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吕斯坐到**,现在约莫五点半,再有半小时他们就动手了。他听见自己脉管怦怦直跳,就像黑暗中听见怀表的嘀嗒声响,联想到此刻,两种行动正分头并进:罪恶从一个方向逼近,法律则从另一个方向赶来。他并不害怕,但是一想即将发生的事情,就难免不寒而栗。正如遭受意外事件突袭的人那样,他经历这一整天,仿佛做了一场梦,而且为了证实自己不在梦魇中,他需要感受一下兜里两支钢枪的凉意。
雪不下了,月亮穿破暮霭,越来越明亮,那清光同雪色相辉映,给房间增添一种黄昏的景象。
容德雷特那巢穴里有亮光,从那墙洞射过来,马吕斯看那红光就像血色。
那样的红光,实际上不可能由一支蜡烛发出来。况且,容德雷特家里毫无动静,没人走动,也没人说话,连点声息都没有,一片冷寂沉静,若是没有那亮光,真像同坟墓为邻。
他轻轻脱掉靴子,推到床底下。
过了几分钟,马吕斯听见下面楼门开启的声响,接着,沉重的脚步急速上楼,穿过走廊,隔壁破屋当啷一声拉起门闩,是容德雷特回来了。
立即响起好几个人的声音,原来全家人全在破窝,不过当家的不在,都一声不吭,如同老狼出去时的一窝狼崽子。
“是我。”容德雷特说。
“晚上好,老爸!”两个女儿尖叫。
“怎么样?”妈妈问道。
“爸爸一切顺利,”容德雷特答道,“可是,我的脚要冻僵了。好,就这样,你换了花衣服。这样也好让人家放心。”
“全准备好了,说走就走。”
“我教你的话,一句也没忘吧?你全能照办吗?”
“你就放心吧。”
“要知道……”容德雷特说道,但是话未说完。
马吕斯听见一件重东西撂在桌上,大概是买的那把冷錾。
“唉,你们吃了点东西吗?”容德雷特又问道。
“吃了,”那母亲答道,“有三个大土豆,加点盐吃了。就这炉火烤熟的。”
“好,”容德雷特又说道,“明天,我带你们下馆子,要整只鸭子和配菜。你们可以像查理十世那样大吃大喝。一切顺利!”
接着,他压低点声音补充道:“捕鼠笼子打开了。猫儿全到了。”
他再压低点声音说道:“把这放进炉火里。”
马吕斯听见用火钳或铁器捅煤块的声响。容德雷特继续说:“房门折页涂上油了吧?别让门出声音。”
“涂上了。”那母亲回答。
“几点钟啦?”
“快六点了。圣梅达尔教堂已经敲过半点的钟声。”
“见鬼!”容德雷特说道,“两个小丫头该去放风了。你俩过来,
听我说。”接着一阵耳语之声。
容德雷特又提高嗓门:“布贡妈走了吗?”
“走了。”那母亲回答。
“你有把握隔壁没人吗?”
“他一整天没回来,你也清楚这是他吃晚饭的时间。”
“你有把握?”
“有把握。”
“不管怎么说,到他屋看看他在不在,总没什么坏处。”容德雷特又说道,“大丫头,拿着蜡烛,过去瞧瞧。”
马吕斯赶紧趴下,手膝并用,悄悄爬到床下。他刚蜷缩在床底下,就看见门缝里射进光亮。
“爸爸,”一个声音喊道,“他出去了。”他听出是那大姑娘的声音。
“你进屋了吗?”父亲问道。
“没有,”女儿回答,“这不钥匙在门上,他肯定出去了。”
父亲喊道:“还是进去瞧瞧。”
房门推开了,马吕斯看见容德雷特大姑娘端着蜡烛走进来。她还是早晨那模样,不过烛光一照显得更吓人了。
她径直朝床铺走来,马吕斯惶恐之状难以描摹;其实,床旁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她是奔镜子去的。她踮起脚,对着镜子顾盼。隔壁房间传来翻破铜烂铁的声响。
她用手掌抚平自己的乱发,冲着镜子微笑,同时用那阴森可怕的破嗓门哼唱:
我们的情爱,持续整一周,
幸福的时刻,该有多短暂!
相爱八昼夜,人生欲何求!
情恋的时间,应当到永远!
应当到永远!应当到永远!
这工夫,马吕斯抖得厉害,他觉得那姑娘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喘息声。
她走向窗口,朝外张望,同时拿出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高声说话。
“巴黎穿上白衣衫,该有多丑啊!”她说道。
她回到镜子前,又忸怩作态,从正面,再从两个侧面,接连自我欣赏。
“怎么样!”父亲喊道,“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在看床下,桌椅下边,”她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拢头发,“哪儿都没人。”
“笨丫头!”父亲吼道,“还不快回来!别在那儿磨蹭了。”
“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她说道,“在这破家里,干什么都没时间!”
她又哼唱:
你就离开我,要去建功业,
可怜我的心,随你走天涯。
她对着镜子又最后望了一眼,这才出去,随手带上房门。
过了一会儿,马吕斯听见走廊里两个姑娘赤脚走动的声响,以及容德雷特冲她们的喊叫:“千万留心!一个在城关那边,一个守在小银行家街拐角。紧紧盯住这个楼门,一眼也不要放松,发现一点点情况,就赶紧跑回来!三步并作两步!你们带上一把进楼门的钥匙。”
大女儿咕哝道:“光着脚,站在雪地里放哨!”
“明天,你们就有闪光缎子靴穿啦!”父亲说道。
她们走下楼梯,几秒钟之后,下边的楼门咣的一声关上,这表明她们出去了。
现在,这栋房子里只剩下马吕斯和容德雷特夫妇了;也许还有那几个神秘人物,刚才在昏暗中,马吕斯瞥见他们躲在一间空屋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