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重延……哦不,新阳县县令李重延回京述职是秋后那场暴雨之后的事了。
临行之前李重延仍然未能如愿见上一面他的好上司-泾州知府,据说他去见知府大人的时候,恰逢知府大人昨夜吃完螃蟹后心血**又吃了柿子,紧接着又吃了一堆臭豆腐,于是今日泻得连床都下不了。
这么吃还能不坏肚子?这知府莫不是个憨批儿?
李重延无奈,只得把官印一缴,将一切交割妥当后,带着王公公,又扯着曹习文雇了几辆马车晃悠晃悠地往万桦帝都出发了。
在曹习文的强烈要求下,一行人沿途一直穿着粗布衣衫,吃穿也都朴素得很,一路上显得很不起眼。
李重延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然而这次他说什么也拗不过曹习文。后者肩上替他挡的那一剑的伤还没痊愈,一想着之前那个女飞贼的事儿大伙儿就不敢怠慢,生怕这位县太爷又惹出什么新麻烦来。
王公公本来也是挺讲究的一人,这次也出奇地配合,坚定地站在曹习文的一边,就连百宝衫里的那些珍奇物件儿也都悄悄收了起来。
毕竟太子爷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暴雨之后的路总是很难走。
巧的是,李重延在路上还和慕云佐的十万大军擦肩而过。
曹习文看着那些高头大马上的将军们个个都披着威武赫然的狮头铠,羡慕不已。
“真他娘的好看!”
短短半日里,李重延已经听他起码赞了不下十七八次了。
“到了万桦帝都给你也弄一身穿穿?”他坐在车里斜眼瞧了曹习文一眼。
“哪儿弄去?当铺?”
“兵部啊。”
“扯你娘的臊。你咋不说封我做兵马大元帅了呢?”
“你肯做我就肯封。”李重延已经习惯了与他插科打诨,只笑吟吟地回他。
曹习文忽然一拍大腿,郁郁不得志般地叹声道:“真是可惜,听说这十万大军是要和碧海国合兵北伐伊穆兰去的。这样大阵仗的战场厮杀,怕是一辈子也遇不见几回,光想想就让人心血涌动。”
“怎么,你想上战场去么?”
“能不想吗?我习了这几年武艺,也没个正经用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啊……就算是立下战功,至多也就封赏些颗金斗银,就像我老爹,拼了一辈子,还不是一个副统领,比不上某些人生下来就是世袭的爵子。”
李重延对朝堂上的大臣还是如数家珍的,听曹习文这么一说,就知道是在说淞阳大营的韩复。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知道你是在说韩复,他虽是世袭的爵子,不过祖上确实历代皆有军功,这才有了皇恩浩**。就算他本人没什么本事,可他先人花了几辈子功夫才挣来的利禄,若被你年纪轻轻地上战场杀几个人就盖过了,那天下还有公道可言么?”李重延自己是太子,打心眼儿认为世袭才是最正统的道理。
曹习文被这几句话说得一怔,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番道理,他生性豁达得很,当下哈哈一笑:“也是,就譬如我曹家在新阳县的名头也不是我哪一天得些军功便可挣出来的,想我曾太爷爷当年……”
“嗯嗯嗯,想你曾太爷爷当年还替高祖皇帝执过马开过道,乌澜山下大战常氏的时候,高祖皇帝是踩着你曾太爷爷的背过的河。”李重延立马接上了话头,这句话他总听曹习文提,已是倒背如流。
说实话,每每曹习文说到曹老太爷的时候,李重延都会想,他们曹家总是抱怨出身低微,以至于同样的军功总比不上有家世的将领的封赏来得丰厚。可每次说起祖上的事迹,不提杀了多少敌将,取了多少人头,反而总把高祖皇帝踩着背过河的事儿挂在嘴边引以为傲。
他们到底是在讨厌那些有家世的人抢了风头?
还是在缺憾自己祖上没留下什么风头?
可惜李重延基本上没和什么没家世的人打过交道,他们的想法他无从得知。
曹习文全然没有察觉李重延在想什么,还在那里感慨:“所以我才不愿意去投军,说什么也不想像我爹那样,每天跟在那群纨绔子弟后面点头哈腰……”
话音刚落,车窗外响起一个焦雷般的声音。
“我也不想你像我一样啊!那你倒是给我好好念书啊!”
这一声吼,真是把曹习文的三魂七魄给吓散了一半儿。
这声音……
怎么会是爹!
李重延听在耳朵里也是一惊,曹飞虎的声音他是认识的,只不过以前跟他说话的时候向来温顺得像只猫一样,今日算是头一次见识了当爹时的威风。
无论如何,先不能和他打照面,要不然我这太子身份就暴露了。
当下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向曹习文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提自己。
曹习文只道是老爹出言凶恶把李重延给吓着了,想想又不干他事,低声安慰道:“好像是我爹,我下车去看看,你先别出声。”
可曹飞虎怎么会在这儿呢?
曹飞虎不是随着兵部去泾州征兵去了么?
不错,之前韩复被温帝的锦囊绊在了万桦帝都,不得已夜访叶知秋,这才有了让老曹替韩复去泾州征兵的事儿。
那老曹到了泾州,遇上当了知府的发小,两人彼此相熟好办事,三下五除二就把征兵的事儿给了结了。老曹知道韩复让自己回泾州原是有让他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他办完事儿就收拾了下东西跟兵部告了几天假,回了新阳县。
没想到这一趟衣锦还乡不仅没锦,差点连正经衣服都不能穿。
为啥呢?这老曹真是个老实人,说是衣锦还乡,可想着趁公干探亲总不好大张旗鼓,权衡了半天还是脱了统领的服饰换上私服,只配了把大刀挂在腰间,只身回乡去了。
刚到新阳县附近,就看见县城门外头候着一堆人,个个凶神恶煞,看着就不好惹。
老曹知道自己老家向来有恶贼出没,可多半都是在山路或是乡间僻静之处才跳出来喊一声“此路是我开”之类的,从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就守在县城门口的贼人。
可说他们是贼人吧,这县里头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幼都不少,有些人遇见那群贼人们熟得还会打几声招呼,反而那群贼人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像是见了银子似地上下打量,尤其是盯着他腰间的那把刀。
怪事儿了。
这世道变了?贼人变得尊老爱幼,锄强扶弱了?
原本就长得五大三粗的老曹心想,既然是对方人多,就更不能输在这气势上,于是雄赳赳气昂昂硬着头皮往里头走。不料还没靠近,那群人已经围着堵上来。
老曹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心中紧张,手上“噌”地拔出了刀,护在身前。
没料到他不拔刀还好,刀才刚一出鞘,那群贼人简直激动得要热泪盈眶。
“他拔刀了!他拔刀了!!”
“兄弟们上啊!”
老曹立刻以多年丰富的战场经验估算了一下,觉得眼下绝对敌不过这么多人,当下扭头撒开脚板就跑。好容易跑出二里地,才发现原本打算给老娘带来的那些果脯蜜饯全都撇在路上了。
这他娘的是群什么疯子?
我这副统领衣锦还得是什么乡?!
嘴上浑骂着,脚下还在拼命跑,好容易跑到边上的山脚下,才惊魂未定地喘了一口气。他正惊疑区区数年物转星移间,如何家乡巨变成这般模样,恰好从山上走下来一老汉。
两人一对视:
“咦?莫不是村东头的刘老头?”
“咦?莫不是村西头的曹麻皮?”
故人相见分外亲,尤其是该庆幸总算遇到个认识自己的正常人。
刘老头一听说老曹是回来探亲,说什么也要从身后的筐里取几支笋出来给他。
老曹的心思却不在这儿,心神不宁地问道:“怎么如今这日子这般不好过了?贼人都堵到县城门口了?”
刘老头这才注意到老曹一脸的泥汗,身上也是尘土飞扬狼狈得很,再看到他腰间的那把刀,猜到了缘由直笑出声来,当下把新县令来了新阳县之后的新气象大致说了一遍,把老曹说得哭笑不得。
他之前就听泾州知府李卓说起过,这新阳县的县令就是太子李重延,只是身份未对外点破。他原还想着回到了县里要躲着一些,不要迎面撞上了才好。没想到还没进到县里,就先被这位县太爷来了个下马威。
“那我这要想回家,可怎生是好?”
“那也不难,你既然是在门口遇到过那些贼人了,他们必然记得你模样,你只需换身衣服从县城门的另一头进去,就没事了。噢,还有,你这刀不能随身带着。”刘老汉想了想,解下了背上的菜筐:“这样,你先放我这筐里,我拿菜给你遮着,等进了县里我再给你送家里去。”
老曹想了想,好像也只有这么办了。当下把刀往菜筐里一放,又抱着几株笋,拜别了刘老汉。
说是要换一身衣服,可哪儿有衣服可换呢?老曹无奈,只得把外衣翻了个面儿,把里子穿在了外面,还漏出好些裹着棉絮的毛边儿。
还没走到村口,边儿上一个孩童拉着娘的手就在那儿笑:“娘,你看那个人,都那么大了还不会穿衣服,我都知道有毛边儿的衣襟是穿里头的呢。”
孩子娘捂着嘴吃吃笑道:“孩子,做人呢,就要像这位大叔一样,金玉其中,败絮其外,懂吗?”
老曹窘得恨不得找个洞。
哎,冤家李青天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