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吃得爽歪歪。疗养院姑娘的手艺就是不一样。吃完了闻敬去上班,我跟子午剔着牙坐在沙发上聊天,一边看液晶电视里的智商在五十以下的娱乐节目。大,清晰,有钱人的感觉很好。可是,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头,子午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一大把钱呢?我挺起腰,准确地将牙签扔进废纸篓里。“子午,”我说,“跟哥说实话,哪儿来的钱?”
“不是说了吗,假证。”
“什么样的假证?”
“你就别问了。”
“一定要问。说。”
“别人送的。”
谁会给一个办假证的送钱。子午说,一个公司的经理送的,三万。他运气好。
半个月前接了一单生意,交货是在对方单位不远的街道拐角。对方是小职员,正交货,小职员忽然把子午拉到一棵树后,说:“别动,有人。”躲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子午伸着脖子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挺着小肚子从本田车里出来,拎着公文包往斜对面的大楼走。子午觉得那人挺眼熟,尤其是他尖溜溜鸭蛋壳似的后脑勺儿,一般人很难长成那样。谁呀?子午问。鸭蛋后脑勺儿进了楼那小职员才说,我们头儿,部门经理,刚提的,厉害着呢,被他发现就死翘翘了。子午说,我好像认识他啊,什么学历?小职员说,硕士,比我这假的厉害多了,正宗的国际金融专业研究生。
“姓刘?”
“你真认识啊?”
“那就对了。”当时子午有种强烈的自豪感。这是职业的光荣。
“牛得很。训人的时候从来都是背对着你,屁股底下那老板椅能转十八圈。”
这事说完就算了。交完货他在周围溜达一会儿,突然就想去看看鸭蛋后脑勺儿到底是怎么牛的。他给刚才那个小职员打了个电话,让他下楼带他上去,他想看看刘经理,老熟人了。小职员带他进去,一路叮嘱让子午别把他假证的事捅出去,捅出去他就完了。子午说没问题。小职员把他带到刘经理的办公室门口就回去了。子午敲门,里面说进来。推开门子午先看见的是鸭蛋后脑勺儿。刘经理。鸭蛋后脑勺儿慢慢转过来,两只眼猛地开始放光。“你是?”“不认识了?我是陈子午啊。”“哦,你好你好。”他们亲切握手。然后刘经理关上门,脸一下子撂下来:“你来干什么?”
“没事。顺路上来看看。”
有人敲门。鸭蛋后脑勺儿对着门外说:“我有点儿事,等会儿再来!”门外的高跟皮鞋咯噔咯噔走远了。“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就是过来看看你。”
刘经理盯着子午,手指在宽阔的紫红色老板桌上敲来敲去,然后坐下来拉开抽屉。一捆钱像薄砖头一样放在桌面上。“这个你拿走,”他说,“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
子午眼都大了。天地良心,他当时的确没想到会出这事,都结巴了:“我不是……为这个。”
“嫌少?”鸭蛋后脑勺儿又从抽屉里摸出一捆,推到子午面前。
“不是我要的,他主动给我的,”子午跟我说。“哥,你别训我。你看,我也没办法。不拿不行啊。不拿他一定不相信我。那我就拿,不拿白不拿。正好又有人敲门,那家伙看我还站着不走,急急忙忙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捆,说,这是极限了,再玩下去我可要报警了。我就把钱装口袋里了。你别怪我,我跟他说过谢谢了。那家伙从抽屉里摸钱出来跟玩魔术似的,我怀疑我继续站下去,他会源源不断地摸出钱来。哥,你看你还是要怪我。跟我没关系呀,他心虚怪谁?”
“那你也不该拿。”
“又来了。现在不是我想拿,是他非要给。我不收他心里不踏实,没准回过头算计我。上午他又给我打电话了。”
“还要给?”
“那倒不是。让我给他写个条,收据,加保证书。彻底把这事了了。”
“赶快写了送过去。这种事以后别干了。”
“我才不给他送,想要自己过来取。这点钱也没买着啥东西,全自动洗衣机我还没买。天冷了,闻敬洗衣服我还心疼她的手。”
“好了,你打住。别跟闻敬说,谁也别说。你先给我保证,不再瞎搞,出了事闻敬怎么办?人家可是不管不顾一头钻到你这里的。”
“我知道。我不也为了她吗?哥,我清楚,我还得挣钱,就是他父母答应了,没钱我在他们家也直不起腰来。”
子午还守着他的逻辑,相当顽固。我说不通这个表弟。回去以后,我一直隐隐地替子午担心。这小子心野,说不好。所以我隔三岔五给他打电话,揪着耳朵叮嘱他,也算有半个家的人了,凡事得想清楚。他让我放一千零一个心。他没让我失望,四个月后,他告诉我,他和闻敬决定领证,挣到房子的首付再举行结婚仪式。这四个月里,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这是个好词。那段时间想到子午和闻敬,我就觉得最好的生活其实就是这个“风平浪静”了。你还想要什么?你还能要到什么?
领证那天我去了,他们一辈子的大事。我买了一包鸭脖子坐在车上,边看风景边吃。麻辣的味道真好。我表弟结婚了。北京这几年变化实在太大,短时间内看不出来,眼光往远里放,沧海桑田就出来了。我刚到北京那会儿,海淀这一片到处都是野地和平房,低矮破旧,自行车过去都能卷起尘土。才几年啊,海淀桥往南一幢幢楼房竖起来,一夜之间从土里长出来似的。到处都是钢筋水泥混凝土,到处都是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的玻璃。北京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玻璃城,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因为玻璃无处不在,阳光也就无处不在,北京的气温在一天天升高,像房价一天天在涨。子午要结婚了。他即将如愿以偿地把家安在北京,非常好。北京离他比我近,北京跟我没关系。那一包麻辣鸭脖子吃得我心里五味杂陈。我在想,也许我真该回老家了,找一件值得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做的事情干。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我三十都过了,还是两手空空。
民政局在双安商场对面。结婚的人很多,有喜气洋洋的,这很正常,本来就是喜事嘛;有心事重重的,我就不太明白了,好像别人搞他们的拉郎配似的。我想跟那些心事重重的人说,这种事都露不出来一个笑,还是回去吧。我只见到闻敬一个人,脸颊红扑扑地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看得出来,她有点儿激动。只要真想结婚,这种事放谁身上都激动。她招呼我坐下,说子午半路上接了个电话,有点儿事先去处理一下,马上就过来。“太浑蛋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个还重要?”我说。接着要给他打电话。
“他说很快就回来。”闻敬拦住我,“他说你总教训他,干一行讲一行,得敬业。领完证他就不再干了,想找一个好工作。”
不干了好。早该这样了。我的目光躲躲闪闪,是我把他带进来的。然后我看见闻敬包里的喜糖,我就说:“能不能让我提前吃两颗?”
“看,我都忘了,”闻敬说,赶紧把喜糖拿出来给我,“他说我们得隆重点儿,所有的喜糖都是上等的巧克力。”
巧克力就是好。我把两块一起放嘴里,那个甜,齁得我牙根发疼,眼泪都出来了。我表弟今天结婚了。那个甜啊。那些看起来像新郎新娘的人,走来走去。天也好,基本上感觉不到风。在北京,没风的日子几乎是难以想象的。空气里充满了没有来由的香甜气息。
十点半了子午还没回来。眼看着一对对新人进去了又出来,我和闻敬都急了。我给他打电话,半天没人接。刚断掉,手机响了,是子午。“在哪儿?”我很生气,钱不是在任何时候都重要的。
“哥,哥。”子午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像灌进了风,咝咝啦啦听不清楚。那声音把我吓坏了。他又说:“闻敬,闻敬。”
我把手机赶快给闻敬。闻敬说:“子午,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子午,你在哪儿?”子午一直没有回答。闻敬喂了半天,只听到子午在手机里咕噜了一声。“哥,子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闻敬把手机直往我手里塞,整个人都抖起来了,一瞬间就泪流满面,“哥,子午是不是出事了?哥,子午在哪儿?”她突然感觉很不好。
我哪里知道?再拨子午的手机,一直没人接,最后自动挂断。连拨三次。我问闻敬是否知道子午去哪儿了,她说不太清楚,就听他在电话里咕噜一个地名,好像是六郎庄那边的什么地方。六郎庄在四环外,再往外走就是一片荒地。我怀疑当时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猜是出事了,赶紧征求闻敬意见,问她要不要报警。闻敬已经没主张了,筛糠一样抖:“报,报。”
三个小时后,我们和警察在离六郎庄两公里的野地里找到子午。仰面朝天,两条腿呈现痛苦的弯曲状,左手抓着地上的荒草和泥,右手握着打开翻盖的手机。人已经僵硬了,两眼圆睁看着天空。脖子底下有道刀口,血染红了新买的白衬衣和咖啡色西装,头底下的泥土都是潮湿的,颜色紫红。新买的皮鞋上蹭了很多泥。闻敬看到子午,尖叫一声人就瘫软下去,包掉在地上,巧克力撒出来。花花绿绿的一地。接着闻敬开始哭,可她的哭声出不来,噎得脖子一挺一挺的,我拍她后背她也哭不出来。警察让我把她架到一边,找个地方坐着顺顺气。不远处有条小路,路边有两块大石头,我把闻敬架过去。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像个植物人。刚要坐下,我看见石头上有一行字,子午的笔迹,不会错的:
老婆,今日坚决收手,从此我们天上人间。
“子午的字!快看,子午写的字!”我指着石头。闻敬缓慢地扭过头,身子剧烈地抖几下,突然哭出来。尖叫一样的声音出来了,像竹子一样一节一节地往外长。
案子破起来没遇到太多麻烦。公安人员从子午的手机里调出所有号码,一个一个核实调查,很快就找出凶手。一个报社分管广告的业务主管下的手。审问时那人说,本来没起杀心,只是子午胃口太大,一再敲诈。他们见面时说好了付最后一次钱,但他看到子午穿着那么光鲜来收钱,很不痛快,就骂了他一句,其实没什么,就是关于他老婆的,子午火就上来了,然后两人扭打起来。那水果刀是子午口袋里的,应该是用来应付危险情况的,他干这个,应该有个防身的准备。那人在扭打时无意中摸到了,情急之下就掏出来,对准子午的脖子就一刀,没想到切断了大动脉。一看见血他也吓坏了,撒腿就跑,跑到路上才发现刀在手里,就找了个水沟扔进去。警察找到了那条水沟,打捞出了那把水果刀。的确是子午的。
石头上的那行字,应该是子午在等对方的时候随手写下的。
根据警察的调查,被子午敲诈过的有九人之多。办假证的时候就留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警察又搜查承泽园里的房子,搜出了子午藏在沙发底下的一本手机大的通讯录和一本存折。通讯录上有一大串名字和电话,其中一部分人警察已经联系过,被敲诈过的名字后面都打了钩。存折上一共十九万两千三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