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工夫,伽弗洛什又有一次险遇。
伽弗洛什走到茅屋街,一丝不苟地用石块砸烂路灯之后,就踏上圣母升天会老修女街,连只“猫”都不见,觉得时机不错,可以把他会的那支歌全套唱出来。他的脚步并没有放慢,反而伴着歌声加快了。他沿着酣睡或吓坏了的住房,一路插下这些煽动性的歌段:
榆林小鸟在咒骂,
硬说昨天阿达拉,
私奔跟个俄国佬。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我友彼罗紧呱嗒,
因为那天小米拉,
唤我用劲把窗敲,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恶毒女人甜嘴巴,
施毒让我中魔法,
奥菲拉[179]也要灌倒。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我爱情爱和吵架,
阿涅丝和帕梅拉,
莉丝煽我把手烧。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从前我见披头纱,
苏赛特和泽依拉,
我的灵魂纱纹绕。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阴影中爱放光华,
给洛拉戴玫瑰花,
我入情网劫难逃。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对镜穿衣小雅娜,
一天我心飞走啦!
想必雅娜你得到。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晚上四组欢舞罢,
我就指着丝泰拉,
对星星说:瞧一瞧。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伽弗洛什边唱边即兴表演,手势为叠句的支点。他那张脸赛似脸谱库,变化无穷,比大风中飘动的床单破洞,还要扭曲**并变幻莫测。可惜只有他一个人,又是黑夜,既看不见也无人看见,这样精彩的表演全部埋没了。
他猛地停住。
“浪漫曲暂停。”他说了一句。
他那双猫眼睛瞧见一个大门洞里,有绘画上所说的一幅人物画,即一个人和一个静物:静物是一辆手推车,人是躺在车里睡觉的一个奥弗涅人。
车把着地,奥弗涅人的头枕着车挡板,他的身体随着倾斜的车身蜷曲着,双脚接触地面。
伽弗洛什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那人喝醉了。
那人可能是这一带送货的,既贪酒又贪睡。
“嘿,”伽弗洛什心想,“夏天夜晚就是有好处。这不,奥弗涅人在车上睡着了。让我来把小车送给共和国,把奥弗涅人留给王朝。”
他的头脑豁然开朗,有了这样的主张:“这辆推车弄到我们街垒上,那才带劲呢。”
奥弗涅人鼾声不断。
伽弗洛什轻手轻脚,从后面拉车,从前面拉人,即拉奥弗涅人的双脚;过了一分钟,奥弗涅人便安安稳稳躺在街道上了。
小推车解放出来了。
伽弗洛什有个习惯,什么东西都总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他伸手摸一个兜儿,掏出一张纸片和一截从木工那儿偷来的红铅笔头。
他写道:法兰西共和国收到你的推车一辆。他还签上名字:伽弗洛什。他写完,见奥弗涅人一直打鼾,就把纸片塞进他丝绒坎肩的兜里,双手抓起车把,推着车朝菜市场方向飞跑,胜利凯旋的喧闹声响彻一路。
这样干颇为冒险。伽弗洛什没有想到,王家印刷局那儿有一个哨所,正由城郊国民卫队驻守。那一小队人被吵得渐渐醒来,有几个人还从行军**抬起头来。两盏路灯接连给砸烂,以及怪吼怪叫唱的这支歌,确实有些过分了;须知这几条街的居民全都胆小怕事,太阳一落就想睡觉,早早就用罩子熄灭蜡烛,可是,这个流浪儿像钻进玻璃瓶里的苍蝇,在这平静的街区吵闹有一个小时了,城郊国民卫队中士侧耳倾听,还在等待,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小推车咕隆隆狂响,叫人忍无可忍了,中士决定出去侦察一下。
“他们有一大帮人!”他说道,“咱们悄悄过去。”
显然,无政府主义的九头蛇妖出洞了,来到这个街区兴妖作怪。
中士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出哨所。
伽弗洛什推着小车,正要走出圣母升天会老修女街,突然迎面碰到一身军装、一顶军帽、一支翎毛和一支步枪。他这是第二次猛地停住。
“咦,”他说道,“是他呀。晚上好,公共秩序。”
伽弗洛什的惊慌时间很短,很快就化解了。
“上哪儿去,小流氓?”中士喝道。
“公民,”伽弗洛什回敬道,“我还没叫您资产者呢。您为什么要侮辱我?”
“上哪儿去,小坏蛋?”
“先生,”伽弗洛什又说道,“您昨天也许是个聪明人,可是今天早晨让人给撤职了。”
“我问您上哪儿去,小无赖?”
伽弗洛什又回敬道:“您讲话真文雅。的确,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纪。您应当把头发全卖掉,每根一百法郎,总还能赚五百法郎呢。”
“上哪儿去?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强盗?”
伽弗洛什又答道:“这话可就有点下流了。再给您喂奶的时候,得把您的嘴巴擦干净些。”
中士端起刺刀。
“到底说不说,上哪儿去,恶棍?”
“我的将军,”伽弗洛什说道,“我去请大夫,给我的老婆接生。”
“操家伙!”中士喊道。
用坏事的东西解救自己,这才是能人的高招;伽弗洛什一眼就认清了整个形势,是小车招来麻烦,还要用小车保护自己。
那中士正要扑向伽弗洛什,不料小车用力一送,就变成炮弹,直冲过去,正撞着中士的肚子,把他撞个仰面朝天,摔在水沟里,步枪的子弹也打飞了。
哨所的卫队员听见中士的喊声,乱哄哄地涌出来,跟着第一枪也都胡乱射击,然后装上子弹再射击。
这种捉迷藏游戏似的射击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击毙了几块窗玻璃。
这工夫,伽弗洛什往后狂跑,跑出去五六条街才停下,坐到红孩街拐角的护墙石上喘口气。
他侧耳细听。
他喘息一阵之后,转身朝着枪声密集的地方,左手抬到鼻子的高度,往前投三次,右手同时拍后脑勺。巴黎流浪儿这种极端的举动,集中表达了法兰西式的嘲讽,而且流传了半个世纪,显然卓有成效。
一个苦恼的念头,突然搅扰了这种兴致。
“好嘛,”他嘟囔道,“我只顾在这儿笑,笑得直不起来腰,只顾自己开心,却不想一想耽误了路程,还得绕个弯子。但愿我能及时赶回街垒!”
说罢,他又拔腿跑起来。
他边跑边说:“嗯,刚才我唱到哪段了呢?”他又接着唱那支歌,同时飞快钻进街巷里,歌声在黑暗中越来越淡远了。
巴士底还没拿下,
我找官兵和警察,
制止他们胡乱闹。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九木柱戏谁玩耍?
大球一滚谁不怕,
旧世界呀全垮掉。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卢浮宫里帝王家,
百姓举杖一通打,
一命呜呼旧王朝。
美丽姑娘走啥遭,
隆啦啦。
王宫铁栅连根拔,
查理十世害了怕,
那天仓皇赶紧逃。
美丽姑娘走啥道,
隆啦啦。
哨所一役还颇有战功:占领了一辆小推车,俘获了那个醉汉。头一件没收充公,另一个后来送上军事法庭,当作同谋犯审讯。审判这种案件,检察机构总是不知疲倦,热忱地保卫社会。
伽弗洛什的这次险遇,在神庙街区传为佳话,而且在沼泽区的老朽资产阶级的记忆中,也是最骇人听闻的一件大案:夜袭王家印刷局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