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我在报社正开会,小米打我手机,说医院通知她,今晚就住院,病床腾出来了。我说:“这么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小米说:“护士说了,过这村儿就没这店,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上了。”我说:“那就住,你先收拾一下,我马上回。”我跟段总请了假,挤上公交车就往家跑。
我们带了几样简单的日常用品去了医院。小米紧张,说怕。我说还没做呢。手续不复杂。主要是交钱。押金一万元。幸亏我把银行卡都带来了,三张卡才凑出一万元来。病房在十二楼,8床。刚把东西放好,护士在门外喊:“8床,检查。”
病房里三张床:6床、7床、8床。6床是个清瘦的姑娘,马上出院,她妈正帮她收拾。7床四十多岁,密云人,一家小私营企业的老板,昨天刚手术,正躺着,床的右侧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半袋血水,塑料袋上的导流管一直插到她的肚子里。为的是把手术后的废血排出体外。她也是腹腔镜,肚子上钻了几个洞。
半小时后,小米缩着脖子回来了,说:“大夫说,明天上午手术。”她怕,看到7床渗出来的半袋子血更怕了,抓着我的手要回家。她的手冰凉又哆嗦。
7床笑了,让她老公把帘子拉上,别让渗血袋露出来。“没事,就看着吓人,”她说,“麻药一打你啥都不知道了,想疼都疼不了。”然后6床母女跟我们告别。7床说:“回去好好养几天,消停了给我做报告啊。”
6床一挥手:“没问题。”
“知道她什么病吗?”6床走后,7床对我们说,“子宫癌。切了。刚化疗完。你看人家那精气神。三十岁。知道自己是绝症,好不了。就是一个状态好,没辙。”
“那她,”小米说,“不怕啊?”
“开始怕。要死的事,谁不怕?刚进来绝望啊,拒绝治,还没结婚呢,年轻,漂亮,多好的时候啊。晚上也不睡觉,就埋头哭,护士换了三个枕头,还湿。”
“后来怎么这样的?”这种事在故事和传说中常见,觉得没啥,真人站跟前就好奇了。
“8床,”7床指指小米的病床,“你之前的8床,刚走。也是癌。化疗九次了。五年前就说晚期,不行了,自己坚持要治,她说她不能死,要等儿子考上大学再死。”
“考上了?”
“明年考。她很乐观,觉得等到明年没问题。6床,小顾,活活被感动回来了,整个人一下子变了。你们看见了,哪像个癌症病人?”
7床的老公给我们两个苹果:“多大的事,别怕。我公司前年赔了两百万,一滴眼泪没掉。吃苹果。”
真是看不出来。6床收拾东西时还唱着:“让我们**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晚饭之前,6床来了新人,一个超级大胖子,胳膊根子赶上小米的腰粗,上床一个人上不去,得她妈和她姐又搀又搬才弄上去。刚二十三岁。后来我们一直叫她胖丫。急诊,腹痛。大夫检查之后说:“住吧,明天手术。”也是腹腔镜,比小米的严重多了。上了床就哼哼,要吃肯德基。她妈气呼呼地说:“肯德鸭你吃不吃?”胖丫就说:“不给吃,我就哭。”她姐说:“你哭啊,哭就把你扔**,自己下来。”胖丫噘着嘴说:“那好吧,不哭了。”大家都乐了。
出了医院大门,我还是紧张,不由人。这地方是医院,不是游乐场。这么想越发佩服前8床和前6床,两个患绝症的女人。今晚不让病人家属陪床,手术后才行。大夫嘱咐我,明天早点儿到,要家属签署手术协议。这是我头一次被赋予“家属”的身份,因为一个手术,我是家属。大夫说,他们尽量帮我保住卵巢。我们的孩子。
回到家我坐在**发呆,抽烟,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觉得拥挤的十三平方米的小屋很荒凉。来北京以后,除了出差,我和小米还没有分开过,现在她住院了。掐掉烟,我开始洗衣服,平常都是小米洗,生活突然落到了我的肩膀上。在这之前,我还真没有仔细琢磨过“生活”这两个字。洗了一半,老段和老庞过来了。老庞说:“怎么你洗了?小米呢?”
“在医院。”
“定下来手术?”老段问。
“明天上午。”
“走,”老段拍拍我肩膀,“进屋抽根烟,说说话。”
我们到屋里坐下来。他开始安慰我:“问题不大,首都的医生我们还是应该充分信任的。我跟老庞交换过意见,她认为没问题,小米这么年轻,该有的孩子一个都不会少,放心。来,再抽一根,抽我的。”我觉得老段突然不啰唆了。过一会儿老庞拿着空盆进来,说:“衣服已经晾了。”这让我很过意不去,竟然让她老人家帮我洗衣服。
“洗件衣服有什么,这孩子,”老庞说,“我给儿子儿媳妇天天洗呢。”
可我不是她儿子,只好说谢谢。继续说手术。他们提出明天陪我一起去,我说不用,忙得过来。
“想忙也没的忙,医生在张罗。”老庞说,“你们都大了,再大也是孩子,这种事头一回碰上,父母又不在身边。信姨一句话,多个人多分精神,陪你们说说话也好。”
我坚持说不用。他们还得去段总那边。
“端阳,别争,”老段说,“听老庞的,她懂。”
我还是不想惊动他们。
第二天早上六点我就出门,他们的门还没开。我想早点儿去陪陪小米,这一夜不知道她睡得好不好。刚进住院楼就看见老段和老庞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他们竟然早到了。我说:“这,你们怎么来了?”
老段颇为得意,说:“我跟老庞走来的。走了一个半钟头。”
“人老了,觉少,赶点儿早,汽油味也小。”老庞说,“就当锻炼身体了,一路问到这里。”
当时我感动坏了。从住处到医院,拐了十八道弯也不止。老庞一直不愿意到处溜达的,北京太大,车水马龙的,还有环线和立交桥,想起来她都头晕,何况还有晕车的毛病。
“那起得也太早了。”我实在过意不去。
“早点儿车少,汽油味小。”老段说。
进病房的入口有值班人员守着,必须拿到通行证才能上楼。我去窗口要证,工作人员说探望家属每次只能去两个人,只给我两个证。我说我们三个人,我老婆今天做手术。
“大夫,不能通融一下?”
“都是病人至亲?”窗口里面问。
“都是。”
“什么关系?”
我一下子愣了,什么关系呢?
“我是他爸,”老段拍自己胸口说,又拍拍老庞肩膀,“这孩子他妈。我们是病人的公婆。”
窗口里面伸出个圆圆的胖脑袋,四十多岁的女人,看了看我们三个。“不像啊。”她说。
老庞说:“我儿子随他舅,单眼皮,头大。”
胖脑袋说:“头是不小。”给了三个通行证。
老段乐呵呵地说:“端阳,可不是老头儿、老太太要占你的便宜啊。”
病房里都起了,没进门就听见6床的胖丫在哼哼,今天她也手术。小米赤着脚坐在**,松松垮垮的病号服显得她小而清瘦。她没想到老段和老庞会来,赶紧跳下床。
“小米,还说爹妈不来,这不来了。”7床性格外向,跟谁都能说上话,让她老公给“叔叔、阿姨”搬椅子。她说:“叔叔、阿姨,你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吧?我就说呢,爹妈知道了现长翅膀也会飞过来的。”
老段说:“是啊,这么大的事,能不来嘛。”
老庞也顺着说:“这俩孩子,还不让来呢。”
上了十二层楼,他们就从我父母变成我岳父岳母了。我和小米也不好挑明,虽然不叫爹妈,但那排场完全是爹妈的排场。7床一个劲儿地跟老段和老庞夸小米,您女儿很勇敢,不怕了,昨晚还抖呢。老庞说,这孩子胆小,给你们添麻烦了。
陆大夫的助手让我去签字。她说手术不大,接着又把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详细地跟我说明,不只是卵巢能否保住,还有,基本上大家都能想到,最坏的可能。然后她问:“签不签?”小米被推进手术室之前,麻醉师也来这一套:“全麻,可能会休克、昏厥甚至停止呼吸,签不签?”明知道我不得不签,还拼命地刺激我,简直折磨人。
小米和6床被一起推出病房。我们去楼下家属等候区待命。大夫嘱咐我不要随便乱走,一旦手术出现意外,比如腹腔镜搞不定,得动刀子,或者卵巢必须切除,在这些重大决定之前都得和我交换意见。这栋楼上有好多间手术室,很多种手术都同时在做,所以家属等候区坐满了人。旁边有个小喇叭和几部电话,手术室有事需要通知家属,电话就来了,然后值班人员对着小喇叭叫:“某某某的家属在吗?速来几楼手术室”,或者“手术已经结束,病人已进病房”,等等。我和很多家属一样,眼睛和耳朵都盯着那个小喇叭。
我不想坐,椅子冰凉。那天有点儿阴,温度明显低下来,我有点儿冷,手脚都在出冷汗。我在大厅和楼门之间走来走去。我担心喇叭里突然喊“文小米的家属”。时间走得很慢。老段和老庞也站着,偶尔跟在我身后。他们只是默默地跟着我走,老段想起来会按一下我的肩膀。喇叭过一会儿打开一次,每次开关一响我就停下来竖起耳朵,心跳往脖子上跑。不是找我。不是找我。还不是找我。老庞攥了一下我的手说:“相信姨,没问题的。”我说:“嗯。”后来老段不见了,我也没在意,十分钟后他回来,买了豆浆、油条和包子,他们知道我一定没吃早饭。等我磨磨蹭蹭地吃完,那个时间手术应该已经完成了一半。老庞说:“一切顺利,不会再有事了,跟老段出去抽根烟吧。我盯着。”
然后她找了张椅子坐下。这段时间里,她和我一样心里没底,但她不说。我的一颗心咯噔落了地,跟着眼泪哗地就出来了。我内心充满了感激,我穿着旧T恤,身无长物,真想把手机和手表一起送给他们。好像是因为他们在这里,手术才没有出现异常一样。我到口袋里找烟,忘带了。老段说:“走,抽我的。”
连抽了三根烟。老段说:“昨晚回去老庞就说,一定要来。这人遭事了,都脆弱,身边就是有个哑巴,也能跟你说说话。”我直点头。我说手术结束了你们就回去吧,段总那里还等着呢,来之前也没打声招呼。
“没事,多陪一会儿,”老段说,“你和小米跟林子不一样,你们俩更不容易。”
在北京两年多,很多人对我说过“你们不容易”,我都一笑置之,没啥感觉。老段这句话让我有了感觉。我爸妈、小米的爸妈,他们不知道小米现在正在手术室里,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对两头父母,我们俩向来报喜不报忧,不想让他们担心,担心也使不上劲儿,反倒把他们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此外,也是虚荣吧,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容易”,很多时候我们也并没有觉得有多不容易,很多年轻人在北京都这么过,有的甚至还不如我们。我和小米一次次和父母说:“不错,挺好,一切都好,很好,相当好,你们就别操心了。”我一直认为,我们应该有能力过上一种不需要父母操心的生活。
“对我们做父母的来说,”老段吐一口烟,忧伤地说,“帮不上忙更操心。等你们做了爹娘就明白了。”
外面开始下雨,我和老段进楼。喇叭里在叫胖丫的家属,手术已经结束;接着叫我。老庞对着我张开她的左手,满手心的汗。老庞长出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不知道,女人要生不了孩子有多要命。”
刚做完手术的小米很虚弱,嘴唇焦干,病床的一侧垂着渗血袋,另一侧挂着导尿管。她尽力睁开眼睛对我们笑。护士说:“都认识吗?”小米点点头。护士又说:“病人的麻药还没彻底消散,别让她睡着了,十二个小时之内不能饮食。”陆大夫此刻正在进行下一个手术,护士转述她的话:手术很成功,卵巢几乎完好地保存下来。她们说话像白大褂一样简洁干净。
7床说:“全麻劲儿大,跟小米说说话,让她醒着。按摩一下腿脚,恢复得快。”
小米的手脚冰凉,我帮她按摩。老庞坐在床头跟她说话,说她这么多年里对女人的经验,还有孩子,以及补养身体的方法。对术后女人的休养,老庞很有一套。可惜段总老婆不听她的,只认白纸黑字,认为那才是科学。老段帮不上忙,坐在一边,不时替老庞补充几句。
三个小时之后麻药才逐渐散掉,已经是下午,小米感到了伤口的疼,但能忍受。段总打我手机,说他爸妈不见了,我说在医院呢,正帮我照看小米。段总上班早,新来的保姆小王把家里收拾得也妥帖,小郑就把公婆的事忘了,午饭后才发现不对,老两口儿今天没过来,赶紧给段总打电话。段总开车就往平房跑,没找到才找我。老段接的电话,说:“小米刚做手术,你妈说,看完了就回去。”
我让他们现在就回去,老庞不答应,要看小米打完这两瓶点滴再说,回去也没啥事。一直拖到傍晚,段总带了些水果、营养品和一个花篮来到病房。他抱怨父母不和他通个气,也怪我不跟他说手术的事。昨天请假我只简单地说去医院。段总给老段带来一个新手机,让老段以后随身带着,免得找不到人。他跟小米说了会儿话,就开车把老段和老庞接走了。
7床说:“咦,不是小米爹妈吗?我怎么看不明白了?”
“看不明白就对了,”我说,“小米爸妈在老家呢。”
“你们这邻居倒好,跟亲爹亲妈似的。”
“比亲爹亲妈还好,”胖丫恢复了精神,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我要吃肯德基。”
她妈不理她:“那你就哭吧。大夫说了,坚决不能让你吃。”
胖丫说:“那我要听摇滚,我要上网跟朋友聊天。”
“你就作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