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儿爱城市,也爱荒野,他身上有贤哲的影子。像伏斯库斯那样,“是城市的情人”;也像弗拉库斯那样,“是乡野的情人”[68]。
大凡哲人,总好边走边想,即信步游**,这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尤其在某些大城市,特别是巴黎周围的郊野,由两种景物合成,类似杂种,既丑陋又怪异。观赏城郊,如同观赏两栖动物。树木终止即屋顶的开始,荒草终止即铺石路的开端,垄沟终止即店铺的起始,辙沟终止即欲望的前奏,天籁终止即尘嚣的先声,因此特别引人注目。
也正因为如此,思考者漫无目的,爱到这种缺乏魅力、又被过路人冠以“凄凉”的永久别号的地方散步。
写下这一行行文字的人,就曾在巴黎城郊久久徘徊,至今这里还是他深切回忆的源泉。那浅草地,那石子小径,那白垩土,那泥灰石,那白灰墙,那单调刺眼的荒地和休耕地,突然瞧见的洼地中栽种的时鲜蔬菜,还有那野趣和市民气的混杂景物,那大片荒僻的角落,军营战鼓咚咚以打仗为儿戏的地方,那白天的旷野而夜晚打劫的凶险之地,那笨拙旋转的磨坊风车、采石场上的轮盘、墓地角上的酒馆,还有那黝黯的高墙切断大片阳光灿烂、蝴蝶纷飞的空场所具有的神奇魅力,那一切无不吸引着他。
世上几乎没人了解这些奇特的地方:冰窖村、排水沟城关、格雷奈勒街区那弹痕累累而难看的墙壁、帕纳斯山、豺狼坑街区、马尔纳河畔的欧比埃镇、蒙苏里村、伊索瓦坟、夏蒂荣石台——那里有个旧采石场,废弃不用,改种蘑菇了,齐地面的井口盖了一道朽了的活板门。罗马周围的乡村是一种景象,巴黎的郊区是另一种景象:举目眺望,如果只见田野、房舍和树木,那就是停留在表象;须知事物的各种面貌都体现了上帝的思想。原野和城郭结合的地方,总有一种令人销魂的莫名的惆怅。在那种地方,大自然和人类同时对你说话。那里也就显现出了地方特色。
我们四周的郊野,可以称为巴黎的边缘。谁同我们一样在那里游**过,就会在最偏僻的地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撞见一群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满身灰尘的孩子,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一个个头戴矢车**冠,躲在一道稀疏的树篱后面,或在一个阴森的墙角进行赌博游戏。他们是从穷苦人家跑出来的孩子,城外大道是他们的自由天地,郊野是他们的地盘。
那是他们永久逃学的地方。
他们在那里天真地唱着成套的下流歌曲。
他们待在那里,更确切地说,他们在那里生存,远离别人的视线,沐浴着五六月明媚的阳光,跪在地上,围着小坑弹球,要赌几文钱的输赢,大家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无拘无束,快活极了;可是,他们一瞧见你,就又想起自己的行当,想起得挣钱糊口,于是向你兜售一只爬满金龟子的旧毛袜,或者一把丁香花。碰见这些怪孩子,是游巴黎郊区的一件特别有趣又令人痛心的事。
在男孩堆里,也时有女孩,那是不是他们的姐妹呢?她们几乎是大姑娘了,瘦瘦的,显得急躁不安,两手黝黑,脸上有雀斑,头上插着黑麦穗和虞美人,光着脚,又快活又粗野。还有的在麦田里吃樱桃。夜晚,能听见他们的笑声。那一伙伙孩子,或在中午的太阳下晒得暖烘烘的,或在暮色中隐约可见,那景象在沉思的漫步者心头久久萦绕,同他的遐想交织起来。
巴黎,市中心,城郊,周遭,那就是那些孩子的整个世界。他们从不贸然出界。鱼儿离不开水,同样,他们也离不开巴黎的空气。对他们来说,城关以外两法里就什么也没有了。伊弗里、让蒂伊、阿尔克伊、美丽城、欧贝维利埃、梅尼蒙唐、苏瓦西王、比扬库尔、默东、鸽城、罗曼城、夏图、阿尼埃尔、布吉瓦勒、南地、昂菲安、努瓦西旱地、诺让、古尔奈、德朗西、戈奈斯[69],那就是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