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潘朔端率部起义了。也许正因为海城方向听不见一声枪响的缘故,那泉头指挥所里电话铃声的余音,竟如同晴空霹雳、电闪雷鸣,久久地缭绕在沈阳长官部大楼,一天、两天、三天……直到大楼的楼梯上,响起了蒋介石的清脆的皮靴声为止。
廖耀湘率部进入长春的同一天,蒋介石兴致勃勃地飞赴沈阳来了。他是来宣布东北停战十五天的命令的,同时又是来部署第十六天的作战行动的。
“主席!”杜聿明搀扶蒋介石缓步登上楼梯的时候,憋着粗气,轻轻地叫了一声。自从蒋介石“还都”南京,由“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改号“国民政府主席”以来,杜聿明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呢。
“你还是叫我校长好了,我喜欢这个称呼。”蒋介石侧目笑眯眯地望着杜聿明,“光亭莫非没有意识到么?有人打了一辈子仗,而且立了功,可是连这样称呼我的资格都没有哩!”
杜聿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使劲地嗅了嗅鼻子,瓮声瓮气地“嗯”了两声。他见蒋介石情绪很好,也觉得心里有话要说。至于该说还是不该说,事实摆在那里,造成事实的原因摆在那里,他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报告校长,第一八四师投降了共军!”
“什么第一八四师?”蒋介石在楼梯上跺了一下皮靴,停下脚步,头也不抬地站立了一会,声调渐渐冷淡下来。“前几天,我在何应钦何总司令那里,索阅了全国军队番号清册。你想不到吧?那些非我们黄埔师生的部队尚有数百个师之多!真是奇怪得很,抗战打了八年,还有这许多番号;难道一定要等到消灭了共军,才去取消这些部队吗?”
杜聿明反应过来了。其实,从意念上去讲,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命题;但是,一旦落到与军事常识完全相抵牾的具体的行动上,而且还将继续行动下去的时候,摆在那里的事实才以最严酷的方式劈裂了他的感官障碍,以致使得他惊醒之后反而大张其嘴,久久合不拢来。“如果……如果杂牌部队都像潘朔端那样率部投降,那,那岂不是在帮共军的忙,替他们凑足本钱吗?”他在心里颤抖着说。
“第一八四师叛变,本在意料之中——龙云被我们请下了五华山,云南部队又怎么会同我们共守松花江?”蒋介石扭头看了杜聿明一眼,又眯眼笑了。其他地方部队如若也要到共军那边去,我更是求之不得,松花江如同一口锅,我正好把他们与共军一起煮掉!”
杜聿明站在比蒋介石低一阶的楼梯上,朝上望了望,对于他的校长的气魄,自然不乏仰之弥高之意。但是,用什么来烧锅呢?伐尽大小兴安岭之木,外加沈阳故宫十五亭的柱头,连同这东北保安司令长官部大楼的楼梯么?他几乎忍不住要张开嘴巴大笑几声,可是笑声未敢出口。他的目光射出壁头,顿时在那个本来不着边际的飘渺的神话里,看见了一座实实在在的比长官部大楼要辉煌得多的宫殿。
有了蓝图,善于揣摩人主意旨又善于独立思考问题的杜聿明,在神灵的驱使和策动下,便有了新的建造方案。是的,是新的。旧的反面不是新的,过去不曾有过的才是新的。在属于他的宫殿里,将听不见令他失望的炮声了,也听不见令他寒心的电话铃响了,代而存之的,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音乐,是令他心旷神怡的通常来自古寺的钟鸣——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把那个学堂里用来指挥上课下课的铜钟,挂到他的宫殿的飞檐上去。每夜清风徐来,他要安安静静地躺在**,聆听那悠长的祈祷和祝福:叮当,叮当……
前景愈是美妙,杜聿明步伐的节奏愈是神速起来。第二天凌晨,他在北陵机场送走蒋介石以后,车头一甩,直奔设在原苏军司令部的东北行辕来了——蒋介石改号以后,熊式辉这位“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东北行营”主任,也变成了“国民政府主席东北行辕”主任——杜聿明没有在乎“行营”和“行辕”的区别,只觉得熊式辉的职称随着蒋介石的变化而变化,其间有一种“正宗”和“权势”的意味。而熊式辉这个政学系头目算得什么正宗呢?所谓政学系也者,只不过是蒋介石身边的一个政客集团,既无组织,又无原则,仅凭政治策略的运用以猎取个人的政治地位而已。在杜聿明看来,熊式辉不算孤魂野鬼,也要算路旁乞丐,至于他手下的东北九省主席们,更应该是文官中的“杂牌”!
“天翼兄,早安!”杜聿明往日是很少跨进东北行辕的门坎的,因为有他的督察处处长文强在这里,有什么事情,一个电话就知道了。可是今天不同,他耐着性子在客房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径自走进熊式辉的卧室里来了。
熊式辉还躺在**,额头缠着一块潮湿的毛巾。他正在患感冒,有些发烧,连蒋介石离开沈阳都没能去欢送。对于杜聿明的到来,他自然就谈不上欢迎了。“光亭兄,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有事情,有事情,而且是大事情!”杜聿明自己端了张椅子,坐到熊式辉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天翼兄,这次你陪同蒋主席视察了沈阳和平区,我在想,胡宗南可以在骊山山腰的‘虎斑石’侧旁建‘正气亭’,以纪念蒋主席在‘西安叛变’时的遇难;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和平区建一所‘中正大学’,以颂扬蒋主席在收复东北时期的伟绩呢!”
出于职业的习惯,熊式辉在拍马屁方面并不比杜聿明逊色,只不过事情是面前这位不甘寂寞的军人提起的,所以他需要打几句官腔:“办学堂当然比建亭子好,满园桃李、子孙万代嘛!可是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东北大学,再办一个大学堂,国家负担得起吗?”
杜聿明拍了拍床沿。然后拍了拍胸膛。“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了,东北大学是国立的,中正大学是私立的——办学经费全由我的军队包下来啦!”
“我的”两个字使熊式辉顿时紧张了,他一手扯掉额头上的冒着热气的毛巾,一手支撑着肥胖的身躯,挣扎般地坐了起来。“光亭兄,私立中正大学,以谁的名义去筹办呢?”
“莫非我一介武夫还号召得动东北各界么!”杜聿明看了熊式辉一眼,哈哈大笑道,“自然全靠熊主任的面子啦!”
熊式辉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堆积在脖子上,也许稍稍作痒,于是他搔了搔腮帮说:“我看可以组织一个董事会……”
杜聿明赶忙接过话题,背书一般地说:“董事长请天翼兄担任,董事由东北九省主席担任:辽北主席刘翰东,安东主席高惜冰,吉林主席郑道儒,辽宁主席徐箴,松江主席关吉玉,合江主席吴翰涛,黑龙江主席韩俊杰,嫩江主席彭济群,兴安主席吴焕章。另外,沈阳市长董文琦也是可以的。”
“把四平市长杨祝荪也算进来吧!”熊式辉没有忘记四平市长是杜聿明向他荐举的。
“杨祝荪就不必担任董事了,”杜聿明眨着眼睛说,“这个毛孩子算不上东北的头面人物呀!”
熊式辉翘着嘴角,慢慢躺下身去,望着天花板上的五彩图案,仿佛看见了一朵凭空落下来的祥云。“那就这样吧,光亭兄!我是整天无事忙,不比你单纯;你当董事长,多费点心,我当名誉董事长好啦!”
杜聿明不动声色地缓缓站起来,深深地向熊式辉鞠躬,再鞠躬……
谦卑的沉默的时辰过去了。在松花江永泛绿的季节,在大红爆竹轰然炸响的瞬间,杜聿明终于迎来了他平生最得意的时刻!
“中正大学”开学第一天,董事会第一次会议也开始了。地点当然在沈阳。在“中正大学”正中的那幢大楼里。坐在长长的会议桌两边的,是九省一市的最高行政长官们,坐在上方首席位置上的,却不是东北大王熊式辉,而是东北二王杜聿明啦!
熊式辉自然光顾了“中正大学”。在彩旗飘扬、人头攒动的开学典礼上,站在主席台中央讲了讲话,拱了拱手,然后就笑眯眯地驱车回他的东北行辕去了。这也是得体的,“名誉董事长”就是出出风头亮亮相的嘛。那些琐碎的没完没了的事务,理应让“董事长”“多费点心”,与“董事们”好生商量商量。
就这样,坐得端端正正的身着戎装从而愈发显得威风凛凛的杜聿明,第一次面对文官而不是武官讲话了。他不是应邀而来的,他是会议的召集者、主持人。这些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政客们,再也不是他曾经一一朝拜过的十王亭中的偶像了。在他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他们是他踩在脚下的汉白玉台阶。
“诸位,继廖耀湘的新六军占领长春以后,曾泽生的第六十军也拿下了吉林。昨天得到的报告说,石觉的第十三军已经打通了沈古路,进古了承德。”杜聿明的嘴角泛起一团口沫,“这就是说,从此以后,东起长白山麓,北至松花江南岸,南抵鸭绿江边,西迄热河承德,尽皆属于党国的行政区域了。诸位踏上这么一大片肥沃的土地的时候,难道不应该为党国在东北境内的极盛时代已经到来而三呼万岁吗……”
杜聿明从军事讲到政治,又从政治讲到经济,在他整整四个小时的演讲中,唯独没有提到一句有关“中正大学”的事情。他讲得激动的时候,喜欢把两只凸满青筋的大手紧紧地捏在一块,仿佛是在庆幸自己终于抓到了一张足以抵御陈诚的长矛的又厚又重的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