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待言,读者想必已经猜出,马德兰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冉阿让。我们已经探视过那颗良心的深处,此刻又可以探视一番了。我们不能不既激动又惶恐,因为探视到的情景,比任何事情都更触目惊心。在精神的眼睛看来,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黑暗;精神的眼睛所注视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人心这样可怕,这样复杂,这样神秘,这样无边无际。有一种比海洋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宏大的景象,那就是人的内心世界。
以人心为题作诗,哪怕只描述一个人,哪怕只描述一个最微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史诗汇入一部更高的终极史诗。人心是妄念、贪婪和图谋的混杂,是梦想的熔炉,是可耻意念的渊薮,也是诡诈的魔窟、欲望的战场。在某种时刻,透过一个思索的人苍白的脸,去观察背后,观察内心,观察隐晦。外表沉默的下面,却有荷马史诗中的那种巨人的搏斗,有弥尔顿[231]诗中的那种神龙蛇怪的混杂和成群成群的鬼魂,有但丁诗中的那种螺旋形的幻视。每人负载的这种无限,虽然幽深莫测,但总是用来衡量自己头脑的意愿和生活的行为,而且总是大失所望。
有一天,但丁碰见一道阴森可怕的门,不免犹豫不决。现在,我们也面对一道门,也站在门口犹豫。还是让我们进去吧。
小杰尔卫事件之后冉阿让的情况,读者已经了解,稍需补充一点就够了。我们看到,从那时起,冉阿让已经变了一个人。那位主教期望他做的,他完全照办了。这不仅仅是改变,而是脱胎换骨。
他做到销声匿迹了,他卖掉了主教的银器,只保存两只烛台作留念,从一座城市溜到另一座城市,穿越法国,来到海滨蒙特伊,发明了前面讲过的那种新方法,完成了前面叙述的事业,自己也成功地变成了不可捉摸又难以接近的人。他在海滨蒙特伊定居,欣慰的是既追悔前半生,又用后半生来弥补缺憾,生活安定,有了保障和希望,心中只有两个念头:隐姓埋名而修成圣徒,逃避世人而皈依上帝。
在他的头脑里,这两个念头紧密相连,已经形成一种意愿了。两个念头都同样强烈,同样具有吸引力,控制他的一举一动。平时,两者并行不悖,指导他的行为,把他拉向隐居的生活,让他成为平易和善的人,两者都提醒他做同样事情。然而,也有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家还记得,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海滨蒙特伊所有人都称之为马德兰先生的这个人,就会毫不犹豫取舍,肯为后者牺牲前者,能舍身求义。因此,他尽管有所顾忌,尽管小心谨慎,还是保存了主教的烛台,为主教服丧,把过路的所有通烟筒的少年叫来询问,打听在法夫罗勒的家庭情况,而且不理会沙威含沙射影的威胁话,救了割风老头的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似乎效法所有圣贤忠义之士,认为他首要的天职不是为自身。
不过,应当指出,类似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叙述了这个不幸者所经受的痛苦,但是支配他的两种念头,还从来没有展开过如此严重的斗争。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刚说了几句话,他心里就隐约明白了。他深深埋藏的名字,又如此离奇地听人提起,他当即大为骇然,仿佛为自己命运的奇异恶兆所震慑;他在惊愕中不禁悸动,这预示着巨大的打击。他俯下身子,宛如暴风雨逼近的一棵橡树,又如快要冲锋的一名士兵。他感到乌云压顶,就要雷电交加。他听沙威讲话的时候,头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走,跑去自首,将那个尚马秋救出牢房,自己入狱受罚:这样想就跟剜肉一般钻心疼痛;继而,这种念头过去了,他心中暗道:“再瞧瞧吧!再瞧瞧吧!”他压下慷慨之心的最初冲动,在英勇行为面前退却了。
这个人听了主教的圣言之后,多年来痛改前非,以苦修苦行来赎罪,有了极好的开端,即使面临凶险的境况,也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仍以同样的步伐,继续走向天国所在的深渊,这当然是一种壮举;不过,壮举是壮举,他却没有这么做。我们必须弄清这颗心灵里发生的事情,但也只能如实讲述。最初占上风的,是保存自身的本能;他急忙收拢心思,抑制冲动,正视沙威这个巨大威胁,在恐惧中毅然推迟任何决定,集中考虑该怎么办,重又镇定下来,就像一名武士重又拾起盾牌。
事后,一整天他都处于这种状态:内心思潮翻腾,外表沉静安详;他仅仅采取了所谓的“保全的措施”。头脑里还是一片冲突和混乱,乱作一团,看不清任何念头的形态,连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刚刚受到了一次重重的打击。他还照常到芳汀的病榻旁边,并出于善良的本能,延长了探视的时间,心想应当这样做,应当把她托付给嬷嬷,以备万一他要外出。他隐约感到也许要去一趟阿拉斯,虽然还没有决定,但是心想他既然丝毫没有受到怀疑,倒不妨亲自去看看那件案子审判的情况,于是定了斯科弗莱尔的马车,以备不时之需。
晚餐,他的胃口不错。
回到卧室,他开始静心思考。
他细想自己的处境,觉得闻所未闻,离奇到了极点,以致在胡思乱想当中,不知受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绪的推动,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去插上房门,怕有什么东西闯进来,森严壁垒,以防万一。
过了一会儿,他吹灭了蜡烛,烛光使他感到不自在。
好像有人能看见他。
有人,谁呢?
唉!他要关在门外的人已经进来了;他不想让被看见的人却看着他。此人就是他的良心。
不过,起初他还抱有幻想,以为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就安全了;插上了门闩,谁也闯不进来;吹灭了蜡烛,谁也看不见他了。于是,他掌握了自己,双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头,在黑暗中开始思考。
“我这是到了哪一步啦?”“我不是在做梦吧?”“别人对我说了什么呢?”“我真的见到了沙威,他真的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吗?”“那个尚马秋究竟是什么人呢?”“他长得像我吗?”“怎么可能呢?”“昨天我还那么平静,万万没有想到会出事!”“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来着?”“这件事有什么名堂呢?”“最后如何收场呢?”“怎么办啊?”
他就这样陷入困惑中,头脑里什么也保存不住,种种念头像波涛一样流走,他双手抱住额头想拦住思绪。
他的意志和理智也被搅乱了,他想理出个头绪,找出个解决办法,结果一无所获,唯有惶恐不安。
他脑袋滚烫,于是走过去打开窗户,天上不见一点星光,他又返身坐到桌子旁。
头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这工夫,一些模糊的思路在他头脑中渐渐成形,渐渐确定,全局虽然还看不清楚,一些局部情况却像实物一样清晰了。
他开始认清,这种局面再怎么特殊,再怎么危急,他也完全掌握主动。
这只能使他更加惊慌失措。
时至今日,他的所作所为,无非是掘了一个洞,埋藏他的姓名,与他确定的苦修的宗教目的并不相干。在他独处自省的时刻,辗转难眠的夜晚,他始终最担心的情况,就是忽然听人提起这个名字,心想那便是他一切的终结:这个名字重新出现之日,就是他的新生活在他周围毁灭之时,谁知道呢?也许也是他的新灵魂在他内心毁灭之时。只要一想到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他就不寒而栗。在这种时刻,如果有人对他说,时候一到,这个名字就会在他耳边震响,冉阿让这个丑恶的名字,就会突然从黑夜里跳出来,矗立在他面前,而强烈的光就会在他头上闪耀,驱散包围着他的神秘;不过那人同时又说,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这道光只能制造更加浓厚的幽暗,这道光撕开的纱幕还会增加神秘,这场地震会加固他的建筑,而且他若是愿意,这次非常变故的后果,只能使他的一生更加清楚又更难识透,这位和善可敬的绅士马德兰先生,在同冉阿让的幽灵对质之后,就会更加体面,更加安宁,更受尊敬了……如果有人对他这样讲,他肯定会摇头,认为这全是无稽之谈。然而,这一切恰恰发生了,这一堆不可能的事情已成事实,上帝允许这些荒唐事变成真事!
他继续胡思乱想,但是思路越来越清晰,对自己的处境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他仿佛莫名其妙睡了一觉,忽然醒来,发现自己在深夜里,站在下滑的深渊边上,浑身瑟瑟发抖,已经退不回去了。在昏暗中,他看见一个陌生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命运把那人当作他要推下深渊。无论是他还是那人,必须坠落下去一个,深渊才能重新弥合。
他只好听其自然。
事情完全清楚了,他默认了这一点:他在苦役场监狱的位置还空着,一直等着他,躲也没用,他抢了小杰尔卫的钱,就要被逮捕归案,那空位置既等待着他又吸引着他,直到他进去为止,这是命里注定、不可避免的事情。继而他又想到:在这种时候,他有了个替身,一个叫尚马秋的家伙交上了这种厄运,而从今以后,他就附在尚马秋的身上去坐牢,冒马德兰先生之名来处世,再也无须担心了,只要他不阻止别人,这块罪恶之石就像墓石一样,一旦压到尚马秋的头上,就永远也掀不起来了。
这种念头十分强烈,又十分奇异,以致他心中忽然萌发一阵难以描摹的冲动;这种良心上的挛动,人一生只能经历两三次——心中由讽刺、喜悦和失落所构成的暧昧情绪,全部搅动起来,可以称为内心的一阵狂笑。
他又突然点亮蜡烛。
“这是怎么啦!”他自言自语,“我究竟怕什么呢?我又何必这样想呢?我现在得救了。一切都结束了。原先只有一扇虚掩的门,我的过去还有可能通过门缝,猛地闯进我的生活。现在,这扇门被堵死了,永远堵死了!沙威那个可怕的东西,那条凶恶的猎犬,多年来一直搅得我坐卧不安,他仿佛识破了我,天啊!他真的识破了我,到处跟踪我,时刻窥伺我,现在他失去线索,跑到别的地方,完全走上歧途啦!他抓到了他的冉阿让,从此心满意足了,可以让我安生啦!说不准他还要离开这座城市呢!何况,发生这种事情,我根本没有插手!没有起任何作用!然而,这是怎么说呢!这其中有什么不妙的情况呢?老实说,此刻有人若是瞧见我,还以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说到底,真有什么人遭殃的话,也绝怪不到我的头上。这完全是上天安排的。看来这是无意的!难道我有权打乱上天的安排吗?现在我还企求什么呢?我管那个闲事干什么?这与我无关。怎么搞的!我高兴不起来!我还需要什么呢?多少年来我追求的目的,我夜夜的梦想,我祈祷上苍的心愿,就是安定,现在我得到啦!这是上帝的意愿。我丝毫也没有违背上帝的意志。上帝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了让我继续我已经开始的事业,让我行善,有朝一日成为一个鼓舞人心的伟大榜样,也为表明我苦修赎罪,弃恶从善,毕竟能得到一点幸福!我实在不明白,那会儿怕什么,不敢走进那位厚道的本堂神甫的家中,像面对忏悔师那样,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向他求教,显然他也会对我这样讲。就这样定了,听其自然!听凭仁慈上帝的安排!”
他在心灵深处这样自言自语,可以说同时也在俯视他本人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步。“好啦,”他说道,“不想这事儿了。就这么决定啦!”然而,他丝毫也不觉得快活。
恰恰相反。
人们阻止不了思想回到一个念头,如同不能阻止海水回到岸边。对水手来说,这叫作潮流;对罪人来说,这叫悔恨。人的灵魂经上帝掀动,好似汹涌澎湃的海洋。
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进行这种可悲的对话,自己讲给自己听,讲他不想说的事,听他不愿听的话,屈从于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他说:“想吧!”正如两千年前对另一个判刑的人说:“走吧!”
话题先不要扯得太远,为了讲得明明白白,就要强加一种必不可少的观察。
人会自言自语,确有其事;凡是有思维的人无不有这种体验。甚至可以说,言语只有在人的内心里,从思想到意识,再从意识回到思想,才具有无与伦比的神秘性。本章时常使用的“他说”“他喊道”这些字眼,也只能从这种意义上来理解。人在心中自言自语,在心中高喊,却不打破表面的沉默。心中一阵喧闹,除了嘴以外,全身都在讲话。灵魂的实存,并不因其无形无体而减其真实性。
就这样,他在心中问自己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问自己“这样决定”怎么样。他向自己承认,他在头脑里所做的安排非常残忍,“听其自然,听凭仁慈上帝的安排”,这简直可怕极了。任由命运和人的这种谬误进行下去而不加以阻拦,保持沉默,总之什么也不做,就是做了一切!这是极端无耻而虚伪的!这是犯罪,既卑劣又阴险,既无耻又丑恶!
这个不幸的人,八年来第一次尝到坏思想和坏行为的苦味。
他厌恶地吐了出来。
他继续扪心自问,严厉责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达到啦”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向自己表明他的一生确有目的。然而目的是什么呢?隐姓埋名吗?蒙骗警察局吗?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为了这样一点区区小事吗?难道没有另外一个远大的、真正的目的吗?拯救灵魂,而不是拯救躯体。恢复诚实和善良。做一个有天良的人!难道这不是他终生最主要的、唯一的追求吗?难道这不是主教对他最主要的、唯一的嘱咐吗?关上门,隔断自己的过去?然而,老天爷!门关若未关,他干一件卑劣的事,就重又打开这扇门!他就重做了盗贼,而且是最丑恶的盗贼!窃取另一个人的生存、生活和安宁,窃取另一个人在阳光下的位置!他变成了凶手!他杀人,在精神上杀害一个可怜的人,置那人于死地,而且是活受罪的死亡,是人称苦役场的暴尸的死亡!反之,去自首,去救那个蒙了不白之冤的人,尽自己的天职,恢复真名实姓,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才真正实现复活,永远关闭他抽身的地狱之门!看似重堕地狱,实则脱离地狱!应当这样做!他不这样做,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他就虚度一生,白白苦行赎罪了,他就只能说:“活着干什么?”他感到主教就在眼前,感到主教正因为故去而更加清晰地显现,感到主教在盯着他看,而从今往后,他会觉得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先生非常可憎,苦役犯冉阿让反倒纯洁而令人敬佩了。他感到,
世人只看见他的面具,而主教却看见他的面孔;世人只看见他的生活,
而主教却看见他的良心。因此,必须去阿拉斯,解救假冉阿让,告发真冉阿让。唉!这可是一种最大的牺牲、最惨痛的胜利,也是要跨越的最后一步,但是必须如此。痛苦的命运!只有回到世人眼中的屈辱地位,他才能进入上天眼中的圣洁境界!
“好吧,”他说,“就这么办!要尽天职!搭救那个人!”
他高声讲出这样的话,却浑然不觉高声说话了。
他抓起书,查看了一下,便放整齐了。他将拮据的小商人向他借债的一打票据,全扔进炉火里烧掉。接着,他又写了一封信,封上之后,当时房间里若是有人,就会看见他在信封上这样写道:“巴黎阿图瓦街,银行行长拉斐特先生收。”
他从写字台的格子里取出一个皮夹,里面装有几张钞票和同年参加选举的身份证。
他一面极为深沉地思索,一面做着这些杂事,有人若是当场看见,绝猜不出他的内心在想些什么。只能看出有时他嘴唇翕动,有时他抬起头,凝视墙上某一点,就好像那恰恰是他要弄清或询问的东西。
给拉斐特先生的信写完了,他就将信连同皮夹放进衣兜里,重又开始踱步。
他遐想的思路毫未改变。他仍然清晰地看见他的职责:“去吧!报出你的姓名!自首吧!”这是用发光的字写出来的,在他眼前闪闪发亮,并随着他的视线而转移。
同样,他也看见他生活中一直遵循的双重规则:隐姓埋名,为灵魂赎罪。这两个念头仿佛化为有形之体,显现在他面前,而且泾渭分明。他看出两者的差异,看出一个念头必然向善,另一个念头可能作恶;一个利人,另一个为私;一个说“别人”,而另一个则说“我自己”;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黑暗。
两者相互争斗,他也看见两者在搏斗。随着他的思索,两个念头也在他精神的眼前扩大,现在已经长成了巨大的身躯;他仿佛看见在他的内心,在我们前面所说的这个无边无际的天地里,在幽暗和微光之间,一位女神和一个女魔正在酣战。
他内心充满恐惧,但是他感到善念能够得胜。
他感到他良心和命运的又一个决定时刻临近了:主教标志他新生的第一阶段,尚马秋则标志第二阶段。巨大的恐慌过后,又面临巨大的考验。
他才平静了一会儿,这工夫又渐渐冲动起来。头脑里思绪万千,但是他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
有一阵,他对自己说,也许他处理这事儿太性急了,而其实,那个尚马秋算不了什么,那家伙毕竟偷了东西。
他又这样回答自己:那人就算真的偷了几个苹果,也就是坐一个月的牢,离苦役场还差得远呢。况且,他偷了没有,谁知道呢?有证据吗?冉阿让这个名字压到他头上,似乎就无需证据了。检察官通常不都是这么做的吗?大家知道他是苦役犯,就认为他是窃贼。
过了一会儿,他又这样想:他一旦自首,别人考虑到他的英勇行为,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以及他为当地所做的事情,也许会赦免他。
不过,这种假设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苦笑一下想道,他抢了小杰尔卫四十苏,这就构成了累犯罪,这案子肯定会发作,而法律有明文规定,他会被判处终身苦役。
他丢开一切幻想,渐渐脱离尘世,要从别处寻求安慰和力量。他对自己说必须尽天职,尽了天职,未必就比逃避天职更痛苦。如果他“听其自然”,留在海滨蒙特伊,那么他所赢得的德望和美名、钦佩和敬重、他的善举和仁爱之心、他的财富、他的人望、他的品德,都要被一桩罪行所玷污;所有这些圣洁的事物同这件丑事纠缠在一起,该是什么味道!反之,他若是在苦役场,在绞刑架下,戴着刑枷,戴着绿色刑徒帽,在不间断的苦役中,在无情的屈辱中,完成自我牺牲,那么他就会为自己增添一个圣洁的思想!
最后,他对自己说,这是必由之路,命运注定,他不能做主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怎样要做出选择:或者外君子而内小人,或者外污秽而内圣洁。
虽然万千愁绪,翻腾不已,但是他的勇气并没有减退,唯有头脑疲惫了,便不由自主地去想别的事,开始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太阳穴的脉搏剧烈跳动,他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午夜钟声先后在教堂和市政厅敲响了。两口钟,他各数了十二下,并比较声音。这时他联想起几天前,他在废铜烂铁商店看见有一口古钟出售,钟上铸有这样的名字:罗曼城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身上发冷,就生起一点火,并没有想到要关窗子。
这工夫,他重又陷入恐慌状态,竟想不起午夜钟声敲响之前他在考虑什么事,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来。
“哦,对啦!”他自言自语,“我决定自首。”
继而,他忽然想起芳汀。
“噢!”他叹道,“还有那个可怜的女人!”
想到这里,又爆发出一场新的危机。
芳汀突然出现在他的冥想中,宛如意外射进来一束光线。他立刻觉得周围全变了,不禁喊道:“哎呀,糟糕!直到现在,我还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想自己最好隐瞒还是自首,最好隐藏自身还是拯救灵魂,最好做一个受人尊敬而可鄙的官吏,还是当一个受人景仰而下贱的苦役犯,想的是我,总想我自己,只想我自己!可是,上帝啊,这完全是自私自利!这是自私自利的不同表现形式,但总归是自私自利!我若是稍微替别人想一想呢?圣德的首要一点就是替别人着想。噢,斟酌斟酌吧。把我排除,把我抹掉,把我置于脑后,那么又会如何呢?——假如我自首呢?他们就会逮捕我,释放那个尚马秋,重新把我押往苦役场。这很好。然后怎么样呢?这里会出什么事呢?噢!这里,这里是一个地区,有一座城市,有工厂,有工业,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爷爷,有小孩子,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养活了这一切;哪里有冒烟的烟囱,就有我往火里加的柴,往锅里放的肉;我带来富裕、流通和信贷;在我之前,什么也没有,在我的推动下,整个地方才得以复苏,有了生机,才活跃、繁荣、富足起来;失去我,这里便失去了灵魂。我一撤掉,一切就全死了——还有那个女人,受了多少苦难,在沉沦中表现出多么崇高的品德,她的整个不幸是我无意中造成的!还有那个孩子,我本来想把她接来,让她们母女团聚!我害了那女人受苦,难道不应该补偿一点吗?如果我一走,情况会怎么样呢?那母亲要死掉,孩子要流离失所。如果我自首,就会产生这种后果——如果我不自首呢?想想看,如果我不自首呢?”
他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后,停顿了一下,一时仿佛在犹豫并为之战栗,不过时间很短,他又平静地回答自己:“那么,那个人就要去苦役场,这倒是真的,管他呢!反正他偷了东西!我对自己说他不是贼也没用,他偷了东西!我呢,我还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再过十年,我就能赚一千万,把钱撒给这地方,自己分文不留,我留钱财干什么呢?我赚钱不是为自己!大家都越来越富裕,工业兴起并发展,加工厂和大工厂越建越多,家家户户,千百个家庭都会幸福!这地方人丁兴旺,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会出现村庄,没有人烟的地方也会有人落户开荒种田,穷困消失了,同时,**、卖**、盗窃、杀人等各种邪恶,各种犯罪,也都随之绝迹!而那位可怜的母亲也能够抚养她的孩子!这个地方,人人都富有,都过上体面的生活!想想这些,刚才我疯啦,昏了头,说什么要去自首?真应该当心,绝不能操之过急。怎么!就因为我要做个伟大而慷慨的人——说穿了,这是欺世盗名的把戏!——就因为我只考虑自己,只考虑我个人,怎么!为了使一个人免遭惩罚,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也许有点夸大他的冤情,其实他就是个贼,显然是个坏蛋,为了救这样一个人,整个地方就要遭殃!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要死在医院里!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路上!就跟狗一样!哼!真是惨无人道!母亲就连再看孩子一眼都不可能!孩子就连认认母亲都不可能啦!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救一个偷苹果的老无赖,就算他没有这个案子,也会因为别的事被押往苦役场!堂而皇之的顾虑,为了救一个罪犯,竟要牺牲无辜的人;为了救一个没有几年活头,坐牢不见得比住在破屋里更苦的老乞丐,竟要牺牲这地方的全体民众,牺牲那母亲、妻子和孩子!还有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这世上只有我了,此刻,她在德纳第家的破仓房里,一定冻得皮肤发青啦!那家人也不是好东西!对所有这些可怜的人,我就不尽职责啦!我只顾去自首!去干那种糊涂透顶的蠢事!干脆让我作最坏的打算。假如我在这件事上做错了,有朝一日受到良心的谴责,那么为了别人的利益,接受只牵涉我本人的这种谴责,接受只让我的灵魂堕落的这个坏行为,那才是真正的献身,那才是真正的美德。”
他站起身,又开始踱步。这回他感到颇为满意了。
只有在黑暗的地下才能发现钻石,也只有在深沉的思想里才能发现真理。他在最黑暗的地方摸索了许久,终于得到一粒钻石、一个真理,他握在手中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
“对,”他想道,“正是如此。这回才正确,我有办法了。最后总得坚持点什么东西。我已经决定了。由它去吧!再也不能犹豫了,
再也不能退缩了。这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只对我不利。我是马德兰,
今后仍然是马德兰,谁成了冉阿让谁就倒霉!那不再是我了。我不认识那个人,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此刻如果谁成了冉阿让,那就让他自己想法子去吧,不干我的事,那个厄运的名字在黑夜里飘**,如果停下来,落到谁的头上,那就算他倒霉!”
他对着壁炉上的一面小镜子照了照,说道:“咦!拿定了主意,心就放宽啦!现在我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又走了几步,接着猛地站住。
“好啦!”他说道,“既然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后果也不能犹豫了。还有一些连着我和冉阿让的线,应当统统割断。在这里,就在这间屋里,还有一些物品能暴露我,有一些不会说话的物品可能作证,干脆,统统毁掉。”
他摸摸口袋,掏出钱包并打开,拿出一把小钥匙。
在壁纸花纹颜色最深的部位,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锁孔。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一个暗橱。暗橱正好安装在墙角和壁炉台之间,里面藏了几件破衣烂衫,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裤,一条旧布袋,还有一根两端铁头的荆棍。1815年10月间,冉阿让通过迪涅城时,那些看见他的人,不难认出这套褴褛装束中的每件衣物。
他保存这些衣物,就像保存两只银烛台一样,是为了永远记住他的起点。不过,他把从苦役监狱里带出的东西藏了起来,而把从主教家拿走的两只烛台展示给人看。
他朝房门瞥了一眼,仿佛害怕插上的门还会自动打开似的。继而,他一把抱起所有东西,动作又急促又突然,这些破衣烂衫、荆棍和布袋,他冒着危险,珍视地收藏了多少年,现在连看都不看一眼,全部丢进炉火中了。
他又关上暗橱,里面空了,此后没用了,却要加倍小心,他推过去一件大家具,遮住了暗橱门。
几秒钟之后,一片颤动的红光照亮房间和对面的墙壁。全烧了。荆棍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射到屋子中央。
那个行囊和里面装的破衣烂衫全部化为灰烬,却现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毫无疑问,那正是从通烟筒的少年那里抢来的面值四十苏的银币。
他并不观看焚烧,只管以同样的步伐走来走去。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炉台上的两支反射亮光的银烛台上。
“对啦!”他想到,“冉阿让的所作所为,全在那里面。那东西也应当被烧毁。”
他拿起两只烛台。
炉火还很旺,烛台一扔进去,很快就能烧得变形,化为难辨何物的条块。
他俯下身,烤了一回火,身子着实感到舒服。“好暖和呀!”他说道。
他用一只烛台拨火。
再过一分钟,两只烛台就要焚化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叫:“冉阿让!冉阿让!”
他毛发倒竖,就像听见了什么可怖的声音。
“对,就这样,干到底!”那声音说道,“把你做的事干完了!焚毁这两只烛台!销毁这种纪念物!忘掉主教!忘掉一切!毁掉那个尚马秋!干吧,很好啊。为你自己喝彩吧!就这样定了,打定主意,说定了,至于那个人,那个老头儿,还不知道别人在打他什么主意,也许他毫无过错,并没有罪,整个祸端就是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作为罪名压在他头上,他要被人当作你抓起来,被判罪,在卑辱和凄惨中结束余生!这很好。你呢,还当你的正人君子,还当你的市长先生,继续受人尊敬,有口皆碑,繁荣你的城市,救济穷人,抚养孤儿,过你快活的、清白而受人称赞的日子;而与此同时,你在这里沐浴在欢乐的光明之中的时候,却有个人穿上你的红色囚衣,顶替你的名字忍受耻辱,拖着你的锁链服苦役!是啊!这样安排很妙!哼!你这个无赖!”
他的额头淌下汗来,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烛台,这工夫,他内心的声音还未讲完,继续说道:“冉阿让!你周围会有许多人,一片喧闹,高声说话,为你祝福,但是,有一个声音谁也听不见,将在黑暗中诅咒你。好吧!你听着,无耻的东西!所有祝福还未到天上,就会跌落下来,只有诅咒的声音才能直达上帝!”
这个声音发自他内心最幽暗的地方,起初十分微弱,逐渐升高,现在变得非常响亮,他听起来这声音就在耳边,就好像是从他体内出来,到他体外讲话了。最后几句话,他听得十分真切,不禁毛骨悚然,四面张望了一下房间。
“这儿有人吗?”他神态失常,高声问道。
接着,他傻笑一下,又说道:“我真糊涂!这里不可能有人。”
这里确实有个人,不过,这个人,用肉眼是看不见的。
他将烛台放到壁炉上。
于是,他又走动起来,单调而沉郁的脚步,把睡在他下面房间的那个人从梦中惊醒。
他这样踱步,心情既轻松,又烦躁。人在束手无策的时候,往往要走动走动,以便向可能碰到的东西讨主意。走了一会儿,他又弄不清自己该怎么办了。
现在他面对自己先后采取的两种决定,同样恐怖地后退了。两种念头左右他,他觉得都同样糟糕。真是造化弄人!偏偏碰到被人当作是他的那个尚马秋!上天使用的办法,初看似乎旨在巩固他的地位,实则恰恰把他推上绝路!
有一阵,他开始考虑未来。自首,上帝啊!自投罗网!想到一切要离开的东西,一切要恢复的旧状,他忧心惨切。必须告别如此美好、纯洁而灿烂的生活,告别大众对于他的这种尊敬,告别声誉和自由!再也不能去田野散步,再也听不到五月时节的鸟鸣,再也不能向小孩子施舍钱啦!再也感受不到注视着他的感激而爱戴的温和目光!他要离开他所建造的这座房子、这个房间,这个小小的房间!此刻,他看什么都悦目可爱。他再也不能看这些书,再也不能伏在这张小小的白木桌上写字啦!他唯一的女仆,那个看门的老妪,再也不会每天早晨上楼给他送咖啡了。老天啊!代替这一切的是苦役,是刑枷,是红色囚衣,是脚镣,是疲劳,是黑牢,是行军床,是众所周知的那些残暴!到了他这种年纪,又有了他这样的身份!他若是还年轻也好办啊!而现在年老了,却让随便什么人不客气地称呼“你”,让狱卒搜身,挨小狱吏的棍子!赤脚穿着铁鞋,每天早晚都伸腿给人检验脚镣的环扣!还要忍受外国人的好奇心,有人会向他们介绍说:“这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冉阿让,当过海滨蒙特伊的市长!”到了晚上,满身臭汗,疲惫不堪,绿色囚帽扣到眼睛上,两人一排从警士的鞭子下通过,由软梯爬到水上的牢房!噢!多悲惨啊!难道命运也能像聪明人那样阴险,也能像人心那样残暴吗?
他无论怎样做,总逃不脱他遐想深处的这种揪心的两难:留在天堂变成魔鬼!或者回到地狱变成天使!
老天爷!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费了多大劲儿,才得以从烦恼中解脱出来,现在烦恼重又在他内心肆虐,心潮重又翻腾,思绪处于说不出来的状态,又迷乱又不由自主,就像人在绝望时那样。罗曼城这个名称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并伴随他从前听过的一首歌的两句歌词。他想,所谓罗曼城是巴黎附近的一片小树林,每逢四月,青年恋人纷纷去那里采丁香花。
他的外形也像内心一样,摇摇晃晃,踱步蹒跚的样子,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儿。
有时,他强打起精神同疲倦搏斗。应当自首呢?还是应当缄口不言?这个问题,可以说他绞尽了脑汁,现在又最后一次明确提了出来。结果,他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胡思乱想所萌生的各种推理,模模糊糊,又摇曳不定,并且接连化作云烟。他只不过感到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他身上的一部分都必然死掉,不可能幸免:感到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他总要走进坟墓;他感到自己苟延残喘,不是他的幸福即将死去就是他的德行即将死去。
唉!他又陷入彷徨不决之中,从开头到现在毫无进展。
这颗不幸的灵魂,就这样在惶恐中苦苦挣扎。距这个不幸的人一千八百年前,那个把人类全部圣洁和全部苦难集于一身的神秘者,在太空疾风中颤抖的橄榄树下,也久久推开那只可怕的杯子,觉得那杯底布满星辰,而杯沿则流溢着阴影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