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自己的梦想。让谁实现梦想呢?上天肯定要有所选择;殊不知我们全是候选人,天使在投票。珂赛特和马吕斯中选了。

在市政厅和教堂里,珂赛特光彩夺目、楚楚动人。这是都圣由妮科莱特协助给她穿戴起来的。

珂赛特穿一条白色塔夫绸衬裙,外面套了班什产的镂花边连衣裙,再罩上英国针织花薄头纱,戴一条精美珍珠项链,戴一顶橘花冠;全是洁白色,她在这身洁白色中光艳照人。这种美妙的天真无瑕,在明光中焕发而升华,就好像一位贞女正在化为天仙。

马吕斯一头美发又光亮又芳香。在浓密的发鬈下,仍能看到街垒给他留下的几条浅色伤痕。

外祖父神采飞扬,高昂着头,那身穿戴和举止,越发显示了巴拉斯[340]时期的文雅。他挽着珂赛特的手臂,代替因吊着绷带而不能搀扶新娘的冉阿让。

冉阿让身穿黑礼服,笑呵呵跟在后面。

“割风先生,”外公对他说,“今天真是大好的日子,我投票赞成结束忧伤和悲痛!从今以后,任何地方都不应再有伤心的事。老天见证!我宣布快乐!痛苦没有资格存在了。不错,世上还有受苦人,这是青天的耻辱。痛苦不是人造成的,人性说到底还是善良的。人类全部苦难的首府和中央政府,就是地狱,换句话说,就是魔鬼的土伊勒里宫。行啊,现在,我也讲起哗众取宠的话来啦!其实,我也没有政治观点了;但愿所有人都富裕,也就是说生活快乐,我只有这一点主张了。”

在市长和神甫面前不知回答多少回“是”,又在市政厅和教堂的登记簿上签了字,二人交换了结婚戒指,在香烟缭绕中罩着白云纹婚纱并排跪下,所有仪式都结束,他们才手拉着手,来到众人面前,接受贺喜和赞美。马吕斯穿一身黑礼服,珂赛特则一身洁白,前边由戴上校肩章的教堂警卫用戟跺响石板开道,他们穿过两排啧啧称赞的宾客,走出敞开的教堂两扇大门。一切都已结束,又准备上车了。珂赛特还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她瞧瞧马吕斯,看看众人,又望望天,好像害怕从梦中醒来似的。她那又惊讶又隐隐不安的神情,为她增添一种说不出来的魅力。返回时,马吕斯和珂赛特同上一辆车,并肩而坐。吉诺曼先生和冉阿让坐在他们对面。吉诺曼姨妈则降了一级,乘坐第二辆车了。

“孩子们,”外祖父说道,“现在你们是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了,享有三万利弗尔年金。”

于是,珂赛特紧靠过去,对着马吕斯的耳朵,以天使的美妙声音说道:“原来这是真的。我也叫马吕斯,是你的夫人。”

两个人神采奕奕,他们正逢一去便难追寻的一刻,正处于整个青春和全部欢乐的光辉灿烂的汇合点。他们实现了若望·普鲁维尔的诗句:“二人相加,还不到四十岁。”这是无比崇高的结合,两个孩子就是两朵百合花。他们相互虽不注视,却彼此瞻仰。珂赛特看见马吕斯在一片荣光之中,马吕斯则看见珂赛特在圣坛上。既在圣坛上,又在荣光中,这两个神化了的人,不知怎么内心已经交融了,对珂赛特看来是在一片云彩后边,在马吕斯看来是在一片烈焰中,有一件理想的东西,实实在在的东西,亲吻和梦幻的约会,新婚的枕席。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回忆起来也令他们陶醉,仿佛忧伤、失眠、泪水、惶恐不安、惊慌失措、痛苦绝望,都变成了爱抚和光明,使临近的美好时刻更加美好,而往日的悲伤全变成女仆,来给欢乐梳洗打扮。经历过痛苦,该有多好啊!他们的不幸成为他们幸福的光环。他们的爱情长期经受磨难,结果升华了。

两个灵魂都同样欣喜若狂,不过,马吕斯掺杂一点欲念,珂赛特含两分羞怯。他们喃喃说:“咱们再去普吕梅街,看看咱们的小花园。”珂赛特衣裙的长褶裥搭在马吕斯身上。

这样一天难以形容,是梦想和坚信的杂糅。既拥有,又要假设。眼前还有时间猜测。是一种无法描摹的冲动,在这天,刚到中午却想半夜。两颗心灵洋溢出来的喜悦,感染行人也都兴高采烈了。

行人纷纷停在圣安托万街圣保罗教堂门前。要隔着马车玻璃窗,观赏珂赛特头上颤动的橘花。

既而,他们回到受难会修女街,回到家中。马吕斯容光焕发、得意扬扬,同珂赛特肩并肩,登上他那次奄奄一息被人拖上去的楼梯。穷人聚在门口,都得到一份施舍,并祝福新婚夫妇。家里到处摆满鲜花,就跟教堂一样芳香弥漫。焚香之后,便是玫瑰花香。他们恍若听见天宇悠扬的歌声;他们心中有上帝;他们的命运就像展现的星空;他们望见一束阳光从头上升起。突然时钟敲响了。马吕斯注视珂赛特这迷人的手臂,以及透过上衣的花边隐约可见的粉红部位;珂赛特发觉了马吕斯的目光,便羞得满面通红。吉诺曼家的许多老友应邀前来贺喜,他们围住珂赛特,都竞相叫她男爵夫人。

军官特奥杜勒·吉诺曼,现在是上尉了,他从沙特尔驻营地赶来参加表弟彭迈西的婚礼,珂赛特没有认出他来。

而他呢,早已听惯了女人称他美男子,根本不记得珂赛特,也不记得别的女人。

“当时我没有听信这个枪骑兵的鬼话,做得太对啦!”吉诺曼老头儿暗自说道。

珂赛特对冉阿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体贴,也赞成吉诺曼老人的主张,在老人把欢乐奉为格言准则的时候,她就像散发香气一样,散发着爱心和友善。幸福的人愿人人幸福。

她同冉阿让说话,又恢复小姑娘时的语气,用微笑爱抚他。

一桌酒宴摆在餐室。

亮如白昼的照明,给大喜日子制造必不可少的氛围。欢乐的人绝不接受迷雾和昏暗,绝不同意变成黑影。夜晚,不错;黑暗,不行。没有太阳了,那就得制造一个。

餐室成了各种美味物品的大烤炉。在雪白明亮的餐桌的上方正中,吊着一盏威尼斯产的金属片大彩灯,四周一圈多支烛台,上面有蓝紫红绿各色鸟儿,栖息在蜡烛中间,墙壁镶着三折和五折反光镜。玻璃杯、水晶器皿、玻璃器皿、餐具、陶器、瓷器、金银器皿,全都闪闪发光、其乐融融。烛台之间插了鲜花,这样一来,没有烛光的地方就有花朵。

门厅里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支长笛,正轻声演奏海顿[341]的四重奏曲。

冉阿让在客厅里,坐在门背后的一把椅子上,几乎被敞开的门扇遮住。入席前还有片刻时间,珂赛特头脑一热,便过来用手拉开婚礼裙,向他施了个屈膝大礼,以温柔顽皮的目光注视他,问道:“父亲,

您高兴吗?”

“高兴啊。”冉阿让回答。

“那就笑一笑呀。”

冉阿让就笑起来。

几分钟之后,巴斯克请大家入席。

吉诺曼先生让珂赛特挽上手臂先行,宾客随后鱼贯进入餐室,按照安排好的位置入座。

新娘左右首摆了两张安乐椅,第一张是吉诺曼先生的座位,第二张是给冉阿让预备的。吉诺曼先生入了座,另一张椅子还空着。

大家都用目光寻找“割风先生”。

他人不见了。

吉诺曼先生问巴斯克:“你知道割风先生在哪儿吗?”

“先生,我正要说呢,”巴斯克回答,“割风先生让我转告先生,他的手有点疼,不能陪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用餐了。他请大家原谅,明天早晨他再来。他是刚才走的。”

这张安乐椅空着,喜宴的气氛一时冷下来。割风先生缺席,但是席上有吉诺曼先生,老外公兴高采烈,一个顶俩。他断言割风先生既然不舒服,那还是早点休息为好,还说不要紧,只是轻微“疼痛”。有这种解释就足够了。况且,一个阴暗的角落又算什么,不是要淹没在一片欢乐中吗?珂赛特和马吕斯正处于新婚祝福的自私时刻,只有能力感受幸福了。这时吉诺曼先生又灵机一动:“对了,这椅子空着,过来,马吕斯。你姨妈虽然有权跟你坐在一起,但是她会准许你坐过来的。这椅子归你了。既合法,又合情。幸运之神坐到快乐之神身边。”宴席上的人都鼓起掌来。于是,马吕斯便取代冉阿让,坐到珂赛特身旁。珂赛特因冉阿让缺席,开头怏怏不乐,事情这样一安排就高兴了。既然马吕斯成了替身,就是上帝缺席,珂赛特也不会遗憾了。她把穿着白缎鞋的柔软小脚放在马吕斯的脚上。

椅子有人坐了,割风先生就一笔勾销,什么也不欠缺了。五分钟之后,宴席上的宾主便把这事置于脑后,一个个笑逐颜开、兴致大发了。

最后上甜食的时候,吉诺曼先生起立,举起大半杯香槟,毕竟九十二岁高龄的人,怕手颤晃酒而未斟满杯,他向新婚夫妇祝酒。“你们躲不掉两次训诫,”他朗声说道,“早晨,你们接受了神甫的训诫,晚上还要接受老外公的。听我说,我要劝告你们一句:你们相亲相爱吧。我可不讲上一大堆陈词滥调,要一语道破:你们幸福吧。万物中最聪明的,要算斑鸠了。哲学家说:要节制你们的欢乐。而我却说:放开手脚,尽情欢乐吧。要像魔鬼那样热恋,要爱得疯狂。哲学家总弹老调。我真想把他们的哲学塞回他们的腔子里。能说芳香过分,玫瑰花蕾开得太多,歌唱的黄莺太多,绿叶太多,生活中的曙光太多了吗?难道人相爱还能过头吗?难道人相互愉悦还能做得过火吗?当心,爱丝泰勒,你太美丽啦!当心,奈莫兰,你太漂亮啦!这都是十足的蠢话!两个人彼此吸引,彼此爱抚,彼此迷恋,难道还能过分吗?还能说人太活跃,太幸福吗?节制你们的快乐!哼,呸!打倒哲学家!理智,就是欢畅。你们要欢畅,让我们大家都欢畅吧!我们幸福是因为我们善良,或者,我们善良是因为我们幸福吗?桑西钻石叫桑西钻石,是因为它曾属于阿尔莱·德·桑西[342],还是因为它有一百零六克拉重呢?这方面我一无所知;生活中充满了这类难题:关键是得到桑西钻石,得到幸福。你们幸福吧,无须诡辩。要盲目地服从太阳。太阳是什么?就是爱情。谁说爱情,就是说女人。啊!啊!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女人。问问这个煽动者马吕斯,是不是珂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女奴。这个懦夫,他是心甘情愿的!女人!没有挺得住的罗伯斯庇尔,还是女人掌大权。我仅仅是这个王国的保王党人。亚当是什么?就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不存在什么1789年。君主权杖上,有的加百合花,有的镶个地球,查理曼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十四的是金的。革命用拇指和食指,一下子就把那些权杖折断了,就像折断两文钱的麦秸一样:全完了,全折断了,全丢在地上,没有权杖了。然而,你们搞搞革命,试试反对这块香罗帕!我倒想看看你们敢不敢。试试看。为什么这样牢固?因为这是块布头。哦!你们是19世纪的人吧?那又如何呢?我们是18世纪的人,但是跟你们同样愚蠢。你们不要以为管散发性霍乱叫流行性霍乱,奥弗涅布雷舞叫卡米砂舞,就大大地改变了宇宙。其实,应当永远爱女人。我就不信你们能逃脱。这些魔女就是我们的天使。是的,爱情、女人、亲吻,是个圈子,我就不信你们能逃脱出去。拿我来说,我还想往里钻呢。你们当中,谁见过维纳斯之星[343]在苍穹升起,俯视波涛,像凡尘的女子安抚一切;维纳斯之星是这深渊的最风流的女郎,海洋中的塞利曼娜。海洋,就是粗暴的阿尔赛斯特[344]。海洋不满嘟囔也没用,等维纳斯一露面,他就得满脸堆笑,这只野兽立刻被驯服了。我们男人都是如此:愤怒,咆哮,暴跳如雷,怒气冲天,只要一个女人上场,一颗星升起,就全俯首帖耳啦!六个月前,马吕斯还去打仗,今天他却结婚了。做得好哇。对,马吕斯,对,珂赛特,你们做得好。你们彼此大胆地为对方存在吧,彼此亲亲热热吧,要气死那些不能这样做的人,你们彼此崇拜吧!你们要用鸟喙叼起人世所有幸福的小草,搭一个生活的小窝。啊!恋爱,被人爱,青春年少时的美好奇迹。不要以为这是你们发明的。我也梦想过,幻想过,叹息过,我也有过一颗月光似的灵魂。爱神是个六千岁的孩子。爱神有权长出长长的白胡子;玛士撒拉[345]在丘比特面前,还只是个小孩子。六十个世纪以来,男人和女人相爱,才摆脱了困境。魔鬼很狡猾,憎恨起男人;男人更狡猾,爱上了女人。这样一来,他尝到的甜头,超过魔鬼给他吃的苦头。自从有了人间天堂,就存在这种精灵了。朋友们,这种发现已经陈旧,但是又崭新。你们要充分利用,先当达佛尼斯和克洛埃[346],然后再成为菲利门和波息司[347]。你们只要厮守在一起,就什么也不缺了,珂赛特就是马吕斯的太阳,马吕斯就是珂赛特的宇宙。珂赛特,你的晴朗天空就是马吕斯的微笑;马吕斯,你的凄风苦雨就是珂赛特的眼泪。但愿你们夫妻生活永远不下雨。你们抽了好签,得到宗教祝福的爱情;你们中了头彩,要好好保存,锁起来,千万不要挥霍,你们要互敬互爱,其余的事不要管。相信我说的话。这是常识。常识就不可能有假。你们彼此要把对方当作宗教信仰。每人都有崇拜上帝的方式。见鬼!崇拜上帝的最佳方式,就是爱自己的妻子。我爱你,这就是我的教义。谁爱,谁就是正教派。亨利四世这句粗话将神圣置于宴饮和沉醉之间:‘腹——圣——醉!’我可不信仰这句粗话,它把女人忘掉了。我实在惊诧这句粗话居然是亨利四世讲的。朋友们,女人万岁!据说,我老了;真奇怪,我却觉得越活越年轻。我真想去树林里听人吹风笛。两个孩子将美丽和欢悦聚于一身,这使我陶醉。千真万确,我也想结婚,如果有人肯嫁给我的话。无法设想上帝创造出我们是为了别的缘故,而不是为热恋,谈情说爱,精心打扮,当小鸽子,当小鸡,从早到晚啄食爱情,把亲爱的妻子当作镜子照自己,得意扬扬、神气活现、趾高气扬,这就是生活的目的。请不要见怪,这就是我们那时代青年的想法。哦!我发誓,那个时代,可爱的女人还真多,花容玉貌,处女娇娃!我让她们一个个神魂颠倒。因此,你们相爱吧。如果人不相爱,那我就不明白要春天干什么。至于我,我请求仁慈的上帝抓紧向我们出示的所有美的东西,收回鲜花、鸟儿和美丽的姑娘,重新放进他的盒子里。孩子们,请接受一个老人的祝福吧。”

婚礼夜晚过得又亲热又欢快。外祖父兴致极高,为这大喜日子定了调子。年近百岁的老人这样乐和,大家也都捧场凑趣,跳跳舞,尽情欢笑,过了一个特别快活的婚礼,真可以邀请“昔日好先生”[348]参加。不过,吉诺曼先生绝不亚于这个角色。

欢闹之后便安静下来。

新婚夫妇不见了。

午夜刚过,吉诺曼先生的住宅就变成一座庙宇。

到此我们也该止步。有一名天使站在洞房门口,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面对这欢庆爱情的圣地,灵魂进入静观的状态。

洞房的屋顶一定有闪光。新婚的喜悦之光,一定能穿透墙壁的石头,隐隐划破黑暗。这种天经地义的神圣喜事,不可能不向苍穹发射圣洁的光芒。爱情,这是男女融合的神妙坩埚;一人体、三人体、最终人体,凡人的三人一体即由此产生。两个灵魂合一的诞生,一定能感动幽灵。情人是教士;处女心醉神迷又恐慌不安。这种欢乐多少会传向上帝。真正的婚姻,即有爱情的地方,就有理想的成分。婚床在黑暗中是一角曙光。如果凡胎肉眼能看见可畏而又可爱的神灵,我们在熠熠闪光的房舍周围,就可能看见黑夜的形体,长着翅膀的陌生者,无形世界的蓝色过客,一群黑影的头俯下去,满意地祝福,相互指看处女新娘,微露惊异之色,神灵的面孔映现人间幸福的反光。新婚夫妇在极度销魂的情欢时刻,以为新房中没有旁人,他们若是侧耳细听,就可能听见噗噗的鼓翅声响。完美的幸福总有天使的关切。这间黑暗的小屋以天空为棚顶。二人的嘴唇被爱情所圣化,为了创造而接近,在这难以描摹的亲吻之上,布满繁星的神秘苍穹不会没有一点震颤。

这类幸福是实实在在的。除了这类欢乐就没有欢乐。唯独爱能销魂。其余则可悲可泣。

爱或曾经爱过,此生足矣。无须再有所希求。在生活的黑暗皱褶里找不到别的珍珠。爱就是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