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光景,昆明街头上响彻着报童比往日清脆得多的吆喝声:“买报、买报,买《中央日报》。今天特大新闻:杜聿明处理云南问题失当,着即撤职查办;云南警备司令部成立,关麟征出任总司令……”

报童卖报的声音把行人的脚步打乱了,行人买报的吆喝又把报童的声音打断了。金碧路口,一个胖胖的绅士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身,刚刚看清了报纸上头版头条位置上的粗黑体字,便一头栽进商场,买出一大串鞭炮,当即请人挂上梧桐树梢,“劈哩叭啦”地放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杜聿明身着鱼肚白缎面长袍,头戴深灰色礼帽,脚穿黑色圆口布鞋,踏着鞭炮的喜庆而有力的旋律,出征般地从翠湖公园大门走出来了。

当然,他的表情是丰富的、多变化的。他面部的每一个器官都是一个旋钮,可以随时调整出他所需要外露的情绪,而不易被人觉察,哪怕对方并非是一个官场的新手。

杜聿明到了第九集团军总司令部。他避开关麟征幸灾乐祸的目光,以一种悲伤的语调,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可怜巴巴的姿态,向他的这位同乡移交了军务。分手的时候,关麟征忍不住握了他,他却因为把思维引向了老家父亲的坟头的缘故,手都是凉冰冰的。

他终于潸然泪下了,面对着第五军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告别他们,他感到要困难得多。可是一想到就要告别邱清泉那对一刻也不停止眨动的眼睛,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我为诸位带来了耻辱,但是,请诸位相信,只要我能够再度穿上军服,我就一定能够为第五军争得荣誉……”

杜聿明说完,头也不回地直奔机场去了。

在重庆第五集团军驻渝办事处整整匿藏了两天两夜以后,直到第三天中午,军令部正式颁发了委任杜聿明为东北保安司令长官的命令,他才开始在这个办事处当处长的堂兄的客房里露面。

第一位登门道贺者,正是杜聿明手搭凉棚等待着的杨劲支。在开赴一个陌生的战场之前,他是多么希望得到这位个头高高的、灯塔似的军事委员会高级参谋的指拨哟!

“其实,你是绝顶聪明的。”杨劲支望着杜聿明谦逊的用功的目光,啧啧连声地说,“此番剑戟层层,你能挺身而出,替委员长背了黑锅,这是一着妙棋哩!要是你唯恐有失,不得已又把你那个族侄杜斌丞推出来做挡箭牌,对委员长说:‘报告校长,杜斌丞前不久来过昆明,他的话我可以一字不漏地背给你听!’那就糟糕透啦,哈哈哈哈……”

杜聿明不觉一怔:“劲支兄旧事重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说完呢。重庆很快就要召开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名册我看过了,杜斌丞先生将是委员长的座上客哩!”杨劲支故作高深地晃了晃脑袋,“光亭兄听出门道来了吧,物换星移,时过境迁,现在的竞争呀,就是看谁先烧掉过去的老皇历!”

杜聿明琢磨着,重重地吸了一口烟。

“哦——你烧掉啦,你烧掉啦……”杨劲支突然指着杜聿明手上的骆驼牌商标刚刚化为灰烬的半截烟头,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杜聿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了:“我说是怎么回事嘛!委员长那天晚上打电话叫我去东北,我刚刚问了句可不可以带走第五军,他就朝我发火了。他说为国家接收城市,为什么一定要自己的部队,难道别人的部队就不是部队么?听委员长那语气,好像要是第五军参加了接收东北,偌大一个东北就会掉进我杜聿明的腰包似的!”

“道理就在这里,道理就在这里!”杨劲支举起手臂,如同捏着马鞭那样在半空里扬了一下,“懂得这个道理,你会感到这是委员长对你的恩赐呢!快告诉我,委员长这次交给你些什么部队?”

杜聿明会意地点点头,压低了嗓门说:“有刚刚接收上海的陈诚的第九十四军,有正在越南受降的关麟征的第五十二军,还有已经由美军第七舰队海运到秦皇岛的汤恩伯的第十三军。另外就是我在昆明的直属部队了。”

杨劲支手托着尖尖的脸腮,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不甚乐观地说:“第九十四军军长牟廷芳本来是早该滚蛋的,这家伙到上海才几天工夫,就搞了四辆轿车三个女人两幢洋房子,可是他是贵州人的缘故,和何应钦何总司令的兄弟何辑五打得火热,收拾起来恐有所不便。第十三军军长石觉你千万不要动,这小子是汤恩伯的干儿子,在浙江人当中,除了陈诚、胡宗南而外,汤恩伯是委员长的第三块红牌子呢……”

杨劲支的眼睛突然一亮。“何总司令把张耀明带到南京去了。现在第五十二军军长叫做赵公武,此人既不是你的同乡,也不是你的同学,只要偶有小雨,就怪不得大水冲走龙王庙了!”

杜聿明摇摇手说:“使不得、使不得!现在第五军在关麟征手里。我吃他,他必然吃我,结果鱼到不了口不说,反而会沾一手腥臭!”

“靠光亭兄一个人的力气当然不行。”杨劲支死死盯住杜聿明心灰意冷的眼睛,“这就要看委员长身边,有没有替你说话的人了!”

杜聿明苦笑道:“劲支兄不替我说话,还有谁替我说话呢?自从何总司令离开重庆以后,我的生死祸福就全拜托给你了!”

“这是我知道的——”杨劲支拍打着自己瘦削的肩头,“可是我承受得起么,辜负得起么?既然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所以想来想去,我把光亭兄拜托给我的另一位朋友啦!”

“谁?”

“郑介民。”

“你说的就是在军令部第二厅当厅长的那位郑介民吗?”“是的,也就是在军统局的位置仅仅低于局长戴笠的那位军统头目。”

杜聿明的面部肌肉抽搐着,手指在膝盖上**着。不知怎的,“军统局”三个字使他蓦地想起了贺衷寒,连同那个时隐时现的令人生畏生厌的黑影。

杨劲支却没有嘲笑谈虎变色的杜聿明,也许正是丈量过正规军人与军统分子之间的距离,他才开始铺路搭桥的: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本来就是千丝万缕,相辅相成的。在国民党多如汗毛的各个系统中,更需要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试问,倘若没有戴笠,胡宗南怎能坐大关中?倘若没有军统,汤恩伯又怎能雄踞中原?而那军统也不过是个乖戾无常的东西,你不接近它,它确实是匹虎,你设法驯服它,它却是只猫,甚至是只跟在你脚后跟的哈巴狗呢!”

杜聿明摇晃着身子,像抖落尘埃那样很快地抖落了恐惧之后,有些想站起来。为了避免给对方一种跃跃欲试的印象,他故意结结巴巴地说:“驯服……不敢这样讲,接近……我在哪里去找这个缘分呀?”

“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杨劲支微微一笑。“云南机场守备司令郑庭笈是光亭兄直属部队的人吧?你别看这个海南岛人长得黑咕溜秋的,他的三哥就是属于你指挥的第九十四军副军长郑挺锋,而他的二哥就是你现在需要求教的军统头目郑介民!”

杜聿明惊叹道:“郑庭笈跟随我少说也有五年了,我怎么就不知道这个郑氏三兄弟呀!”

“过去让你知道了,你还会提拔这个郑老幺么!”杨劲支正色道,“今天上午我去了郑介民那里,谈到光亭兄去东北的事。郑介民希望你能把郑庭笈留在重庆,让他进陆军大学将官班混两年。你知道的,现在在人事上嚼舌根的人很多,委员长不得不用‘资历’来堵住那些人的嘴巴,所以军人单靠穿黄(埔)马褂还不行,得赶快找顶绿(陆大)帽子来戴戴哩!”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杜聿明迫不及待地说,“请劲支兄转告郑厅长,让郑庭笈陆大毕业后一定到东北来找我!”

“干嘛要我转告呢?”杨劲支看了杜聿明一眼,笑眯眯地说,“戴局长和郑厅长今晚在‘老四川’酒家为你饯行,席间,如果他们委派了什么人给你,你尽管接受好了!”

“哎呀呀,劲支兄——”杜聿明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把抱住杨劲支的肩头,“你真是我的劲支,我的刚劲的支柱啊!”

“光亭兄又是谁的劲支呢?”杨劲支眨巴着眼睛问。

“我自然是你儿子的劲支!”杜聿明拍着胸脯说,“军人如果讲究资历的话,我就发表他当文官,当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