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锋的战鼓突然敲响。

攻势好似飓风。昨夜在黑暗中,街垒仿佛觉得有一条蟒蛇逼近。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街道空****的,根本不可能偷袭,况且大部队已经暴露了目标,大炮已经开始怒吼,官兵朝街垒冲来。现在,猛烈的气势就是技巧。强大的步兵纵队之间,按平均距离穿插了国民卫队和保安队,并有看不见却听得见的大队人马做后援。擂着战鼓吹着军号,跑步进入这条街,全端着刺刀,由工兵开路,冒着枪林弹雨勇往直前,冲向街垒,就像一根大铜柱重重地撞击墙壁。

这堵墙顶住了。

起义者猛烈开火。竞相攀登的人,给街垒披上电光石火的鬃毛。攻势极为迅猛,进攻队伍一时如潮水一般;不过,街垒甩掉士兵,就像狮子摆脱狗群;街垒被进攻的潮水淹没,但是一阵浪涛之后,重又显露那悬崖峭壁,黝黑而巨大。

进攻队列被迫后撤,聚集在街上,没有物体掩护,但是很凶,他们以猛烈的齐射回击街垒。看过放烟火的人就能想起,有一种叫作大花篮的交叉烟火。试想这束花不是冲上,而是横向,每束火花的顶端都有一颗子弹、一颗大粒霰或一颗霰子,携着隆隆响雷撒播着死亡。街垒正处于下风。

双方都同样坚定不移。在这里,勇敢近乎野蛮,英雄行为带几分残忍,而出发点就是置生死于度外。这个时期,国民卫队打起仗来就像朱阿夫兵[236]。部队想尽快结束战斗,而起义者还要坚持斗争。年轻力壮的人要拼命,就能把无畏变成疯狂。在这场混战中,每个人都具有临终时刻的高大形象。街上堆满了尸体。

街垒一端有安灼拉,另一端有马吕斯。安灼拉关注整个街垒,善于保存实力,也善于隐蔽;三名士兵连看都没有看到他,就相继倒在他的枪眼之下。马吕斯作战却毫不隐蔽,从街垒顶端探出大半截身子,成为射击的目标。一个吝啬鬼一旦发狂,不惜一掷千金,比谁都挥霍得厉害;同样,一个沉思者一旦行动,比谁都要可怕。马吕斯非常勇猛,又若有所思。他作战如同做梦,真像一个鬼魂在打枪。

被围困的人子弹逐渐打完,而他们的嘲笑却没个完。他们卷入坟墓的旋风中,还在嬉笑怒骂。

库费拉克光着脑袋。

“你的帽子哪儿去啦?”博须埃问他。

库费拉克答道:“他们总开炮,到底把我的帽子给打飞了。”

有时,他们还谈起一些傲慢的东西。

“莫名其妙,”弗伊提高嗓门,辛酸地说道(他列举的姓名,有的知名,甚至大名鼎鼎,有些是旧军界人士),“他们答应来参加,并发誓帮助我们,还以荣誉保证,他们是我们的将军,却把我们抛弃啦!”

公白飞只严肃地微微一笑,答道:“有些人遵守荣誉的信条,就像观望[237]星体,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

街垒里满地弹片,真像下了一场雪。

攻方人多势众;守方地势有利,起义者守在高墙上,看着士兵在尸体和伤员之间踉踉跄跄,攀登时跌跌撞撞,等靠近了才开枪。这道街垒如此构筑,支撑得十分牢固,令人赞叹,可以说固若金汤,少数人坚守,就能击退一个军团。然而,尽管枪林弹雨,突击队不断补充兵员,还是无情地迫近了,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而且胸有成竹,官兵逼近街垒,就像压榨机在拧紧螺丝。

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场面也越来越可怖了。

就在这铺路石堆上,在这条麻厂街道上,这时展开一场搏斗,比得上特洛伊一道城墙的保卫战。这些人一天一夜没吃饭,也没睡觉,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全都精疲力竭,只剩下几发子弹,还摸索空了的子弹袋,差不多全受伤了,头和胳臂缠着血污发黑的破布条,衣服的弹洞还涔涔流血。他们的武器只有几杆破枪,几把带豁口的旧马刀,这时都变成巨人提坦了。敌军十几番攻打、冲击,攀登上来,但是始终未能占领街垒。

对这场战斗要有个概念,就得想象一大群猛士身上全点着火,再来观看熊熊烈火的场面。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个大炉膛:每张口都吞吐火焰,每张脸都异乎寻常,完全丧失人形了,战士们浑身烧成火球,而这些混战的火蛇在红色硝烟中游来游去,看着真是惊心动魄。大规模杀戮的场面,既同时发生又连续不断,我们在此就不描述了。只有英雄史诗才有权用一万两千行诗来叙述一场战役。

这场景就像婆罗门教描绘的地狱,是十七个深渊中最可怕的一个,《吠陀》[238]里称剑林渊。

现在展开肉搏战,短兵相接,有手枪的射击,拿刀的就砍,手无寸铁就抡拳头,远处、近处,上面、下面,到处狙击,还有的人从房顶、从酒楼的窗口射击,还有几个人钻进地窖,从通风口射击。他们以一对抗六十。科林斯酒楼门脸毁损严重,惨不忍睹。窗户弹痕累累,玻璃和木框都已打飞,只剩下畸形的窗洞,用铺路石块胡乱堵死。博须埃被打死了,弗伊被打死了,库费拉克被打死了,若李被打死了;公白飞去扶一个伤员时,胸口挨了三刺刀,只翻眼望一下天空就断气了。

马吕斯还继续战斗,他浑身受伤,尤其头部,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仿佛盖了一块红手帕。

唯独安灼拉没有受伤。武器没了,他向左右伸手,一名起义者随手塞给他一把刀。他用的四把剑只剩下一截,比弗朗索瓦一世[239]在马里尼亚诺还多用坏一把。

荷马说:“狄俄墨得斯击倒了阿克苏洛斯,家住幸福的阿里斯贝的丢斯拉斯之子;墨西斯泰的儿子欧鲁阿洛斯杀了德瑞索斯、俄菲尔提俄斯、埃塞波斯和裴达索斯,即溪泉女神阿芭耳芭拉给勇武的布科利昂生的两个儿子;俄底修斯杀了来自裴耳科忒的皮杜忒斯;安提洛科斯干掉阿伯勒罗斯;波鲁波伊忒斯杀掉阿斯图阿洛斯;波鲁达马斯杀掉库勒奈的俄托斯;丢克罗斯杀掉阿瑞塔昂。墨岗西俄斯死在欧鲁普洛斯的长矛之下。阿伽门农,英雄之王,放倒了厄拉托斯,家住波涛滚滚的萨特尼俄埃斯河畔、陡崖峭壁的裴达索斯。”[240]

在我们古代的英雄史诗中,埃斯普朗狄安[241]用喷火的大斧,袭击巨人斯汪蒂波尔侯爵,而侯爵为了自卫,就连根拔起塔楼,掷向那个骑士。我们古老的壁画表现布列塔尼和波旁两位公爵,都全副武装,带有徽章和盔顶图案,戴着铁面罩,足蹬铁靴,戴着铁手套,在马上举着战斧,其中一匹马披着白鼬皮马衣,另一匹马则披着蓝呢马衣;布列塔尼公爵战盔两角之间有狮子图案,而波旁公爵铁盔脸甲上装饰一朵硕大的百合花。要有一番辉煌,其实不必像伊翁那样戴上公爵高顶盔,不必像埃斯普朗狄安那样挥舞喷火的兵器,也不必像普鲁达马斯的父亲潘苏斯那样,从厄芙拉[242]带回欧菲忒斯王的礼物——一副好盔甲,只需为了信仰或为了忠诚,献出自己的生命就行了。这名天真的小士兵,昨天还是博斯或里摩日的农民,腰上别着砍菜刀,在卢森堡公园看孩子的保姆周围打转,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学生,专注解剖的一个部位或一本书,是个用剪刀修胡须的金发青年,把这两个人弄到一起,向他们鼓吹一点天职,再把他们面对面置于布什拉十字街头,或米勃雷木板死巷里,让其中一个为自己的旗帜而战,让另一个为理想而战,并让双方都认为是在为祖国而战,那么两个人就会拼命搏斗;这名小兵和这名外科学生相搏,投在人类相搏的大战场上的影子,比得上虎国吕基亚王梅加里翁同赛似天神的大埃阿斯搏斗所投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