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总老婆出院那天我没去,陪小米去另一家医院复查了。前几天她们单位体检,查出她卵巢有问题,片子上有两个阴影,是囊肿还是囊腺瘤医生也不敢肯定,而且有结节。医生建议换家医院再查。我对瘤这个东西一直很敏感,总在想象里认为那是阴险邪恶的花朵要盛开,所以赶紧托人找北京最好的几家医院去查。在北京,像样点儿的医院就跟火车站一样挤,挂个号队伍要绕好几圈一直排到露天地里。我从别人手里买了个号。很多人靠这个吃饭,跟倒黄牛票一样,排上了就卖,再排。靠山吃山,靠医院吃医院。去了两家医院,大夫说法不同,一个认为是巧克力囊肿,一个认为是囊腺瘤。但结论相同:剥离掉。理由是,我们结婚不久,阴影妨碍我们要孩子。那当然得剥离。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带老婆去了第三家医院。大夫说,要想要孩子,还是尽早做了好。不管囊肿还是囊腺瘤,问题都不大,这病发病率挺高。腹腔镜,小手术,就在肚子上打几个眼,仪器钻进肚子里,电脑上操作。

“不过,也不好说,”大夫说,“究竟病情如何,还得手术的时候才能看清楚。”

“不过”很要命。我都结巴了,问:“可能出现哪些情况?”

“最坏的可能是,切除卵巢。”

就是没法儿要孩子了。我手脚唰地就凉了,跟静脉注射了冰块一样。小米的脸也白了,两只手死死地掐住我胳膊,眼泪哗哗地流。我们俩都喜欢孩子,活蹦乱跳的那么个小东西,肉滚滚的。前些天小米看见段总的女儿,回家路上就跟我叨叨,我们是不是也来一个?我说不来,生出来扔大路上养啊。我的意思是,再混两年,等有了房子,从从容容地再来。看来还是盲目乐观了。

“大夫,”我说,要声泪俱下了,“大夫。”

“年轻人,想开点儿,”大夫边往外走边说,“没孩子不照样过?人家丁克,追着赶着都不要。要做,我们尽量帮你保住卵巢。”

我还想再咨询,人已经没影了。我突然觉得这大夫挺可恨,女的,五十岁左右,戴冰凉的银白色金属边眼镜,薄嘴唇,嘴角下垂,不会笑。朋友说,她是这家医院里该领域最牛的大夫。我照样恨她。

“怎么办?”小米说。

“回家。”

“我是说,没孩子怎么办?”

“回家。”

我握着小米的手,软软的,还凉。老婆,我们回家。

小米没心思做晚饭,我们就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我尽力开导她,没孩子掺和正好,咱好好过二人世界,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听着都诗情画意,人家想多过几天还没机会呢。再说也未必就没有,当医生的从来都是相对主义者,就喜欢这也可能那也可能,主要是用来逃脱责任。小米说,能生不要是一回事,生不了又是一回事。到时候我们还是喜欢孩子怎么办?

“领养一个。还有挑拣的余地,五官不标准的不要,智商低于一百三的,不要。”

“要是领养的孩子跟咱们不亲怎么办?”

“咱们对他好,就亲了。”

“要是孩子长大了找到亲生父母了怎么办?”

如果这个问题我还能回答,小米会永无止境地问下去。她受的刺激的确不小,头脑已经不会拐弯了。我说你看那是谁,在我们院门口转来转去。那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是老段,背着手跟看学生晚自修似的。见到我们,像亲人一样迎上来。

“复查怎么样?”老段问。

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大事,”我说,“段总那边挺好的?”

“挺好,”老段搓着手说,“院出得很成功。老庞在那儿照顾。”

“哦,是应该照顾一下。”走进院子,我开了门。

“今晚不回来了。”老段跟着我们进了屋,“闲着没事,有闲书我看一本。”

我指指书架让他自己挑。小米情绪还没缓过来,头有点儿疼,我让她收拾一下早点儿睡,睡一觉啥事都没了。老段挑了一本章回小说、一本政治八卦,犹豫该看哪本。我让他都拿着,一块儿去他屋里抽根烟。出了门我就开始点烟。老段从老花镜上面看我:“端阳,你有事,瞒不了我。复查有问题?”

进了他的屋我才说:“小问题。可能对生孩子有点儿影响。”

“你是说,可能生不了?”

“也没那么严重,大夫就是猜测,有那么一说。”

老段一屁股坐到**。“我就说嘛,年头坏了,”他忧心忡忡地说,“看看你们大城市,年轻人跑过来,好好的生孩子都有问题了。没问题的,B超说好是男孩儿,临生了变样了!”他还在为没抱成孙子遗憾,随即声音小下来,“这样看,有个孙女已经不错了。”然后嗓门儿又抬起来,“我就说嘛,你看公园里到处走的,狗都赶上人多了!刚刚我还去了趟公园,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一条狗,坐在婴儿车里,一个女人推着。那狗一只前腿搭在栏杆上,另一只举在耳朵边,过几秒叫一声。”老段手也跟着比画,学那只长毛的京巴,乐得我差点儿给烟呛着。

“说正经的,”老段也点上烟,“大城市问题大到天上去了,当年我来北京的时候,五更头大马路上没几个人,更别说汽车,拖拉机都没有。现在好了,车挤人,人挤车,一个个忙得像抢银行。大街上哪还有个氧气,都是×××二郎八蛋,就是二氧化碳啊。”

老段到底是个老语文教师,懂得修辞。他严肃地认为,一定有问题。要说好,还是他们那地方好,山清水秀,草木丰茂,随便抓一把都是氧气。年轻人啥毛病也没有,只会担心生多了国家罚款,那家伙,一黑灯就一个,一黑灯就一个。“你猜猜我们家老庞生完林子之后,又怀了几次?”老段把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我。

我哪猜得出来,也没啥意义。我敷衍地晃了晃右手。

“五个?”老段得意地笑了,“再加一半,还多。八个!”他做出一个“八”的手势。然后神情黯淡下来:“八个啊。”都流掉了。

这居然没把老庞折腾垮,真是奇迹,现在还这么利索能干。可是,他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觉得挺烦,大夫的话没法儿像烟一样,说吐掉就吐掉,吸进去了就出不来。我的烦躁体现在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上,不用打火机,直接续着了。老段也看出我的心不在焉了,就叹口气说:“其实我就想让你放松放松,事再大装心里也不能解决问题。我也是。老庞突然不回来了,我还真有点儿不习惯,就想找人说会儿话。人老了,比你们年轻人还怕事。”

他把老花镜拿下来,我看见了他的两个沉重的眼袋。然后是夹着香烟的手,手背显出光亮泛黄的老人的痕迹。从眼袋和两只手,你一定看不出老段年轻时如何风华正茂、如何意气风发,但是,你一定能看见他现在老了,在这个晚上没着没落,孤单一人。我突然就想通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担心和猜测都是多余的,既然大夫都不能确切知道,我们知道什么?

手术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