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父是个办假证的,三年前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一堆假证件都揣在口袋里,就进去了。几天前,监狱方面通知我,到日子了,让我把他领出来。等我到监狱的时候,姑父已经抱着一个大旅行包坐在大厅里等我了。

“你怎么不到门外等我?”出了监狱的大门,我问他。

“怕你找不着我。”

我知道他害怕。三年没出过这个门,跨过铁门门槛时他差点儿被绊倒。外面是平旷的沙子路,昨夜的雨水还积在地上。这地方是城外的野地,行人和车辆很少。我姑父站在监狱的大门外,遮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

“真亮。”他说。

“预报说这几天都是北京式的好太阳。”我说,顺手戴上墨镜,“前面的岔路口可以打车。”

“我想坐一会儿。”我姑父说,一屁股坐到了路边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上。我陪着他坐下,递给他一根烟,接火的时候他的嘴唇和手都在抖。深吸了一口吐出烟来,他还在看天,说:“你看,天真大。”

吸完那根烟他平静一些了,拍拍屁股站起来,用脚碾灭了烟头,又响亮地吐了一口痰,说他想撒尿。四周空旷,连个像样的小屋都看不到,哪来的厕所。我让他就地解决,他不愿意。我只好指着不远处的一丛芦苇和荒草,那个地方可以避人。他背着包就走。

“你背着包干吗?”

“不沉。”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半支烟的工夫,他从芦苇丛后面走出来,如果不是他的光头和身后的大包,我差点儿没认出来那个穿一身西装的家伙就是我姑父。他把囚服换成了西装。

“怎么样?”他掸着西装袖子上年深日久的褶皱问我,“都三年没动过了。”

“好看。”我说。

那西装一看就知道几年没上过身了,领子后面被虫子蛀了个洞,我没告诉他。我告诉他的是,穿西装比穿土灰色的囚服好看多了。我姑父很高兴,说要快点儿打车,他要干大事。我说你不是刚去过芦苇丛吗?他说那里哪行啊,撒泡尿还可以,干大事,那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厕所才蹲得下去。我们就去打车。

出租车上了四环路,姑父扭着头到处瞅看,嘴里咕哝着:“还在。还在。不对了。原来没有。什么时候出来的?变了。真变了。嗯,好看。真他妈的,车都变快了。”我姑父一路都在抚今追昔、唠唠叨叨地说。开始出租车司机还敷衍两句,后来烦了,不理他了。我在打瞌睡,早上为了去监狱,起早了。司机放了音乐,车里就我姑夫一个人在说。

我住硅谷旁边的芙蓉里小区,租人家的一居室破房子。幸好还有个卫生间,姑父一进屋就直奔马桶。他在那里待了好长时间,我正担心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拉开洗手间的门叫我。

“把我的**拿过来,”他从门缝里伸出脖子,上身光溜溜的,他连澡都洗了,“在包里。”

洗过澡,姑父躺倒在我的**,抽烟的时候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提醒他,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姑妈和小峰都在等着哪。姑妈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早点儿去监狱接他。姑父抽完了那根烟,掐灭的时候说:“生活。”

小峰接的电话。姑父说:“儿子,我是你爸。”

我听到小峰在电话那头“哇”地哭出来了,他说:“我爸,我爸。妈,我爸。”

姑父又重复了一句:“好儿子,你爸。”他也开始擦眼睛。

我去了客厅,看窗外奔跑的车辆和疾走的行人。楼下是忙碌的北京。每天我都站在窗前,看他们跑来跑去,或者置身窗外和他们一样跑来跑去。姑父在哭,老男人的哭声让人受不了。他一直叫着小峰的名字。后来应该是姑妈接了电话,姑父慢慢不哭了,姑妈在那边哭。姑父兴奋地说:“我出来啦。”

他和姑妈断断续续地说,嗯嗯啊啊。一会儿又**澎湃,长篇大论,和姑妈争持什么。我去洗手间把他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里,放了半袋洗衣粉开始搅。出来的时候,姑父的电话差不多打完了,他竟然跟姑妈说了几句北京味儿的普通话。然后姑妈让我接电话。姑妈还在抽泣,但也听出了清爽的高兴,毕竟是出来了。姑妈说,你多劝劝他,让他回家,别在北京混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若是还留在北京,千万不能再去干那违法的事了,要是再出事,抛下他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就是挣下一座金山银山还不是一堆粪土。

姑妈只能让我劝,她管不了姑父。多少年来都这样,姑父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我把姑妈的意思跟他说了。姑父躺在**抽第二支烟。

“不能回去。”他说,“就那小地方,抢银行也发不了财。”

“你在北京就能发财了?”

“在北京都发不了,去哪儿都没用。我想趁这两年还能动,把小峰读大学的钱给挣出来。”

“可是姑妈和小峰担心。他们宁愿日子过得苦一点儿。”

“我跟她保证过了,决不再办假证,就是蹬三轮儿也不办了。”

他是我姑父,忠告、教育什么的都轮不到我,我只是强调一下,姑妈和小峰这些年生活不容易。姑父一边抽烟一边点头,说他都知道,以后会老老实实挣钱,挣大钱。

姑父在芙蓉里待了三天就走了。这三天里他到处跑,出去找工作,也让我给他留意合适的招聘广告。后来他找了一份送报工,先干着,安稳下来再做打算。我给了他两千块钱,让他租个房子,置办一些生活用品。临走的时候他信誓旦旦,说一定不会让姑妈和小峰失望的。

过了两天,姑父给我打电话。我问他在哪里,让他挂掉我打过去。他说不用了,他用的是手机,我打过去还两头收费。他打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他的号码。

“你要个手机干什么?”我想他真是能穷折腾。

“现代人嘛,没个联系方式怎么混?”姑父说,一点儿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二手的,三百块钱。你忙吧,我要送报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