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才提到了吉诺曼先生的两个女儿。她们相差十来岁,年轻时长得就很不相像,无论从相貌还是性格上看,简直不像姊妹俩。妹妹是个可爱的姑娘,目光总转向光明的事物,心思总放在鲜花、诗歌和音乐上,整个人翱翔在光辉灿烂的空间,她又热情又纯洁,童年时就怀着理想,许身给一个朦胧的英雄人物。姐姐也有自己的幻想,她望见蓝天上有个商人,是个和善的胖家伙,富有的军火商,望见一个顶呱呱的傻丈夫,百万堆成的一个男人,或者一位省督;她还望见省府的招待会、颈上挂着链子的前厅执达吏、官方举办的舞会、市府里的演说,以及当上“省督夫人”,这些情景在她的想象中萦绕回旋。两姊妹在青春年少时,各做各的美梦。她们都有翅膀,但是一个像天使,另一个像鹅。
任何抱负都不会百分之百地实现,至少在人间是这样。在这年头,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变成人间天堂。那妹妹嫁给了意中人,却好命不长,而那姐姐根本没有嫁出去。
她在我们叙述的故事中上场的时候,已是一位老贞女,一个烧不着的死木头疙瘩,那尖鼻子见所未见,那钝脑袋也闻所未闻。一件很典型的事例:除了家里极少几个人,再没有人知道她的昵称。大家都叫她吉诺曼大小姐。
在假装正经方面,吉诺曼大小姐要胜过一个英国小姐。在她一生中有件往事,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有一天,一个男人瞧见了她的吊袜带。
那种无情的羞耻心,只能随着年岁而增长。她总嫌自己的胸衣不够厚实,总嫌开领不够高。衣裙上谁也想不到要看一眼的部位,她也密密麻麻加了搭扣和别针。假正经的特点,就像越不受威胁而越设防的堡垒。
这种老妪贞洁的秘密,谁能解释呢?然而,她让在长矛骑队当军官的侄孙特奥杜勒亲吻,却是不无快感的。
尽管有这样一个心爱的长矛骑兵,我们给她贴上“假正经”的标签,也还是绝对适合的。吉诺曼大小姐的心灵颇为阴暗。假正经也是五分贞洁,五分邪恶。
假正经加上笃信上帝,恰好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她是圣母会的信女,每逢某些节日就戴上白面纱,喃喃念着特定的经文,拜“圣血”,拜“圣心”,待在不对一般信徒开放的小教堂里,面对洛可可式[150]——耶稣的祭坛静思几个小时,让她的灵魂在大理石的小片云烟之间飞旋,穿过漆金柱子的巨大光线。
她在小教堂交了一个朋友,也是个老处女,名叫伏布瓦小姐,绝对痴呆。吉诺曼大小姐与她交往,能尝到自己成为鹰的乐趣。伏布瓦小姐那点脑子,除了念上帝羔羊经和圣母经之外,就只知道做果酱的几种方法了。她是她那类人的完美形象,愚蠢得好像白鼬皮,毫无聪明的亮点。
应当说,吉诺曼大小姐进入老境,所得多于所失。这种现象发生在天性被动顺随的人身上。她对人从无恶念,这就是一种相对的善良;而且,岁月磨平了棱角,久而久之,她也变得温和了。她一副忧伤的神态,是淡淡的忧伤,连她自己都不知其来由。她整个人透出人生还未开场就已结束的那种惊愕。
她为父亲料理家务。吉诺曼先生身边有这个女儿,正如前文看到的,卞福汝主教身边有他妹妹。由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姑娘组成的家庭并不罕见,两个年老体弱的人相依为命,那情景总是非常感人的。
家里除了老姑娘和老头子之外,还有一个孩子。那小男孩到了吉诺曼先生面前总发抖,不敢吭声,吉诺曼先生跟他讲话也一向声色俱厉,有时还扬起手杖:“站起来!先生——孽种,淘气精!到近前来!回答我,小坏蛋——让我瞧瞧你,促狭鬼!”等等,全是这类话,可是在心里,他却把孩子当宝贝。
孩子是他外孙。下文我们还会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