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给杜聿明的表情加个什么定语,当他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一阶一阶地从黄山上面下来的时候。
他有意以步当车。
当地民谣说:上坡脚杆软,下坡脚杆闪。他想尝尝这“闪”的滋味,谁说这不是伴随着血汗的漫长的攀援的回报呢!
身体果然是飘逸的。因为脚踏在实处,所以稳住了重心,双臂尽可像鸟类的翅膀那样张开,然后找到目标,作一次为厂展望的飞翔。
他飞去了西安大雁塔上空。太阳照射下的这座古老的砖塔,是何等金光灿灿哟!虽然只有七层,他还是把它当作世界上最雄伟的建筑,衔到南京丰富路去了。
杜聿明降落在昔日军事委员会那幢琉璃瓦建筑的大礼堂里。主席台前那张木桌还在,桌上那座一米高的十层铜塔还在,第一层粗大的塔身上依旧镌刻着四个人的名字:胡宗南、宋希濂、关麟征、黄杰。
但是,铜塔的辉煌的光芒,却在杜聿明的眼里消失了:胡宗南不过是第三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不过是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不过是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黄杰以第十一集团军副总司令之身,兼任第六军军长的结果,反倒成了第五集团军总司令杜聿明的部下!
贵人多忘事,杜聿明已经记不起前几年伸手抚摸铜塔的情景了。他只觉得应该离开木桌远一些才好,以免沾上一身毛茸茸的暗绿色的铜锈。而他的手,应该伸到柔软暖和的衣袋里去,从那里取出他与胡宗南的合影来。在这张以大雁塔为背景的照片上面,他可以看见镶嵌在蓝湛湛的晴空里的云霞,金光灿灿的云霞啊!
是的,在青天白日笼罩下的土地上,从今天开始,他不用在两个来势凶猛的湖南人面前颤栗了,也不用在一个秉性强悍的陕西同乡面前踌躇了。他追逐的目标将直指浙江籍的“西北王”,身材矮小却能坐大关中的“西北王”!
也许黄山的石板路距离云霞果真不远了,杜聿明的心脏突然“咚咚”跳个不停。他站定下来,四顾之处,却又是道路阡陌,荆棘纵横。要么就是山兔蹿出了崖缝罢,或者是野鸡飞出了树丛罢,他总觉得迎面过来一个面目可狰的阴影,愈变愈大,愈走愈近。
“邱清泉!”直到落脚在黄山石板路的最后一个台阶上面,杜聿明才惨烈地呼叫起来,仿佛是踩到了一盘冬眠以后刚刚苏醒的蛇!
他吓出了满额冷汗。回首仰望着浓雾尚未掩去的“老草房”金碧辉煌的飞檐,他又不得不撩起衣角,毫不迟疑地擦去汗滴,然后搓了搓手,哈出一口长长的热气。新的攀援开始了,从愈加险恶的山峦开始了,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呢!
但是,就像作战前需要进行敌情分析一样,他现在至少需要搞清楚,关于邱清泉出任第五军军长的含义,从而决定是拿起熨斗,去烫平他和他之间的皱褶,还是拿起剪子,去中断他和他之间织造于陈年旧月的千丝万缕。
答案在何应钦的嘴巴里面。他仿佛钻进了杜聿明的肚皮,所以时隔三天,这位军政部长离开印度兰姆伽以后,趁座机在昆明机场加油的机会,冒着茫茫夜色,迫不及待地到翠湖公园去了。
杜聿明是在睡梦中被电铃惊醒的。小洋楼室外室内的强烈的灯光,刺激着他的眼睛,也刺激着他的神经。何应钦的鼻尖几乎碰着他的脑门了,他还在那里晕头转向地伸颈缩脖,咩咩地叫唤个不停:“敬公、敬公……”
“光亭、光亭……”何应钦笑眯眯地回应着,不多一句,不少一声,然后牵过杜聿明的手,同坐在一张沙发上,“我半夜三更闯进你的屋子,该不会冲脱你脑壳上的光圈圈吧,我的杜总司令!”
“敬公说到哪里去了。”杜聿明睡眼惺忪地说,“聿明进步缓慢,竟有红运当头,全仗敬公福星高照哩!”
“你莫这样说。贵州有一句土话,说是运气来了,抵门杠都抵挡不住!”何应钦晃动着脚尖,“不过,霉运来了,也是差不多的!”
杜聿明睁大了眼睛。
何应钦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要害怕。我刚才那句话,前半句是送给你的,后半句是送给罗卓英的!光亭,你晓不晓得,我去印度干啥子?”
杜聿明摇摇头,神情却稳定了。
何应钦呷了一口茶,咂着嘴说:“贵州又有一句土话,叫做‘屙尿变’。屙尿要几分钟呢?对不起,事情变了!你离开印度没得好久,史迪威就和罗卓英干起来啦!开始我还以为他们像两口子吵架那样,睡一晚上瞌睡就会言归于好;结果不是呢,史迪威把备忘录都寄到重庆来了!”
杜聿明望着何应钦大惊小怪的神色,不觉在心里暗自发笑。史迪威和罗卓英闹“离婚”,他是估计得到的,尽管没有想到闹得那样早。道理很简单:史迪威是为杜聿明而和罗卓英结合的,杜聿明一走,他们的蜜月也就过去了。
何应钦谈兴正浓,竖起五指,一个一个地往下按。“史迪威这个毛子会写文章,他在备忘录里头,宣布了罗卓英十大罪状:其一为指挥无能,其二为训练无方,其三为要钱要饷,其四为贪污吃缺……够了,够了,虽然罗卓英的罪状数二十条出来也不为多,但是委员长只消看见‘不合作’三个字就够了。你想想看,和盟军合作是国家的事,现在有人出来捣蛋,这不是一件大大的罪行又是啥子!”
杜聿明听得很惬意,甚至很解恨,但是因为心有余悸,所以不得不忍痛割爱,把话早一些引向正题:“敬公此番去印度,就是为罗卓英的事么?”
“不是的,不是的。由我出面去处理陈小鬼的大管家,太显眼了哇!”何应钦的脑袋像是货郎的手鼓,“罗卓英的事情好办,既然史迪威要驱逐他,委员长一个电报就把他调回来了。恼火的是中国在印度的军队,史迪威这个毛子,活像是我们贵州山的棒客;他硬是不要脸不要命地提出来,要兼任啥子中国驻印军总指挥,全权统驭、直接指挥中国的两个师!”
杜聿明像被抢走了心肝宝贝似的叫嚷起来:“那怎么行?新三十八师属于谁我不管,反正新二十二师属于第五军建制属于第五集团军统率!”
何应钦故作天真地努着嘴。“你说不行,可是我们的委员长说行,你还不是只有眼睁睁地望着。嘿嘿,廖耀湘反对了,连亲美的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生孙立人也反对了。他们直接电告委员长说,准备必要时率部经由西藏回国。委员长这下子才搞慌了手脚,叫我去印度找史迪威恳商恳商。”
杜聿明气呼呼地说:“只有敬公才领受这份差事,我看见史迪威就想作呕!”
何应钦煞有介事地唏嘘了一阵,然后背靠沙发,陶醉其间。“哪个叫我生就一个办外交的脑壳呢!就算是《何梅协定》之后,再来一个《何史协定》吧!我跟史迪威说,中国士兵习惯于中国将领指挥,为了稳定军心,至少在形式上在精神象征上应该做到这一点……”
杜聿明忍不住地说:“哼,中国过去有当傀儡的皇帝,想不到现在有当傀儡的将领!”
何应钦摊着双手说:“哪有啥子办法!就是这个傀儡将领还是我争取到的呢。我跟史迪威说,把新二十二师和新三十八师合编为一个军,叫做新一军,我们派一个军长来,隶属于驻印军总指挥部。史迪威这个毛子精灵得很,用了一个中国成语,说我在搞‘叠床架屋’。我也用了一个中国成语,请他务必‘爱屋及乌’,他才哼哼哈哈地没得话说了。”
杜聿明忙问:“新一军军长派谁去了?”
何应钦依旧慢条斯理地说:“考虑到新一军的主要部队,是第五军的新二十二师,所以开先准备把当过这个师师长的邱清泉派去……”
杜聿明打断何应钦的话,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不派邱清泉去?应该派他去呀!”
何应钦看了杜聿明一眼,笑呵呵地说:“邱疯子那个脾气,你不是不晓得,他今天去,明天就要和美国人闹翻。所以想来想去,委员长最后把性情最温和的郑洞国派去了。这还不算,为了协调史迪威的感情,委员长的儿子蒋纬国刚刚从德国慕尼黑军事学院毕业回来,就被派去驻印军里头任职了!”
杜聿明的眉头虽然不得不平展下来,可是语调仍是抱怨的。“那么郑洞国的第八军军长又派谁人去担任呢?军令部也真是的,第五集团军几个军长的名册老是拿不下来!”
“这个名册自然是要等我回到重庆,军令部才能和军政部、军训部共同签发的。”何应钦站起身,慢悠悠地拍着杜聿明的肩头,“至于第八军军长之职,当然不会落到外人手里头,光亭尽可放心。他们开先考虑的是刘嘉树,虽然这个人是你的黄埔一期同学,听说和你私交也不错,但是我想去想来,还是把我那个过继儿子、第八十八军军长何绍周对调过来了!”
杜聿明偏着头,轻声问:“徐部长、白部长他们不会找麻烦吧?”
何应钦瓮声瓮气地说:“有啥子麻烦好找哟,我是光脑壳,不怕捉虱子。第八军的一〇三师本来就是贵州部队嘛,派何绍周去光明正大得很,名正言顺得很!反正第五集团军里头,其他几个军都不用你心焦,你自己把眼睛盯到第五军才是真的!”
杜聿明终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虽然随即张大嘴巴,伸了一个懒腰,但是目光闪烁,没有半丝倦意。“也请敬公释念,趁邱清泉尚未到任,我要赶快去第五军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