派员是莫逆之交,又不想得罪杜月笙,给杜月笙通了风。杜维屏被扣押,《时务报》以通栏标题做了报道。杜月笙一度避往香港。初战告捷,蒋特派员高兴,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找不到杜维屏套汇的罪证,只好雷声大,雨点小,最后将杜维屏交保释放了事。蒋特派员和宣铁吾司令又办了跟杜月笙多少相关的事情,一是严格按金圆券实行限价,一切商品的零售价格全部冻结,商店不得转移不得拒售,必须开门应市。也是治标不治本,奸商囤积居奇无孔不入,查不胜查,门市商品则被抢购一空。未及一个月,全上海开的几乎全是空店,怨声载道,此限价政策无果而终;二是在扣押杜维屏的同时,对兴风作浪的证券大楼和金钞黑市实行镇压,其中一件是逮捕“杨家将”。所谓“杨家将”,是指控制场外股票金钞黑市交易的杨长和、杨长仙和杨长庚三人,他们的绰号叫做“场外亨鼠牌”,意思是一群机警精明的“大亨老鼠”。“杨家将”也是直接或间接受到杜月笙的控制和影响的,因此,这也可以说是对杜的打击。但不到一个月,随着限价政策的失败,蒋经国自认倒霉,不得不将“杨家将”交保释放。一场大公案不了了之;三是集中力量打击孔氏豪门的“扬子公司”。宣铁吾司令利用他控制的《大众夜报》,以头版头条新闻揭露“扬子公司”私套外汇之大案,刊出了孔令侃的照片。孔令侃可不是杜维屏,蒋特派员只是张声势,未敢下手。本月初,委座夫妇到了上海,孔令侃和孔二小姐就向夫人哭诉告状。委座当时的心情极不好,沈阳被共军占了,廖耀湘和范汉杰兵团在辽西全军覆灭。委座在东平路的官邸大发脾气,命令封闭《大众夜报》,斥责宣铁吾,说他周围有共产党。“扬子公司”案就此作罢。

宁孝原没有对蔡兄说这些,说也无用。

两人说到了冯玉祥将军。

“听说,今年初香港成立了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冯将军当选为了主席。”宁孝原说。

“啊,他这可是叛党……”蔡安平说。

探视时间到了。

蔡安平眼睛里有泪花:“孝原老弟,实在对不起,借你父亲的那笔钱我只有来世再还了。”

宁孝原拍他肩头:“不说这,我的命都是你救的。”

蔡安平的眼泪蹦出眼眶:“拜托老弟,有空去看看梅,看看我那两个幼小的儿女,儿子先出来,叫国栋,女儿后出来,叫国梁……”

宁孝原点头,眼睛湿了。

歌乐山麓的渣滓洞原是个小煤窑,因渣多煤少而得名,三面是山,一面是沟,极是隐蔽。煤窑现在是军统的监狱,有内外两院,外院是办公室、刑讯室,内院一楼一底的16间房间是男牢房,两间平房是女牢房。房院间有三合土坝子,四围绿荫掩映。门前的蘑菇状的石头碉堡的窗口探着黑森森的枪口,高墙上布满铁丝网。

袁哲弘是熟悉这里的。

去年底,这里改为了“重庆行辕二处第二看守所”,关进来了许多新犯人,主要是六一大逮捕中抓捕的教育界和新闻界的人士,小民革地下武装案的被俘人员,上下川东武装起义的被抓人员,《挺进报》事件的被捕人员,民革川东及川康分会的一些成员,押犯达三百余人。他没有想到他从小就喜爱的涂姐会被自己抓了关进这里来。今天,他是最后一次提审涂姐了,他希望她能幡然悔悟却是依然无果。涂姐是太顽固了,除了承认她是共产党员,是华蓥山游击队的一个头头外,其他的一字不吐。职责所在,他不得不对她动了酷刑,从她嘴里得到情报太重要了。涂姐的毅力惊人,上老虎凳、手指头扎竹签她都一声不吭。毛局长说,她死不开口就没有价值了,毙了这个土匪头子吧。严令他亲自执行。不能毙!他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他清楚,毛局长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度,毛局长说他是党国的精英,是中流砥柱,在国家危难的时刻,是会忠于党国忠于领袖的。就挺胸并腿说是。心想,自己是已经尽力了,送涂姐走吧,就都解脱了。

山城的秋夜多雨,今夜却月朗星稀。

他的两个下属押解了戴手铐的涂姐朝渣滓洞后山的丛林走。他持枪跟在后面,月亮盯着他,他就想快些进入丛林。小时候,涂姐常在月亮坝里给他和宁孝原、黎江、柳成、涂哑巴一帮细娃儿讲故事,涂哑巴听不见,涂姐就边讲边比画。涂姐讲岳飞的故事,岳母先在儿子岳飞的背上写了“精忠报国”四个字,之后用绣花针一针一针刺绣。刺绣完,岳母又在字上涂了醋墨,这四个字永远留在了岳飞的背上……涂姐讲的这故事他至今记忆犹新。他审问涂姐时提到涂姐给他们讲的这故事,涂姐点头,话就多了,是要精忠报国,却不是报即将垮台的国民党独裁统治的腐朽黑暗之国。袁哲弘,你应该晓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就要诞生了,涂姐希望你看清形势回头是岸……他身边的下属就用皮鞭结束了涂姐的话。他摇头哀叹,不理解涂姐为啥会被共党洗了脑。他们走进了丛林,月亮看不见了,叶隙间洒下来雨滴般的银辉。毛局长说是击毙土匪头子,还是叮嘱要秘密执行。

他们押解涂姐走到丛林深处的岩坎前,没有路了。“涂嘉英!”袁哲弘验明正身喊了涂姐的大名。涂姐回过身来:“我是涂嘉英。”一缕月光照在她布有鞭痕的脸上,“小崽儿袁哲弘,开枪吧。”弹无虚发的他举手枪瞄准了涂嘉英的左胸,得要涂姐一枪毙命,少些痛苦,留个全尸。他举枪的手在发抖,夜里,他身边的两个下属是看不出来的,他两人是可以为他对党国的忠诚作证的。他极力镇定,勾动扳机,“叭!”子弹飞出枪口,涂姐倒下了。

这夜里,袁哲弘睡不着,捶打枕头呜咽。小时候待他如亲弟娃的涂姐、他一直跟踪保护的涂姐、他抓捕审讯的涂姐总在他眼前浮现。她参加共党、领头暴乱,死罪是难免的,可咋就偏要死在他的枪口下……涂姐倒下了,他的两个下属前去确认,报告他说,土匪头子涂嘉英已经毙命。他收了枪却不能前去收尸,命令两个下属就地掩埋,自己回身走。他不敢去看涂姐的尸体。那次,嘉陵江发洪水,要不是涂姐和涂哑巴赶来纸盐河街,熟睡在他大爸家屋檐下的他和宁孝原怕是早就被水浪子卷走了。

他枪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天光大亮时,他才迷糊糊穿便服下床,洗脸漱口。堂屋里的圆桌上放有罩子盖着的稀饭、馒头、泡咸菜,是母亲做的,他恍惚听见母亲说,饭菜摆在桌子上的,说她去大阳沟菜市场买菜去了。他喝稀饭,吃泡咸菜,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就不吃,没有胃口。他把剩余的馒头咸菜放进厨房的碗柜里,洗干净饭碗,擦干净餐桌。母亲自小便教他要养成整洁卫生的好习惯。

他除了住单位的单间公房外,就是住母亲家。这是栋嘉陵江边的白墙黑瓦的吊脚屋,是他那水上人的父亲留下的房产,他花钱翻修过,添置了圆桌、沙发、床柜等西式家具。蔡安平来过这里,说他这个少将军官的老宅也太寒酸了,钱是生不带来的,可生后有得的钱要花,是死不带走的。他说,我翻修这房子、添置这些家具还借了朋友的钱。蔡安平不信,又点头,也是,现今的钱是不值钱的,你那些薪水是不够花的,除非你搞贪占。他摇头,违法乱纪的事情做不得。蔡安平盯他笑,知道,你这人不搞女人不搞贪占。

屋窗开着,母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透气。站在屋窗口可以看见斜上方的草木葳蕤的宁公馆,窗前伸来有黄葛树的树杈,飞来两只黑头黑背黑尾白肚皮的喜鹊,在枝头上扑动紫色的翅膀叽喳鸣叫。喜鹊叫,有客来?

“砰,砰砰!”响起敲门声。

还真有人来,他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穿紫色秋装的赵雯:“运气好,你在屋头。”闪身进屋。

好久没有见到她了,袁哲弘的心跳:“是说有喜鹊叫,喜鹊引了美人来!”愁眉舒开,关门。

“莫关,还有个人。”赵雯说。

穿少将军服的宁孝原推门进来,关死屋门,满面怒容。袁哲弘舒开的眉头锁拢,招呼他俩到堂屋里坐,为他俩泡了沱茶,心想,他俩定是为了涂姐来的。赵雯是晓得他抓捕了涂姐的,定是跟孝原说了。大家都是吃党国饭的,大是大非的事情他俩该理解的:

“孝原,你不是在前线么,咋回重庆来了?”

“我姑妈病危了……”

宁孝原编话说。他那住在万灵镇的姑妈有心脏病,住医院都是要下病危的。他没说自己回渝点验军火的事情,对这个特务头儿是不能说的。他对赵雯也是说来看望病危的姑妈的。昨天,他去探视蔡安平后,又去找赵雯,没有找到,今天一早就去报社等她,他今下午就要乘军用飞机返回前线了。幸运,见到她了。一见面,赵雯就摇头叹气,说遗憾涂姐参与了暴乱,被袁哲弘抓了,说是听他爸爸说她才晓得的。他心里一震,啊,涂姐被抓了!是说呢,前天晚上,父亲好像有啥子话要跟他说又没有说,父亲定是担心他去搭救涂姐而做出不轨的事情。“得要救涂姐!”他说。赵雯说:“她找过袁哲弘了,哲弘说涂姐犯的是死罪,没办法救。”他说:“我马上去找哲弘,涂姐就是我俩的亲姐姐,哲弘不会这么狠心的。”赵雯就说跟他一起去,他俩就找到袁哲弘的母亲家来。他俩都到过袁哲弘母亲家的。

“我晓得,你姑妈视你为亲生儿子,应该回来看望。她现在啷个样了。”袁哲弘关心说。

“老毛病,吃药打针后,缓过来了。”宁孝原说,盯袁哲弘,“哲弘,你小子是六亲不认呢,竟然抓捕我涂姐!”

袁哲弘说:“孝原,你消息还灵通。”看赵雯。

宁孝原说:“你小子带人去我家抓捕她的,家父当时就斥责过你!”

袁哲弘叹气:“涂姐也是我的涂姐,你我都视她为亲姐姐,我可是一直在保护她,可她,竟然带头暴乱……”

“这些我不清楚。”宁孝原青筋鼓胀,“即便她是共党你也要救她,你我一起救她,要花好多钱我找家父想办法……”

袁哲弘两眼发潮,孝原迟早会晓得的:“没得用了,涂姐她已经走了。”

“她自杀了?”赵雯问。

袁哲弘摇头。

“她被枪杀了?”宁孝原心子发紧。

袁哲弘点头。

宁孝原呼地起身,拽起袁哲弘:“你为啥不阻止?你是有办法有能力阻止的!”

袁哲弘眼里盈泪:“我无能为力,上司还严令我亲自送她上路……”“你枪杀了她?”宁孝原狼眼瞪圆。

袁哲弘点头:“党国的利益、个人的职责,我不得不……”

“砰!”宁孝原一记重拳击向袁哲弘的面门。

袁哲弘一个趔趄,没有躲闪:“打吧,你打死我也行。”

宁孝原一连几个重拳,袁哲弘面额淌血。

赵雯止住宁孝原:“好了,莫打了。”心里滴血,自己敬重的大姐,自己的战友涂嘉英同志牺牲了,而此时此刻的她却不能流露出半点真情。

男儿有泪不轻弹,宁孝原的泪水飞溅。

这时候,袁哲弘的母亲回来了,手拎的菜篮子里装有萝卜白菜葱子蒜苗猪肉。她是宁孝原、黎江、柳成一帮毛庚朋友十分敬重的嘉陵小学的国文老师。宁孝原抹去泪痕,恭敬说:“老师好!”赵雯笑道:“袁妈妈好!”袁哲弘掏手帕快速抹去额上的血迹。袁母知道,孝原是哲弘的好友,赵雯是哲弘的女友,很高兴,笑眯了眼:“啊,你两个来家,孝原是好久都没有来了,今天都不要走,我刚去大阳沟菜市场割了肉买了菜来,都在家吃饭!”宁孝原自小在老师家多次吃过饭,可这次没时间了,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心情留下吃饭:“谢谢老师,我得马上去广阳坝机场,今天要飞回前线。”袁母叹气:“唉,打不完的仗,内战何时休啊。”对赵雯,“赵女子,你就莫要走了,啊!”袁哲弘没事一般:“妈,孝原军务在身,留不住。”看赵雯,“赵雯,你就留家吃饭吧。”赵雯点头。宁孝原告辞出门,余怒难消,袁哲弘,你等着,老子是不会放过你的!遗憾赵雯答应留下,她也许是碍于老人邀请的情面,她给他说过,她是一直没有对袁哲弘承诺过什么的。赵雯是不会跟袁哲弘这个人面兽心的坏蛋好的。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