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夜猫子,他们三个都睡了我还精神抖擞,这和我的生活有关系。他们都有事做,或者工作,或者上课,散漫的像边红旗,也得到马路边上去鬼鬼祟祟地推销假证。我没有工作,只是待在家里写东西,写累了就看看书,看累了就出门转一圈。夜里是看书和写作的好时光,所以养成了晚睡晚起的习惯。我醒着,两眼盯着电脑或书本,很多时候也会发呆。其实更多时候都是在发呆,想写作的事,想写作为什么毫无起色的事。那天晚上喝多了,反而更清醒,但看不进书去,也静不下心来写东西。就打开电脑上的视频电视,午夜新闻,看到了沙袖描述的北京站广场。数不清的人挤在广场上,身边是孩子、臃肿的行李、冰冷的石头地面和整个冬天。我想起沙袖说的那句话:“他们都挤到北京来干什么?”

是啊,他们都挤到北京来干什么?看到那么多人都待在广场上,不要说在现场了,就是看电视感觉也很不好。不知道沙袖是不是想过,她若是挤到他们中间坐下来,其实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我也是,边红旗也是,我们会轻易地淹没到他们中间,就像水溶入水里。不知道一明是不是,他是我们四个中唯一有北京户口的人。但是我们还是和他们一样,不过是比他们早几天从广场上站起来,住到一间建筑在北京地面上的屋子里。如此而已。如果说还有点儿区别,那就是我们打算像一棵树一样在这里扎下根来。我不明白沙袖怎么想,她在元中元吃饭时,不时地嘟囔着抱怨北京:“干吗那么大呢?真是。”抱怨归抱怨,她也许比我们更迫切地希望,能在北京扎下根来。因为一明在这里,而且他并不打算离开这个拼了好大的力气才挤进来的地方。

半年前,一明的母亲去世,他在故乡唯一的亲人也没了。母亲的葬礼办过之后,他对沙袖说,他彻底不打算回来了,他念完博士,然后留在北京。他让她辞掉工作,到北京来生活。沙袖当时还在他们的故乡,香野地,一个名字无比美好的镇子。她在镇上的中心幼儿园当老师。沙袖听到一明的决定,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她辞掉了在镇子上的人看来十分不错的铁饭碗。在沙袖看来,一明是她的男朋友,将来的丈夫,当然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到北京来倒是次要的,尽管很多人听到能到北京生活都要止不住地流口水。她就来了,在上一个春天的末梢来到了北京。

沙袖来北京,在她家人和周围人的眼里,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是一明母亲的遗嘱,老人家咽气前,花了五分钟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是要一明好好待沙袖,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们俩的关系,很多年前就已经公开了。大家都知道,他们俩从十六七岁就是一对了。

十六七岁就开始好,是早了点儿,没办法,这种事就是莫名其妙,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也是一明这么多年一直引以为豪的一件事。

我们是同学,住一个宿舍,上下铺的兄弟。刚进大学,军训的时候,一天下来累得骨头发硬,躺下了就不想起来。我偶尔从上铺伸头往下看,经常会看到他拿着一张照片不知疲倦地看。问他要看,死活不给,男的女的都舍不得说。军训过后就逐渐熟了,慢慢地也都觉得心里的一点儿小秘密没有遮掩的必要,一明就把照片拿出来了。就是沙袖,挺好看的一个女孩儿,鼻子和眼长得都很好。我们问他是不是他女朋友,他很害羞,不好意思说“女朋友”三个字,就说,就算是吧。我们说就算是什么?一明憨憨地说,你们说算什么就是什么。再后来,女朋友、老婆之类的词完全成了小儿科,一明才理直气壮地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儿说:“你看,我女朋友。”

然后跟我们讲他们俩是怎么好上的。沙袖一家是在一明念初二那年回到老家香野地的,之前在东北,靠近大兴安岭的一个林场里。沙袖的父亲年轻时下东北,在那边找了老婆生了孩子。现在又想回来了。除了老沙,沙袖一家都是一口地道的东北腔,在香野地很稀奇,他们喜欢梗着脖子说话,把声音拉得直直的。老沙买下了他堂兄的院子,一家人住下来。和一明家隔壁。沙家刚来的时候,一明很喜欢听沙袖和沙袖的姐姐说话,经常躲在两家的围墙底下听她们姐妹俩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听了半个假期,一明开学了,发现前排坐着沙袖。他们同学了。既是同学,又是邻居,自然就熟悉起来,经常一起上学放学。

那时候他们都在远离香野地的小县城念中学,回家一趟很麻烦。对一明尤其麻烦。他家日子很一般,除了田里的粮食,主要的收入就靠他父亲给人家建房子。老孟是个不错的泥瓦匠。为了省钱,一明一学期也难得回去几次,都是沙袖和她姐姐回去。沙袖姐姐也在那学校念书,初三,姐妹俩交替在周末坐车回家。一明的父母就委托沙袖姐妹俩,给他带吃的,煎饼和咸菜,自家做的,学校伙食太贵。他们的熟悉程度可想而知。

念初中的一明很羞涩,模模糊糊觉得沙袖很好,但是不敢多想,尽管成绩很好,还是止不住地自卑,自卑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楚。高年级的同学都在风传谁和谁谈恋爱了,听得一明心里一跳一跳的。他不知道是不是也想谈恋爱。有一天他到女生宿舍找沙袖,发现沙袖的咸菜和煎饼和他的一模一样,有点儿纳闷儿,嘴里不好说,就憋着。寒假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他们家没那样的咸菜和煎饼啊。一明就明白了,是沙袖给他的。再一问,发现在学校里吃的很多东西都不是自己家的,沙袖把自己的东西分给了他。一明一下子觉得里里外外都暖洋洋的。后来一明说,要说早恋,大概就是在那天开始的。

但是这家伙胆小,不敢说,而且那时候也怯于想这些事。一明就拼命念书,想让自己更优秀,以便有朝一日能配上沙袖。他的想法其实很简陋,根本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果然,中考之后他就傻眼了,他考上了县里的一中,继续读高中,沙袖却考上了市里的一所中师,以后出来当小学和幼儿园老师。他一直想,两个人都考上县中,一起念书,将来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学,然后,生活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这事搞得他很难过,他听人说,中师里的学生基本上都谈恋爱,尤其是漂亮女生,最后一个都剩不下来。所以,高一第一学期他过得很萎靡,整天想着美好的煎饼卷咸菜,现在没人送了。

下学期天就热了,一明偶尔要趴在课桌上瞌睡一会儿。正是午觉的时间,一个同学把他推醒了,暧昧地告诉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孩子在教室外边找他。他觉得莫名其妙,出了教室才清醒过来,身上立马出了一层汗。是沙袖和她的姐姐。他站在太阳底下不会说话了。

还是沙袖姐姐说:“一明,你怎么不说话?”

一明挠挠头说:“袖袖。”

沙袖一下子脸红了。一明脸更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地方不是香野地,在家门口他和沙袖说话脸不红。

沙袖的姐姐说:“袖袖回了一趟家,顺便过来看看你。”

一明又挠挠头。沙袖穿着学校发的运动服,红的,袖子和裤腿上镶两道白边,沙袖的脸也白了,粉扑扑的,一明看得见她脸上的小茸毛。好看,真好看。当时一明都哆嗦了。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爱情,这个词突然让他羞愧。他们在校园里到处走,整个过程中他几乎开不了口,一直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他突然觉得像做了一场梦,觉得所有的美好的想象到此全完了,沙袖离他一下子变远了,让他绝望,都想哭了。

一个星期以后,他收到了沙袖的信,夹了两张照片,一张站着,一张坐着。沙袖在信里说:你说我的衣服好看,我就穿这身衣服照了两张给你。一明看到这句话就哭了。他上课走了一下午的神,盘算着怎么回信。晚上宿舍里熄了灯,他打开手电开始回信,到凌晨两点才把信写完。

他们开始了漫长的通信历程,直到毕业。一明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下铺的兄弟;沙袖回到香野地,做了镇上中心幼儿园的老师。她歌唱得好,舞跳得也好,进了幼儿园就是宝贝。他们漫长的通信几乎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说,但是其实什么也都说了。一明觉得,这辈子就沙袖了。沙袖也这么认为,这辈子就一明了。

当时在我们班上,像一明这样从中学就开始的恋情有十个,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一明一个。别人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大多在其他高校,慢慢就变味了。一明顶住了,从一而终。其中不仅是因为他们俩感情一直很好,还因为,沙袖早早就承担了孟家儿媳妇的责任。一明不在家,香野地就剩下了父母两人。一明大二时,父亲从房梁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椎骨,一直躺在**,一明母亲一个人既要照顾病人又要照顾田地,根本忙不过来。先是沙袖帮忙,然后沙袖一家都帮上了。他们在心里也逐渐确立了双方孩子的关系。后来老孟不行了,卧床两年后一蹬腿走了。沙袖就接着陪一明母亲。他母亲,确切地说,是一明的后娘,但是对一明很好,当亲生的把一明带大成人。老人家劳累操心这些年,身体也不行,没有沙袖大概早就完了。沙袖一直服侍老人家到死。这期间,她已经完全是孟家的儿媳妇了。为了照顾未来的婆婆,沙袖放弃了进县城的机会。县城的一家幼儿园看中了她,希望她能去那儿工作。沙袖眼都没眨就拒绝了。这些年,一明在爱情之外,时时感激沙袖,她代替他完成了为人子的孝道。一明常说,他要让沙袖过上好日子,就像他母亲弥留之际交代的那样。

大一大二时,一明一直都坚持说,毕业之后回香野地,至少回到他们那个县城。大三以后就不再说了,他想到一个更便于施展自己的地方去。当然,他坚决对我们许诺,也是对自己许诺,不管到哪里,都要和沙袖在一起。就像现在,他实现了,他要留在北京,他把沙袖从香野地带到了北京。

香野地和北京显然是有区别的,不知道沙袖更喜欢哪个。她刚过来的一段时间里,很高兴,也很不习惯。没有事做,出门就是车,碰巧我和一明都不在,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偶尔她抖起胆子到外面玩,几乎每次都迷路,她在北京几乎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这里不同于香野地,那里是平面的,站在哪里都明白自己的位置;北京是立体的,陷在高楼之间,连影子都找不到。这让她恐惧,后来干脆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出门。可是待在家里又能干什么?她跟我开玩笑说:“我还这么年轻,就开始在这屋子里养老了。”开始她还唱歌跳舞,自己给自己解闷,后来她对这一套也烦了,人开始沉下去。有一回,我们一起在外面吃饭,说起了老人之死。我说老人死前,应该是非常寂寞的,寂寞会增加老人赴死的决心。

沙袖说:“是啊。”现在她才理解,为什么一明母亲当时会那么说。老人家躺在病**,对刚从幼儿园回来的沙袖说:“见着你,我就想多活几天了。大半天见不着人,就想,不如早点儿死了算了。”

沙袖接着说,在香野地,她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和那帮孩子在一起,伺候一明的父母,晚上空闲下来,看着照片想想一明。然后睡觉,第二天又是忙忙碌碌这样过。心情不好了就出去走走,出了镇子就是开阔的野地,春天的青草味,秋天的谷米香,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发现生活其实很不错。

“你不喜欢北京?”一明问她。

“喜欢。”

我说:“应该给沙袖找个工作,这样闲着可能很伤人。”

“是,我觉得有点儿累,”沙袖低下头,把筷子转来转去,“早上眼还没睁开就开始考虑,怎样把一天打发过去。完了,睡觉前还是空空****,我受不了这一整天的空空****。”

那以后,一明才决定给沙袖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