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袖又迷路了。她在五棵松给家里打电话,说找不到家了,听声音她已经哭了,身后是更大的风声。我接的电话,沙袖说:“让孟一明过来接我。”我还没问清楚她在五棵松的具体位置,电话就挂了。她很恼火,她是孟一明的女朋友,心情好的时候,她都叫一明,而不是孟一明。

挂了电话我赶紧去敲一明的门,他在为明天的函授课查资料。听说沙袖又迷路了,一明电脑没关就拿围巾和棉袄要出门。走两步摸出钱夹看看,对我说:“有钱吗?先借我一百,打车过去。”

我给了他一百。快出门时他又让我跟他一起去,他怕沙袖对他发脾气。沙袖每次找不到家都要发一回脾气。我说好,穿上羽绒服跟他去了。出了承泽园就打车,已经是傍晚了,天色冷灰,风也是灰的,车子穿过大风跑起来,像钻进了灰暗的烟雾里。一明对师傅说:“五棵松,挑最快的路走。”

车子上了四环,北京就变得阔大和荒凉了。四环外一片野地,灰蒙蒙的夜晚开始从野地里浮起来。四环里面万家灯火,灯光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亮。在这样的冬天傍晚,环线内外比较一下,真都让人心里没底。一明说:“袖袖该急坏了,她为什么就不能把车次给记住了呢?”

五棵松在北京的地图上也就是一个点,但想在那里找到一个人,就会发现那地方并不小。我们在五棵松中心地带下了车,开始在各个公交车站牌底下找沙袖。从东找到西,再换一条南北路找,终于在一个银行避风的大门前找到了沙袖,她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不停地跺脚,脚边是从山东老家背过来的大包。沙袖的个头儿不是很高,站在灰色巨大的银行大门前,看上去没有一点儿人气,比四环外无人的野地还荒凉。

“袖袖,冻坏了吧?”一明脱下棉袄要给她穿上,“你怎么跑到这儿了?”

沙袖甩掉了棉袄,说:“我乐意。我喜欢到哪儿就到哪儿。”

“好了,不生气了,我们打车回去,暖和一点儿。”一明一口山东话,硬邦邦的山东话软下来,听起来就像是讨好。他脾气不错,沙袖在气头上他总能坚持住自己的笑脸。

“你钱多啊?”沙袖说,站着不动。

“我请客,”我上前拎起包,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刚拿到一笔稿费。直接到元中元,给你接风。”

我想打个圆场。沙袖有了台阶下,勉强上了车。我们都知道沙袖是个方向盲,但是把车坐到五棵松也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五棵松和海淀,完全是不搭界的两个地方。总还可以看看站牌吧。但她就是坐到了五棵松。我在车镜里看到沙袖板着脸坐在一明旁边,腰挺得直直的,车里暖和多了,她还是不说话。

“袖袖。”一明叫她,我在镜子里看到他试探性地从后面抱住了她。沙袖挺了挺上身,终于把头歪在一明怀里,哭了。浑身都在抖,她被迷路吓坏了,这大冬天的晚上。

元中元是北大西门外的一个小饭店,靠承泽园比较近,他们家有道拿手菜,水煮鱼,地道,价格也适中。我们有什么庆祝,或者是嘴馋了,就来这里腐败。到了元中元,沙袖的眼泪总算止住了,气氛好起来,谁都不说迷路的事,瞎说其他的。元宵节刚过,加上春节,我们有无数的话题可说。酒也在喝,因为沙袖高兴了,一明有点儿兴奋,跟我起劲儿地喝。喝得我们老想上厕所。我先出去,一明随后跟上,要给我钱,我说你乱来,说好了我请客,你的任务是把沙袖弄服帖了。一明说,没问题,没问题,她差不多缓过劲儿来了。

气氛热起来,顾忌就少了,看得出沙袖逐渐回到年前的那个沙袖,开朗,微笑,善解人意。酒多了,舌头也跟着大,说来说去就又说到迷路的事。

一明说:“沙袖,你真行,你一坐就坐到了五棵松。那地方我都好几年没去过了,你是怎么坐到那儿的?”

我说:“沙袖是天才。谁说的,天才的旅行家和探险家都没有方向感,否则他们发现不了好地方。”

沙袖用筷子敲了我一下,说:“讨厌,我都找不到家了,你们还笑话我。”

“在电话里你都哭了。怕什么?你就是到月球上,一明也会爬天梯把你接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心里空****的,从里到外都是大冷天的感觉。”

我看她又要不高兴了,就说:“不说这个了,再说你又该哭了。”

“我就是老想着挤在北京站广场上的那些人,”沙袖说,“我出站之后吓了一跳,广场上挤满了人,都是要挤火车的民工。坐着的、躺着的、睡着的,都有,风那么大,那是石头地面。我看着都冷得哆嗦,他们倒像没感觉,头发、脸都是干的,还有女人当众奶孩子。刚下火车,或者是就等着火车来。你说他们大冬天跑出来干吗呀?”

一明说:“打工呀,不然怎么挣钱?”

“我知道。”沙袖声音提高了,“我是说他们为什么非要跑出来,大冷的天,坐在广场上。”她有点儿激动,喝了一口热水又接着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难过,感觉从里到外一下子都凉透了,过年的那点儿热气全没了。”

沙袖在出站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被后面的人挤着向前走,像裹在一场大水里,进了地铁站。本来她想在哪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歇上一会儿,但是人太多了,挤着她的包向前走。为了抓住包,她只好跟着向前走。排队买票,挤进地铁。占据了两只脚的位置,连身子都没法儿转一下。一个个站,下去一些,上来一些,她在上下之间的空当里换一下拎包的手。到了复兴门,很多人都下,裹着她也下车。转成直线地铁。她本来还想按一明告诉的,到公主坟站下,转乘路面上的332支线的公交车。可是那么多人,上下都由不得自己,她恍恍惚惚地站下去,头脑里全是那一片挤在广场上的人,大风从他们身上刮过。他们为什么都要挤到北京来呢。然后她觉得该下车了,已经到了完全陌生的五棵松。一下子就慌了,她在五棵松也想着找332支线,转了好几个路口都没有。天近傍晚,风是灰的,她更慌了,就哭了。她又迷路了,为此很气愤,自己把自己搞迷路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她想自己找回家,显然不可能,她在银行旁边避风,人家都下班了,门也关上了。她只好打电话,怒气冲冲地说,她找不到家了。

就这样。

“他们都挤到北京来干什么?”沙袖重复了一遍。

“找条路呗,”我说,“就像我,还有边红旗那样的。”

“北京有什么好,那么大,出一趟远门回来都找不着家。”

“那是你方向感不好,”一明说,“方向感好的人,到了地狱也能摸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