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同一天,说得更准确些,在这同一天晚上,吃罢晚饭,马吕斯刚回到办公室要审阅一份案卷,巴斯克就送来一封信,并说:“写这封信的人就在候客室。”
珂赛特挽着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园里散步。
信如其人,也会有恶俗的外表。纸张粗糙,折叠笨拙,这类信一看就令人反感。巴斯克拿来的就是这样一封信。
马吕斯一接近信,就闻到一股烟叶味。一种气味,比什么都更能唤起人的记忆。马吕斯记起这种烟味,再看封面上写的:“呈送先生,彭迈西男爵先生启。他的公馆。”他辨认出烟味,也就认出笔迹了,可以说,惊诧能闪光。就是这样一道闪光,马吕斯豁然开朗。
嗅觉,这神秘的备忘录,一下子就在他身上唤起一个天地。正是这种纸张、这种折信方式、这样淡淡的墨水,正是这熟悉的笔迹,尤其是这烟味,他眼前就出现了容德雷特的破屋。
这真是天缘凑巧!他百般寻找的两条线索之一,近来还花了大力气,以为永无踪迹了,现在却自动送上门来。
他急不可待,拆开信念道:
男爵先生:
如果上帝给我才能,我本可以成为克(科)学院院士、德纳男爵[353],然而我不是。我仅仅和他同姓,提起此人,我如能得到你的照佛(拂),那就不剩(胜)心(欣)喜。您对我的会(惠)顾必得回报。我掌握一个人的秘密。此人又与您有关。我打算将这秘密提共(供)给您,希望能有幸对您有所帮助。我向您提共(供)这一简便方法,将此人从贵府赴(赶)走,此人无权住在贵府,男爵夫人出身高贵,道德的圣地长期和罪恶共处,就不能不糟(遭)受捐(损)害。
我在候客官(室)等侍(待)男爵先生的命令。
恭颂
大安
这封信署名为“德纳”。
署名不假,只是缩短了。
此外,信中不知所云,又别字连篇,终于暴露无遗。身份证已经齐备,无可怀疑了。
马吕斯异常激动。他先是一惊,后又一喜。但愿现在能找见他所寻觅的另一个人,他马吕斯的救命恩人,他就别无希求了。
他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几张钞票,推上抽屉就拉铃。巴斯克将门打开一条缝。
“让他进来。”马吕斯说道。
巴斯克便通报:“德纳先生。”
一个男子走进来。
马吕斯又是一惊:进来的人完全是陌生的。
此人不仅年老,还长了个大鼻子,下巴插在领带里,戴一副绿色眼镜,还加上双层绿绸的遮光檐;头发光滑,直齐眉梢,颇似英国“上流社会”[354]车夫的假发。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穿戴,相当破旧,但是很干净;一条带小装饰物的链子从坎肩兜里出来半截,令人猜想兜里装着怀表。他手里拿着一顶旧帽子,走路驼着背,深深一躬下去,背弯得更厉害了。
一照面最初的印象,就是这人衣裳太肥大,虽然整齐扣上了纽扣,还是不合他的身。
这里有必要讲几句题外话。
巴黎博特莱伊街兵工厂附近,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旧宅子,当时住着一个精明的犹太人,他的行业就是将一个坏蛋打扮成好人。不用花多长时间,否则坏蛋会感到难堪。换上一套类似体面人的服装,外表明显变了,可以乔装打扮一两天,每天付三十苏钱。这个出租服装的人名叫“变换商”,巴黎扒手们不知他的真名实姓,就送给他这个绰号。他的化装室服装相当齐全,给人乔装打扮的衣裳也还像样,适合各种职业和等级,分别挂在店铺的钉子上,虽然已经破旧了,却能代表一定的社会地位:这儿是行政长官的服装,那儿是神甫的教袍,那儿又是银行家的服装,在一个角落里挂着退伍军人的便服,而另一处则是文人的服装,再远一点有政界人士的服装。此人是骗术在巴黎演出的大型戏剧的服装师。他的破屋正是窃贼和骗子上下场的后台。一个衣衫褴褛的坏蛋走进来,放下三十苏,按照他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挑选一套服装换上,再下楼时,坏蛋摇身一变而成为人物了。第二天,一套行头又原物送回。这个“变换商”什么都可以交给窃贼,却从来没有被拐跑过。这些服装有一个缺陷,大小都“不合身”,既然不是定做的,穿上不是太瘦就是太肥,没有一个人穿着合身的。凡是比普通身材高大或矮小的坏蛋,穿上“变换商”的衣服都感到不舒服。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变换商”只考虑普通身材,他随便找一个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的乞丐来量体裁衣。因此,要求合身有时很难,“变换商”的那些主顾就只能尽量将就了。特殊身材,那就活该倒霉!就拿政界人士的服装来说,上下一身衣,倒是合乎规矩,然而皮特[355]穿上嫌太肥,加特尔西卡拉[356]穿上又嫌太瘦。在“变换商”的目录中,称作政界人士服装的说明,我们照录如下:“黑呢上衣一件、黑呢皮裤一条、丝绸坎肩一件、皮靴和衬衣。”旁边还注明:“从前的大使。”还有说明,我们也照录出来:“在另外一个盒子里,装有一副烫得整齐的假发、一副绿色眼镜、一条带小饰物的表链、两根裹着棉花的羽毛寸管。”这一套行头符合政客,从前大使的身份。可以说,这套服装相当旧了:线缝已发白,臂肘有个扣子大小的破洞,隐约可见,而且,胸前还缺一颗扣子;不过,这是小小不言的事,须知政客的手总放在胸前,就是要遮住礼服上缺扣子的地方。
如果马吕斯熟悉巴黎的这种神妙的变身术,他就会当即看出,巴斯克带进的客人那身政客装束,正是从“变换商”挂钩那儿租来的。
马吕斯看见来者并非他所期待的人,不禁感到失望,态度便转而冷淡了。就在来客深深鞠躬的时候,马吕斯从头到脚打量他,口气生硬地问道:“您有什么事?”
那人要回答先咧咧嘴媚笑一下,酷似鳄鱼的谄笑:“我觉得在社交界,我已经同男爵先生幸会过,不可能无此荣幸。我想,尤其应当提到几年前,在巴格拉西翁王妃府上,以及在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唐勃雷子爵大人的沙龙里见过面。”
这是无赖惯用的伎俩,装作认识一个不相识的人。
马吕斯注意听这人讲话,捕捉他的口音和动作,但是越发失望了:这浓重的鼻音,同他预料的尖刻的嗓音截然不同。他如坠五里雾中。
“我既不认识巴格拉西翁夫人,也不认识唐勃雷先生,”他说道,“我从未踏进过这两位的府门。”
马吕斯回答没有好气儿,那人仍然媚态可掬,坚持说道:“那就是在夏多布里昂的府上,我见过先生!我同夏多布里昂过从甚密。他非常和气,有时对我说:德纳,我的朋友……您不想同我干一杯吗?”
马吕斯的神情越来越严峻:“受到夏多布里昂先生的接待?我从来没有这份荣幸。简单说吧,您有什么事?”
那人听这口气更加生硬,就更加深鞠一躬。
“男爵先生,请耐心听我说。在美洲巴拿马附近的地方,有个叫若雅的村子。全村只由一座房子构成。一座四层的方形大楼房,用太阳晒干的土坯建造的,每一边五百尺长,每上一层缩进十二尺,这样,每层周围都有平台,正中是内院,囤积粮食和武器,没有窗户,但有枪眼,也没有门,但有梯子,爬梯子从地面上至二层平台,再从二层上到三层,从三层上到四层,然后再顺着梯子下到内院;房间没有门,只有翻板,房子里没有楼梯,只有梯子;夜晚关死翻板,撤走梯子,土枪和马枪都架在枪眼上,根本无法进入;白天是一座房子,晚上是一座堡垒,全村八百居民,就是这样生活。为什么这样小心呢?因为那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有许多吃人的人。那么,人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因为那是宝地,能开采出黄金。”
“您究竟要说什么?”马吕斯从失望到失去耐心,打断他的话。
“是这样,男爵先生。我这个干累了的老外交官,厌恶了陈旧的文明,想过过野蛮人的生活。”
“这又怎么样?”
“男爵先生,自私是人世的法则。无产的雇农看见驿车驶过,就要回头望去,而在自己田里干活儿的农妇就不回头张望。穷人的狗对富人叫,富人的狗对穷人叫。人人为己嘛。财货是人追求的目的。黄金,就是磁石。”
“还有什么?快点收尾。”
“我很想去若雅那里去落脚。我们一家三口,我妻子和女儿——那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旅途很长,旅费又贵。我缺点儿钱。”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马吕斯问道。
陌生人从领带里探出脖子,极像秃鹫的动作。他又加倍微笑回答道:
“怎么,男爵先生没有看到我的信吗?”
这话说中了几分。信的内容,还真从马吕斯眼前滑过去了,他只顾注意笔迹,却忽略了写的什么,几乎想不起来了。这会儿,一个新情况又唤醒他,引起他的注意:我妻子和女儿。他以敏锐的目光审视这个陌生人,比法官看得还仔细,简直不放过一丝一毫,他只是回答一句:“说明白点。”
那陌生人将两手插进坎肩兜里,抬起头来,但是并不挺起脊背,他那透过眼镜的绿目光也在打量马吕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说明一下,我有个秘密向您出售。”
“一个秘密!”
“一个秘密。”
“同我有关?”
“有点儿关系。”
“什么秘密?”
马吕斯听那人说话的时候,越来越注意观察他了。
“我先无偿提供点情况,”陌生人说,“看看能不能引起您的兴趣。”
“说吧。”
“男爵先生,贵府上有个盗贼和杀人凶手。”
马吕斯惊抖一下。
“在我家里?不会。”他说道。
陌生人镇定自若,用臂肘掸掸帽子,接着说道:“杀人凶手和盗贼。要注意,男爵先生,我在这里说的不是过时的、失效的旧事,不是在法律面前一宣布,在上帝面前一忏悔,就能一笔勾销的,我说的是近来的事,目前的事,此刻还没被司法发现。我说下去。这个人溜进您的信任圈儿里,几乎溜进您的家庭,他用的是假名,真名我可以告诉您,而且分文不取。”
“我听着呢。”
“他叫冉阿让。”
“我知道。”
“我还要无偿告诉您他是谁。”
“说吧。”
“他是个老苦役犯。”
“我知道。”
“您是因为我荣幸地告诉您才知道的。”
“不是。我早就知道了。”
马吕斯冷淡的口气,两次“我知道”的回答,话语简短而显得不愿交谈,这不免煽起陌生人的一点暗火。他那悻悻的目光偷偷瞥了马吕斯一下,随即又熄灭了。这种目光不管多么短促,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能认出来,自然也没有逃过马吕斯的眼睛。某种火光只能发自某些灵魂,而思想的通风口——眼珠,就会烧红,眼镜根本遮掩不住,无异往地狱门前放一块玻璃。
陌生人微笑着又说道:“我不敢驳斥男爵先生。不管怎么说,您应当明白,我是了解内情的。现在我要告诉您的情况,唯独我知道。这事关系到男爵夫人的财产。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秘密,准备出售。首先找您这个买主。价钱便宜。两万法郎。”
“这秘密同其他秘密一样,我全知道。”
那人感到有必要降点价:“男爵先生,给一万法郎吧,我就说出来。”
“再说一遍,您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您要说什么我知道。”
那人眼里又掠过一道闪光,他高声说道:“今天我总得吃晚饭啊。跟您说,这是个异乎寻常的秘密,男爵先生。我说了,给我二十法郎吧。”
“我知道您这异乎寻常的秘密,就像我早就知道冉阿让这个名字,也像我知道您的名字一样。”
“我的名字?”
“对。”
“这并不难,男爵先生,我荣幸地在给您的信中署上,还当面对您讲了:德纳。”
“第。”
“什么?”
“德纳第。”
“他是谁?”
碰到危险,箭猪会浑身竖起尖刺,金龟子会装死,老看守会拉开架势,而那人却哈哈大笑。
接着,他又用手指弹去衣袖上一点灰尘。
马吕斯继续说:“您也是工人容德雷特、戏剧家法邦杜、诗人尚弗洛、西班牙人唐·阿尔瓦雷兹,又是妇人巴利扎尔。”
“什么妇人?”
“您曾在蒙菲郿开过小客栈。”
“小客栈!绝没有那事!”
“我对您说,您就是德纳第。”
“我否认。”
“您还是个无赖。拿着。”
马吕斯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摔到他脸上。
“谢谢!对不起!五百法郎!男爵先生!”
那人大惊失色,急忙鞠躬,抓住钞票看个仔细。
“五百法郎!”他惊讶地又说道,随即又结结巴巴地嘟囔一句,“一张真的大票子!”
既而,他突然又提高嗓门:“好吧,我们就放松放松吧。”
说着,他像猴子一样灵活,头发往后一抛,摘下眼镜,从鼻孔里拔出两根羽毛管,收了起来:这两根羽毛管,我们在本书的另一页已经见到。他就像摘下帽子一样摘下面具。
他的眼神亮起来,起伏不平,疙里疙瘩的额头也露出丑陋的皱纹,鹰钩鼻子又恢复原状,这个悍匪便现出凶残狡诈的真面目。
“男爵先生真是明察秋毫,”他说道,而声音当即清晰,毫无鼻音了,“我就是德纳第。”
他那驼背也伸直了。
确实是德纳第。他诧异到了极点,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惊慌失措。他前来是要让人大吃一惊,不料自己却吃了一惊。他丢了面子,也得到五百法郎的补偿。不管怎样他认栽了,但他还是大惑不解。
他尽管乔装过,还是头一次见到彭迈西男爵,却让彭迈西男爵认出来,而且让人家完全掌握了底细。这位男爵不仅了解德纳第,似乎还了解冉阿让的情况。这个还没有怎么长胡子的青年,究竟是什么人?他如此冷淡,又如此慷慨,他知道别人的名字,知道别人所有名字,能够慷慨解囊,痛斥骗子俨如法官,而赏给他们钱又像上当的傻瓜。
我们还记得,德纳第虽然曾与马吕斯为邻,却从未见过他,这在巴黎是常有的事。当初,德纳第恍惚听女儿提起过,楼里还住着一个很穷的青年,名叫马吕斯;我们知道,他还给那青年写过信。然而在他的思想里,怎么也不可能将那个马吕斯和这个彭迈西男爵扯在一起。
至于彭迈西这名字,我们还记得在滑铁卢战场上,德纳第只听到最后两个音,他一直轻蔑这简单的一声道谢[357],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2月16日那天,他让阿兹玛跟踪新娘夫妇,还亲自搜索,终于了解不少情况,从他那黑暗的深处不只抓住一条秘密线索。他耍尽手腕才发现,至少极尽推理才推测出,那天他在大阴沟里碰到的是什么人。他从那人很容易推测到名字。他知道彭迈西男爵夫人就是珂赛特,但在这方面,他还是要谨慎从事。珂赛特是谁呢?他还说不准,仿佛是个私生女,他总觉得芳汀的身世可疑,可是何必讲出来呢?他保持沉默希图报酬吗?这算什么,他掌握,或者自以为掌握卖价更高的秘密。可想而知,毫无证据就跑来向彭迈西男爵披露:“尊夫人是私生女。”这样的告密者,只能招来那位丈夫的一顿拳脚。
德纳第认为,他同马吕斯的谈话还没有开始。刚才他不得不退却,改变战略,放弃一个阵地,换个战线;其实,主力还没有损失,他兜里已经有五百法郎垫底了。再者,他还有举足轻重的话要讲,即使对付深知内情又全副武装的彭迈西男爵,他也感到自己是强者。在德纳第这类人看来,任何对话都是一场较量。在即将展开的这场较量中,他的处境如何呢?他不知道谈话的对手是谁,但是知道自己要谈的事情。他在心中迅速地检阅了自己的力量,说了一句“我就是德纳第”,便等待对方的反应。
马吕斯还在思考。他终于抓到了德纳第。他万分渴望找到的这个人,现在就在眼前。他可以履行彭迈西上校的遗嘱了。这位英雄欠了这个匪徒的情,马吕斯感到耻辱,而且至今没有兑现他父亲从坟墓里给他开出的汇票。他面对这个德纳第,思想也处于复杂的状态,他认为上校不幸被这样的坏蛋所救,在报恩的同时也应为上校雪耻。不管怎样,他还是高兴的,终于能使上校的幽魂摆脱这个卑鄙的债权人,他也觉得能将自己对父亲的怀念从债务的牢笼里解救出来了。
除了这一职责,他还有一个责任,如果可能的话,要弄清珂赛特财产的来源。机会似乎摆到面前。也许德纳第了解一点内情。有必要探探这个人的底。就从这里下手。
德纳第将“大票子”深藏到坎肩兜里,几乎带着几分温情注视马吕斯。
马吕斯打破沉默:“德纳第,我说破了您的姓名。您掌握的秘密,您来告诉我的事情,现在要我对您说一说吗?我也有我的情报。您马上就会看到,我了解的情况比您多。冉阿让,正如您讲的,是个杀人凶手和盗贼。说他是盗贼,是因为他抢劫了一个富有的厂主马德兰先生,把人家弄破产了。说他是杀人凶手,是因为他杀了警察沙威。”
“我不明白,男爵先生。”德纳第说道。
“这就让您明白。听着。大约在1822年,在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地区,有个叫马德兰先生的人。从前同司法机构有点过节,后来改过自新,恢复了名誉。这个人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义人,他靠技艺生产人造墨玉,使整个城市富起来。当然,他本人也发了财。但这是附带的,可以说是偶然的。他是穷人的衣食父母。他创建医院,开办学校,探望病人,给姑娘嫁妆钱,救济寡妇,收养孤儿,他就像那地方的监护人。他谢绝了授给他的勋章,他被任命为市长。一个刑满释放的苦役犯知道这个人从前被判过刑的隐私,便揭发了他,并让人把他抓起来,然后乘机来到巴黎拉斐特银行——这是出纳员本人向我提供的情况——模仿签字,冒名取走了马德兰先生的五十多万法郎的存款。窃取马德兰先生钱财的苦役犯,正是冉阿让。至于另一件事实,您也没有什么可向我提供的。冉阿让杀了警察沙威,他是用手枪把人打死的。我敢对您说这话,当时我在场。”
德纳第瞥了马吕斯一眼,那神气就像一个战败的人又抓住胜利的机会,转眼间把丧失的地盘夺回来。而且,他又立刻恢复笑脸,但是像下级对上级那样,得意的神情有所节制,德纳第只对马吕斯说了一句:“男爵先生,咱们走入歧途了。”
他要强调这句话,特意将饰物链抡了一圈。
“什么?”马吕斯又说道,“您想反驳吗?这可是事实。”
“这是幻象。我有幸得到男爵先生的信任,就有责任指出这一点。首要的是真相和正义。我不愿意看见不公正地指控别人。男爵先生,冉阿让根本没有窃取马德兰先生的钱财,冉阿让也根本没有杀害沙威。”
“岂有此理!怎么这么说呢?”
“这么说有两个原因。”
“哪两个?说吧。”
“第一,他没有劫夺马德兰先生,因为,冉阿让本人就是马德兰先生。”
“您说什么呢?”
“第二,他并没有杀害沙威,因为,杀死沙威的人,正是沙威自己。”
“您要说什么?”
“我要说,沙威是自杀的。”
“拿出证据!拿出证据!”马吕斯怒不可遏地嚷道。
德纳第又一字一顿说了一遍,就像朗诵十二音节的古诗:“警、察、沙、威、被、发、现、溺、死、在、兑、换、所、桥、一、条、船、下。”
“拿出证据来!”
德纳第从外套大兜里掏出一个灰色大信封,里面好像装有一些折叠成大小不等的纸张。
“我也有材料。”他平静地说道。
他又补充说道:“男爵先生,为了您的利益,我深入调查了我那位冉阿让。我说冉阿让和马德兰是同一个人,还说沙威除了他自己,没有别的杀害他的人,我这样说,全有证据。不是手写的证据。手写的材料是可疑的,是为了帮忙特意定的。我这证据是印刷品。”
德纳第边说边从信封里掏出两份破旧发黄、有刺鼻的烟草味的报纸。其中一份显得更旧,折纹全断裂,还往下掉碎片。
“两个事实,两个证据。”德纳第说着,就把两份打开的报纸递给马吕斯。
这两份报纸读者都知道。一份更旧的,是1823年7月25日的《白旗报》,我们在本书第三卷第一百四十八页[358]看到的报道,证实了马德兰先生和冉阿让是同一个人。另一份是1832年6月15日的《公报》,上面登了沙威自杀的消息,还援引了沙威向警察署长所作的口头汇报,说他在麻厂街街垒里被俘,但是多亏一个暴动者的宽宏大量才保住命,那人把他押出去执刑,并没有瞄准他的头,而是朝天开了一枪。
马吕斯看了报。事情很明显,日期确切,证据也确凿无疑,这两份报纸印出来,并不是特意为了证明德纳第的说法。而且,《公报》上所刊登的消息,又是警察总署官方提供的。马吕斯不能怀疑。那个出纳员所提供的情况是假的,他本人也弄错了。冉阿让赫然变得高大起来,高出云端。马吕斯禁不住欢叫一声:“这么说来,这个不幸者是个令人敬佩的人!这笔财富的的确确是属于他的!他就是马德兰,是一方的保护人!他就是冉阿让,是沙威的救命恩人!他是个英雄!一个圣徒!”
“他既不是圣徒,也不是英雄!”德纳第说道,“他是杀人凶手,是盗贼!”他讲话带点权威的语气了,还补充一句,“咱们得冷静下来。”
盗贼、杀人凶手这些字眼,马吕斯以为消失了,不料又卷土重来,好似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怎么又来啦!”他说道。
“躲不开,”德纳第又说道,“冉阿让没有劫夺马德兰,但照样还是盗贼;他没有杀害沙威,但照样还是杀人凶手。”
“您是不是指四十年前那件可悲的偷窃案?”马吕斯问道,“就从您这报纸也能看出,他一生痛悔,克己利人,修德赎罪了。”
“我说杀人和抢劫,男爵先生;我再重复一遍,我指的是近来的事。我要向您透露的情况,绝对没人知道,也从未听说过。也许您能发现,冉阿让以高明的手段赠给男爵夫人财产的来源;我说手段高明,就是因为他通过这样的赠款,就钻进一个高贵的家庭里来享福,享受抢来的钱,隐藏起自己的罪恶,隐姓埋名,为自己建起一个家庭,这种做法不能算太笨拙。”
“我本可以在这里打断您的话,”马吕斯指出,“不过,您还是讲下去吧。”
“男爵先生,我全告诉您,酬劳多少全凭您赏赐了。这个秘密可值大量黄金呢。您会问我:‘为什么你不去找冉阿让?’这原因很简单,我知道他放弃了这笔钱财,转交给您了。我觉得这事策划得很巧妙,可是他一个铜子也没有了。我去找他,也只能看到一双空手,然而,我前往若雅需要旅费,找他还不如找您,他一无所有,而您什么都有了。我有点儿累,请允许我坐一坐。”
马吕斯坐下,并示意他也坐下。
德纳第坐到一张软垫椅子上,拿起那两份报纸,又装回信封里,同时用指甲敲着《白旗报》,小声嘟囔道:“这一份,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接着,他往椅背上一靠,跷起二郎腿,这种姿势正是说话把握十足的人所特有的,然后才进入正题,一本正经又字字加重语气地说道:
“男爵先生,大约一年前,1832年6月6日,在暴动的那天,在巴黎大阴沟里,就是在荣军院桥和耶拿桥之间,大阴沟在塞纳河的出口处,有那么一个人。”
马吕斯突然把椅子往德纳第这边靠了靠。德纳第注意到这个动作,于是他慢条斯理,就像一个能言善辩的人抓住对方,并感到对方听着他的话时的悸动:“这个人不得不躲藏起来,但不是政治原因,他把阴沟当作住所,并且还有一把门钥匙。我再说一遍,那天是6月6日,大约晚上八点钟,这人听见阴沟里有响动,他十分诧异,便蜷缩在角落里窥伺。听似脚步声,黑暗中有人朝他这边走来。怪事,这阴沟里除了他,另外还有一个人。阴沟出水口的铁栅门离此不远,他借着从门口射进来的一点亮光,看见来人背着东西,弯着腰往前走。弯腰走路那人从前是苦役犯,他肩头背的是一具死尸。一个不折不扣的现行杀人犯。至于抢劫,那是不言而喻的,谁也不会无故行凶。那个苦役犯要将尸体投进河里。有一点需要说明:那苦役犯是从阴沟远处来的,肯定遇到了可怕的泥坑,才来到这铁栅门口,因此,他本可以将尸体丢进泥坑里,可是第二天,工人疏通阴沟,就可能在泥坑里发现遇害者,凶手不愿意发生这种情况,宁肯背着重负蹚过泥坑,他一定卖了死力气,冒了极大的生命危险;至今我也不明白,他是怎么从那里活着出来的。”
马吕斯的椅子又靠近一点儿。德纳第趁机长出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男爵先生,一条阴沟可不是演武场,那里什么都缺,连地方都缺。两个人在里面,就得狭路相逢。这情况果然发生了。住户和过路人虽不情愿,还是不得不彼此问好。过路人对住户说:‘你瞧,我背着东西,总得出去,你有钥匙,给我用一用。’这个苦役犯力大无比,可不敢拒绝他。不过,拿钥匙的人讨价还价,只为了拖延时间。他查看死者,但是看不清楚,只能看出那是个青年,穿戴讲究,像个富人,满脸是血,面目模糊了。他一边谈话,一边设法撕下死者外衣的一块后摆,而没有让凶手觉察。一个物证,您明白吧,用这可以重新抓住线索,证明凶手有罪。他将那个物证揣进兜里,然后打开铁栅门,放出那人及其背上的重负,又关上门就逃开了,不想进一步牵连到这个案件中,尤其不想在凶手往河里扔尸体时成为目击者。现在您应当明白了,背死尸的人,正是冉阿让,而有钥匙的人,此刻正在同您谈话,撕下来的那片衣襟……”
德纳第说完这番话,便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从衣兜里掏出布满暗斑的黑呢布片,举到眼睛一般高。
马吕斯站起身,脸色苍白,几乎停住呼吸,一言不发,眼睛盯住黑呢布片,一步步退至墙根,右手伸到身后,摸索墙壁,寻找壁炉旁边柜橱锁眼上插的钥匙,摸到钥匙便打开柜橱门,不用看就伸进手臂,而他惊愕的目光始终不离德纳第抖开的布片。
这时,德纳第继续说:“男爵先生,我有充分理由认为,那个遇害的青年人是个外国阔佬,携带巨款,被冉阿让诱入圈套。”
“那青年就是我,衣裳就在这里!”马吕斯嚷道,把一件血迹斑斑的黑色旧衣服扔到地板上。
接着,他一把夺过德纳第手里举着的布片,蹲下来,将布片拼在衣摆的缺口上,裂缝儿完全吻合,正好拼成一件完整衣服。
德纳第呆若木鸡,他心中暗道:“这下我赔了老本。”
马吕斯站起来,他浑身颤抖,既汗颜无地,又喜形于色。
他气愤地走向德纳第,同时伸手摸衣兜,抓出一把五百和一千法郎的票子,握成拳头举到他面前,几乎碰到他的脸:“你这无耻的家伙!你说谎,诽谤,无恶不作。你来诬告这个人,反而为他洗脱罪名;你要陷害他,反而赞扬了他。你才是盗贼!你才是凶手!我见过你,容德雷特·德纳第,就在济贫院环城大道的那间破屋里。关于你,我所了解的情况,足以把你打发到苦役场,甚至更远的地方,如果我愿意的话。这是一千法郎,拿着,你这恶棍!”
他说着,就把一千法郎的钞票掷给德纳第。
“哼!容德雷特·德纳第,你这狗东西!这回让你好好受一次教训,出卖机密的旧货贩子,兜售秘事的奸商,专门搜寻黑暗东西的家伙,无耻之徒!拿着这一千五百法郎,从这儿滚出去!滑铁卢保了你。”
“滑铁卢!”德纳第嘟囔一声,将一千五百法郎揣进兜里。
“对,杀人凶手!你在那儿救了一位上校的命……”
“是一位将军。”德纳第说着,又扬起头来。
“一位上校!”马吕斯又怒气冲冲地说,“若是一位将军,我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你来这里,专门血口喷人!告诉你,什么罪行你都犯过。滚!滚得远远的!但愿你能幸福,这是我的全部希望。哼!魔鬼!这还有三千法郎,全拿着。明天你就动身,带你女儿去美洲!其实你老婆死了,可恶的骗子!我要监视你起程,强盗,到那时,我再给你两万法郎,滚到别的地方找死去吧!”
“男爵先生,”德纳第一躬到地,说道,“一生感谢不尽。”
德纳第告辞出来,心中莫名其妙,身子受这金钱的甜美压力,头顶受这钞票的轰击,他真是又惊又喜。
他真像遭了雷击,晕头转向,但也心甘情愿,如果头上有个避雷针,他反倒深感遗憾了。
还是马上把这人的事情交代完毕。上述事件发生之后两天,在马吕斯的安排下,他更名改姓,揣上到纽约兑现的两万法郎的汇票,带着阿兹玛起程去美洲了。德纳第这个失意的资产者,道德沦丧,不可救药。他从欧洲到美洲,还依然故我。同一个恶人打交道,好事往往办成坏事。德纳第用马吕斯这笔钱去贩卖黑奴了。
等德纳第一走,马吕斯就跑到花园,见珂赛特还在散步。
“珂赛特!珂赛特!”他喊道,“来!快来!一道出去。巴斯克,叫一辆马车!珂赛特,来呀,噢!上帝啊!是他救了我的命!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快戴上你的头巾。”
珂赛特以为他疯了,但还是顺从了。
他喘不过气来,用手捂住心口,要抑制心跳。他大步走来走去,抱住珂赛特亲吻:“噢!珂赛特!我真是个不仁不义的人!”他说道。
马吕斯万分激动,他恍惚看见,冉阿让变成无比高大的悲苦形象。一种前所未闻的美德在他眼前显现,至高无上而又十分温和,高大中又透出谦卑。这名苦役犯圣化为基督了。马吕斯被这奇迹弄得眼花缭乱,他说不准看见了什么,只知道非常伟大。
不大会儿工夫,出租马车来到门前。
马吕斯扶珂赛特上了车,自己也跟着跳上去。
“车夫,”马吕斯说道,“武人街七号。”
马车出发了。
“啊!太叫人高兴啦!”珂赛特说道,“我都不敢向你提这事了。我们去看望让先生。”
“是你父亲,珂赛特!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应该是你的父亲。珂赛特,我猜想出来了。你对我说,你根本没有收到我派伽弗洛什给你送的那封信。信肯定落到他手中了。他去街垒就是为了救我。他既然发愿要修成天使,也就顺便救了别人,他救了沙威。他把我从深渊里拖出来交给你。他背着我走过可怕的阴沟。噢!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珂赛特,他保护了你,然后又保护了我。想想看,那阴沟有一段可怖的洼地,有上百条命都可能淹死在泥水中,珂赛特,他却把我背过去了。当时我昏迷不醒,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危险境地。我们去接他,接回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愿意不愿意,也不能再离开我们了。但愿他在家里!但愿我们能找到他!从今往后,我要终生敬重他。对,事情就应该这样,明白吗,珂赛特?伽弗洛什把信交到他手里了。全都弄清楚了。你明白了吧!”
珂赛特一句也没听明白。
“你说得对。”珂赛特对他说。
这工夫,马车继续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