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清泉的秉性却不是这样的。在杜聿明的猪八戒式的当头一击之下,他居然能够默默无声地,甚至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这在熟悉他的人看来,简直是一个无头无尾的神话。
刚刚散会,高吉人和黄强就议论开了。
“杜总司令真是有魄力!不过邱军长今天也太反常啦,莫非他真的是个邱疯子?”
“是呀,谢蔚云那个瘦小子,正像一根金箍棒,我满以为邱军长要大闹天宫哩!”
“那倒不至于吧,闹翻了往哪里跑?你是晓得的,第二百师不是他的水帘洞,第五军也不是他的花果山!”
“嘻嘻,有道理。邱军长原来是假猴王!”
……
是的,真正的孙悟空是杜聿明。他早就钻到邱清泉的肚子里去了,而且用不着变成一只飞虫。他有过由师长晋升为军长的经历,有过从军官到将领的过渡,所以也就有过此种时刻的亲身感受。至今他还觉得奇怪,一个军人一旦升到军长的位置,便会迅速失去好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那顶为“军座”制作的乌纱帽里,仿佛安装了一把锋利的锉刀似的。
邱清泉自然毫不例外。杜聿明记得昆仑关战役前夕,邱清泉在寄给他父亲的一张戎装佩剑相片上,题了这样两句话,壮志手中三尺剑,雄图胸里十万兵。现在,当十万兵已经落到“手中”,而且必须死死抓住的时候,那三尺剑就不得不化作一根光秃秃的擀面棒,像搁在案板上那样,搁在邱清泉的“胸里”去了。
“嘿嘿,疯癫病变成了鸡胸病!”杜聿明暗笑道。多时不见,如果说他对邱清泉还残存着旋风般的恐惧的记忆,那么当邱清泉以第五军军长的身份,昂首挺胸地走上第二百师校阅台之际,他发现他的步子迈得慢多了,手势做得小多了。
杜聿明在正午火红但不耀眼的阳光下,顺着平坦而宽阔的沥青路,驱车从十里铺回到了昆明。
“杜将军早!”车抵翠湖公园大门,一位过路的绅士摘下礼帽,对着徐徐驰来的车窗说。此地人喜欢说“早”而不习惯说“好”,即令是晚上见面,开口也是一个“早”。
杜聿明讨厌这种颠三倒四的用语,要是往常,他头也不抬就过去了。可是今天,他却睁大眼睛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孔?仿佛正是来自这张面孔的可怜的卑贱的目光,使他顿时陷入了另一种属于自己而与此地人无关的疑虑之中。
“我是将军么?”他问自己……
当夜,杜聿明失眠了。微风吹拂着透明的蚊帐,在淡绿色壁灯的照映下,出现在对面雪白的墙头上的,竟老是邱清泉的晃动的身影!杜聿明摇了摇头,然后心悦诚服地吁了一口气,算是回答了自己。是的,在摸索前进的邱清泉面前,他不是将军,和邱清泉一样,他也是一个士兵,行进在新的黑夜里的士兵。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杜聿明侧过身,反复默诵着《孙子兵法》的《计篇》,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他想睡一个懒觉,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床头就传来了夫人尖厉的声音:“你再不起来,我就送客去了!哼,要是有哪个太太这么早来看你,你不跑掉鞋子才怪哩!”
“你叽叽喳喳瞎嚷些什么?”杜聿明扭过头,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究竟谁来了嘛!”
“我再说一遍:张耀明来了!”曹秀清叉着腰,“他是我们的陕西老乡,又是你的黄埔一期同学,你说你该不该见?”
“我没有说我不见嘛。”杜聿明掀开被子,盯了夫人一眼,满肚子窝囊气只有朝张耀明身上出,“他也是,呆在贵阳好好的,跑到昆明来干什么!”
曹秀清噘着嘴说:“人家是来当军长的!”
杜聿明心里一动:张耀明来昆明当军长?没听说过他的五十二军换防呀。五十二军属于设在昆明的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部统辖,莫非是关麟征有了个什么高招?有的,有的,他不会没有,他是将军,他是旗帜,他是启明星!
杜聿明翻身下床,穿戴完毕,竟顾不得洗脸漱口,急匆匆直奔客房去了。
“耀明兄,你到昆明有何贵干呀?”杜聿明“求知”心切,久违数月之后,居然连一句“别来无恙”的寒暄都没有。
好在张耀明愣头愣脑的,习惯于直来直去:“屁的贵干!换顶帽子戴戴罢了。贵阳的五十二军军长不当了,来此地当五十四军军长!”
“五十四军军长?”杜聿明瞟了张耀明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的耀明兄,没有谁人不要你当军长,可是你也得把部队的番号记清楚呀!”
张耀明摸着下巴的胡茬想了半天,忍不住一拳击在膝头上,气呼呼地说:“我没有说错!我又没有说到你的第五集团军来当五十三军军长,碍着你老兄什么事了!”
杜聿明这才想起,黄维的五十四军和张耀明的五十二军,是同时编入第九集团军作战序列的。既然关起门来是一家,只要当家人关麟征肯点头,挂在墙上的帽子,张耀明自然是可以随便取下来的。就像只要他肯点头,在第五集团军的那间屋子里,邱清泉的帽子也可以换一换一样。
“这么说,黄维到贵阳接任你的差事去了?”杜聿明慢慢坐下来,兴趣盎然地问。
“贵阳?哈哈哈哈……”张耀明抖动着全身,纵声大笑了一阵“他到贵溪去啦,卷起铺盖回江西老家卖酱油去啦!”
“什么事情?”杜聿明霍然起身。
“屁的事情!”张耀明摇了摇笨重的脑袋,不以为然地说,“黄维把五十四军的空额薪饷,挪出来作了别的用场,结果不知道被什么人写了状纸,告他贪污军款。关麟征接到状纸,马上派人到五十四军清点人数,然后向军政部何部长报告。何部长双手一递,签呈给委员长,委员长大笔一挥,就把黄维给撤掉啦!”
“撤得好!撤得好!”杜聿明本想仰起脖子,打出一串哈哈,可是一想到前些日子黄维点验第五军时的苛刻而傲慢的神态,牙齿便愈咬愈紧,于是权将笑声变作叫声了。“你看黄维那个不露声色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会搞钱!听说他寄钱回家买过五台康拜因呢!”
“他家是生意人,要康拜因做什么!”张耀明睨了杜聿明一眼,冷冷地说,“其实摸到良心说话,现在官兵待遇菲薄,生活过得清苦,把空额粮饷用来救济官兵困难,事常有之,军军皆然,哪里是什么黄维个人贪污中饱!”
杜聿明听呆了。吃惊、惶惑、恼怒,像一副三脚架,托起他在舞动中突然麻木的手臂,而距离手臂不远的口唇所发出来的声音,却显得凝重多了。“不知道耀明兄今日之言论,究竟在替谁人说话?你我虽然同乡同学,无话不谈,还是要讲个原则立场为好!”
张耀明没有抬眼,双手平搁在双膝上坐在那里出粗气。气流把长出鼻孔的几根鼻毛都扇动了。“我要替哪个说话?我替我自己说话!光亭兄爱听就听,不爱听就算啦!莫非我昨日遭了半天白眼,今天跑出来散心,还要挨一顿责骂么!”
杜聿明这才听出了一丝头绪。血脉通了,手臂可以慢慢放下来了。他朝前走了两步,将手臂轻轻地落在张耀明的肩头上。“你在五十四军的处境,我是想见得到的,特别是你刚刚才去。关麟征的想法当然很好,但是他这个人性子太急,连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都没有找到就下手了!结果呢?唉,搞得他自己被动不说,把我们的耀明兄也搞苦啦!”
张耀明抬起头,感激地看了杜聿明一眼,又开始出粗气了:“关麟征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丘八的苦楚!昨天晚上我去他那里,请他让我回贵阳当我的五十二军军长,他不耐烦了,说什么‘是你命令我,还是我命令你’!哦,对了,光亭兄和他是平起平坐的,你能不能替我要求一下?”
杜聿明没有吭气。也许是思考问题时的需要,手臂从张耀明的肩头,慢慢移到了自己的背上,然后缓步走开了。等他在客房里绕了一圈,回到先前的位置的时候,一种隔岸观火的令人快活的心理便产生了。
“哎呀呀,耀明兄,这两天我忙得很哩!”
“再忙,打个电话也累不死你呀!”
“打电话?”杜聿明眨了眨眼睛,“关麟征知道你在我这里么?”
“知道,知道,他还请你帮他出主意哩!”
张耀明也在说谎话了,杜聿明听得出来,但是,对那个谎话也向他保密的关麟征,此间为什么不可以横刺一枪呢!
杜聿明走向屋角,拨了号码,抓起话筒:“雨东兄,我是杜聿明。耀明兄谈到接任黄维的事,我在想,五十四军是陈诚的基本部队,你吃它一定要惹出麻烦。不如慢慢来,升任他的副军长傅正模当军长,这样可能恰当一些。”
话筒里传来一声震响,那是关麟征拍桌子的声音:“正因为是陈诚的基本部队,我才要吃它!这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杜聿明放下话筒,回头对不知何时也走到屋角来了的张耀明说:“听见了吧,他的决心大得很哩。不过决心再大,拿不出办法也是白搭呀!”
“办法关麟征还是有的。”张耀明鼓起眼睛,也似乎横下心来“他准备以军队交流的名义,命令五十四军所属十四师的两个团,和五十二军所属二十五师的两个团对调,这样就可以打破他们的内部团结,要他们想反抗也没有力气!”
“既然是这样,耀明兄就安心当你的五十四军军长吧。”杜聿明不无揶揄地笑了笑“半个月后你再来,我亲手做一顿羊肉泡馍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