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哥三十二岁,没有女朋友。他的焦虑我懂,我今年二十六,也没有女朋友,我们都是各个零件都正常的男人。这么说好像单身的男人都像个动物似的,不是的,尤其像山羊这样的,他的焦虑不仅仅是下半身的,还有上半身的,精神的,情感的,我猜后者的焦虑更大。这就是他在歪头大年结婚之前没泛酸水,而在结婚之后屡泛酸水的原因。大上个月,山羊给我打了五次电话,至少有四次提到了歪头大年和张新红。我问他是不是突然看上了人家的老婆?

他一愣,说:“没有啊。我提到这么多次?”过一会儿又说,“我就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看起来也不错。”

说完以后山羊就往回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一有空就往“京片子”跑,去了没事也不想离开。有时候歪头大年两口子忙不过来,或者不在店里,他干脆帮人家卖东西,有陌生的邻居来了,还以为他是老板。

其实山羊的心思我早该有点儿数了,他也就初中毕业,文化水平相当一般,但是这一年来不断向我借小说和杂志看。他看起来很好学,有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和不懂的词,还会发短信问我。我挑了一些好玩儿的小说和杂志给他,他很快就会读完,然后跟我说,哪个哪个好,这样的小说再给他推荐。我发现他叫好的小说多半跟情感、婚姻和家庭有关。开始我还觉得他酸,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搞得跟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恶不恶心。可他就是喜欢看。原来如此。只是我没往心里去,偶尔只会跟他开玩笑,不早了,得找个老婆管管了。

“又不是买菜,逮萝卜拎萝卜,逮青菜拎青菜。再说吧。”

我本来打算在采访之前先和他聊聊的,可惜那天我们最终没见上面。那天下午他等在歪头大年的小店门口的树荫下,左等也不见我,右等也不见我。打我手机一直关机。他急坏了。当时大街上好几家店铺都在唱同一首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他搞不懂为什么满北京都是这两只蝴蝶在飞。有车辆快速地从他面前经过,掺在歌声和别的嘈杂声里,大街上更乱了。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正在往路边的下水道倒脏水,油腻腻的菜味跟着歌曲和汽车马达声一起传过来。山羊不停地抽烟,跟着公交车跑进站时嘴里也叼着烟,他的嘴已经麻得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他着急不是因为我没到,而是因为他帮我约的那个女的刚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马上就到。

那女人叫唐小鹰。山羊说她长得“还行吧”。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她,从山羊为别人谦虚的表情里,我觉得至少在他看来唐小鹰是漂亮的。身高一米六三,皮肤白净,到十月份满三十岁,和山羊现在是邻居。他们租住了两家相邻的老北京的平房。邻居又同行,多少算是熟人,但唐小鹰比较矜持,或者说有点儿高傲,很少和同行们聊天,不管是男同行还是女同行。她一人独来独往,出门贴小广告——他们叫贴机号,从来不到街上去当面揽生意,只接主动打电话来预订的生意,交货时也是一个人去。晚上回来很少跟朋友们瞎闹,吃过饭就躲到屋里看一台二手电视。因为深居简出,大家对她很好奇,没事就议论。山羊开始对她很不感冒,拽什么拽,把自己当官太太了。他还跟歪头大年提起过,那唐什么小鹰,傲得跟泡屎似的。歪头说,搞定她,到了**看她还傲。山羊说,嘁,我有那精神还不如到长安街上裸奔了。

半年了,他们只是见面点个头,想起来就说一两句。有时候山羊躺在**睡不着,偶尔也会把她当作幻想对象。就这么多。后来因为一个扣子,他们才慢慢有了交往。那天山羊在路边偷偷摸摸贴机号,看见一个警察走过来,吓得撒腿就跑,衣服挂到路边的栏杆上,扯掉了一个扣子。他跑到一个角落里,半天没看见警察有动静,人家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山羊就大摇大摆地去找回了扣子。他没针线,房东锁了门,正好唐小鹰经过门口,就问她借。唐小鹰看他一根线就穿了半天,便帮他钉了扣子。山羊先看见唐小鹰细长干净的手指穿针引线,清冷得近乎透明。唐小鹰很专心,眉眼低顺,钉好后她没用剪刀剪断线头,而是凑上去用牙咬断的。就是这个动作打动了山羊,他觉得心里突然疼了一下。她的高傲不见了。

为了表示感谢,他请唐小鹰吃了顿小笼包,两人喝了三瓶啤酒。她酒量不错。那顿饭她还是有点儿矜持,话不多,不过足够惊动山羊了。她的口才超出他的想象,最关键的,他觉得她很有想法,而且不是那种女人的小聪明。她的气度不输给男人。在山羊的印象里,办假证的圈子里能这样说话的人基本上没有。他常跟我说:“那帮他妈的混蛋,比我还没文化。那就是粗人。”山羊在那个饭桌上发现了一个办假证的思想家。他觉得“思想家”用在唐小鹰身上不算隆重。然后他们就开始联系,有不懂的字词先发短信问唐小鹰,不行才问我。

熟悉了话就好说,山羊逐渐知道唐小鹰和老公关系紧张,有一个孩子在老家,一年前刚从阿联酋回国,然后才到北京来办假证。山羊对此有三个疑惑:第一,唐小鹰这么好的女人,居然婚姻上也有问题;第二,孩子刚六岁,她竟舍得离开;第三,她是出过国的人,听说英语讲得不错,为什么会跑北京来干这行呢。唐小鹰说了,她其实不缺钱,在阿联酋那几年她挣了不下二十万。是所谓的劳务输出。之前在家做裁缝,技术很好,带了一帮徒弟。但她觉得这样挣钱太慢,正好赶上劳务输出,她就作为特殊人才跟团出去了,在一个服装厂做技术头头儿,三年挣了二十万。这就更不好理解了。

前些天北京突然严打,一伙办假证的都不敢出门,很多人就趁机回了趟老家,山羊也回去了。唐小鹰不回,她说不想见到她老公,她只会在老公不在家时回去,偏偏那个时候她老公丢了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地守在他们的小镇上。既然如此讨厌对方,干脆离婚算了。唐小鹰不离,也不愿意见。这也是山羊不能理解的。

“你老公的问题?”山羊试探地问,担心话太多了。

“他负我。”她说,“不是一次两次。”山羊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什么原因说不清。他盯着她看,好半天才等到下一句。“我给过他机会。”

“男人嘛,你不在家,他可能管不住自己。再给一次。”

“我回来了他还犯。”唐小鹰说话的时候看着墙上一张陈旧的图片,张曼玉整个人都泛黄了。“要不是心疼孩子和双方老人,我早离了。我不想孩子这么小就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同学们会拿怪兮兮的眼光看他。还有老人,两头父母年龄都不小了,受不了。他爸他妈都是最淳朴最老实的农民,他们跟我说,闺女,不能离,那是个畜生,他死在外面我们都不心疼,你不能走。他原来一直在南京打工,跟过两个女人,有一个分了又和,和了又分,反反复复好几次。我在国外那几年,他只回过一次家,孩子都没看就又走了。”

“现在不是回来了嘛。”山羊发现自己变得善解人意了。

“晚了。我对他已经彻底绝望了。我让步已经让得够多了,再让下去,就是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们结婚时,我爸妈极力反对,我收拾了两身衣服就住到他家去了。那时候我觉得值,现在,我觉得我不值。我之所以出国,是因为刚有孩子不久,花销大,他工资又低,两头父母还要孝敬,我咬牙跺脚报了名,合同上要求必须是一签四年。我想四年就四年,回来可能几十年都不发愁了。那会儿儿子才两岁,我抱着他哭了一夜,天没亮我就走了,怕他醒来找不到妈妈。我回来时,进了家门他都不认识我了,问他奶奶我是谁。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真的,在阿联酋三年,再想家再害怕再孤单我都没流过一滴眼泪。”

现在她也没流眼泪。要在别的女人,肯定早稀里哗啦了。

“不是四年合同吗?”

“是。可三年结束了我觉得必须回来。”唐小鹰说。山羊递过去一根烟,她没要。这种时候她也不需要烟。“我每周都往家里打电话,我知道再不挽救这个家就完了。我向厂里提出辞职,他们不同意,除非扣除一半工资才行,合同期满再付另外一半。我当然不会答应,就跟他们打官司,闹得挺大,大使馆的人都被惊动了。你可以按合同扣除我的违约金,但你不能克扣我的工钱。没道理。我的钱你就得给我。最后赢了。我回来了,但是还是没能挽救这个家。”

“还是离好。”山羊再次建议。

“现在不能离。”

山羊感到了身体某个部位更深长的疼痛,像肠子突然打了一个结。有莫名的希望,同时怅然若失。十四个小时之后,他下了火车回到故乡,这复杂的感觉越发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