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周里,切萨雷总是身穿肃穆的黑色,在梵蒂冈的厅殿内来回踱步。他郁郁寡欢、憋气窝火,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新生活的开始。每天他都焦急地数着日子,盼着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早日发来邀请。他坐立不安,想要摆脱罗马这熟悉的周遭,把对妹妹的所有记忆抛诸脑后,忘却他当红衣主教时的全部生活。
在这几周里,他又开始做噩梦了,他不愿意睡着,害怕半夜惊醒。噩梦中醒来,他几乎听见尖叫声就从自己嘴里发出,吓得一身冷汗。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想把妹妹从他的内心、从他灵魂深处驱逐出去,她依然占据着他的心神。每次他闭上眼睛想要休息,眼前都浮现出他与妹妹欢好的画面。
教皇有一天喜不自禁地告诉他,卢克莱西娅又怀孕了,他又妒忌又生气,几近发狂,策马在郊外狂奔了一整天。
这天晚上,他辗转难眠,恍惚睡去。梦中,他看到一缕亮黄色的火焰冲天而出,突然,妹妹甜美的笑脸浮现在眼前。他认为这是一个征兆,是他们的爱的象征。这火温暖了他,又灼烧着他,可依然燃烧得灿烂。在这个漆黑的夜晚,他立下承诺,从此他要将这火焰作为他个人的标记,将这标记与波吉亚家族的公牛家徽摆在一起。从此之后,不管是战争还是和平时期,他那爱的火焰都将点燃他心中的勃勃雄心。
红衣主教朱利安诺·德拉·罗韦雷多年来一直是亚历山大教皇最大的仇敌。可是自从他与不幸的查尔斯八世结盟,企图扳倒教皇之后,却发现自己一败涂地、自取其辱,还被流放到了法兰西。德拉·罗韦雷发现,争强好胜的脾气给他带来的只有苦恼。像他这样的人,待在梵蒂冈狭窄而拥挤的过道内会自在得多。在那里,不管是敌是友,他可以直接与他们交谈,同时心里暗暗盘算着自己的未来,估摸着自己的位置情势。在那里,只消一个表情、一个声调,他就能领会书面协定以外的弦外之音。
当德拉·罗韦雷断定反对教皇对自己不再有任何好处之后,他立刻想法儿与教皇和解。教皇的儿子胡安一死,他觉得机会来了。他亲笔写了一封吊唁信给亚历山大。教皇当时悲痛欲绝,且决意改造自己、改变教廷,这些都促动他心生善意,进而接受了红衣主教的信。教皇给他回信,表达对他的感谢,还邀请他出任教廷在法兰西的代表。即使当时教皇心情无限悲伤,他依然清醒地认识到了德拉·罗韦雷在教廷中的重要性。他想着,也许有一天他会需要自己的帮助。
终于,切萨雷接到了去希农拜访路易十二国王的邀请。他要完成两个重要的使命:第一,他必须带去国王此前向教皇请求得来的特准令;第二,他必须说服罗塞塔公主做他的妻子。
切萨雷准备动身前往法兰西前,亚历山大把他叫进了房间。他迎上前拥抱了儿子,递给他一份火漆蜡封的羊皮纸,上面还盖着红色教皇封印。他说:“这是给国王的特准令,准许他废除他现在的婚姻,并再娶布列塔尼的安妮王后为妻。此事事关重大,因为这事关系到的不仅是这个男人迎娶漂亮妻子的心愿,更是一个微妙的政治问题。如果国王娶不了安妮,那么她就会将布列塔尼撤出法国的控制范围,这将严重打击路易的‘伟大法兰西’计划。”
“他自己没法与珍妮离婚吗?没法提出足够的离婚理由吗?”切萨雷问。
亚历山大笑了:“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其实不然。虽然法兰西的珍妮长相矮小而且天生畸形,但是她内在水平却不低,她脑子很聪明。她找来证人,证人们发誓听到路易在公共场合宣称他在新婚之夜上了她不少于三次。除了这一点,虽然他称自己当时还不满十四岁,还不到合法年龄,可他根本找不到证人来证明他的出生日期到底是何时。”
“那您现在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切萨雷狡黠地问道。
亚历山大叹了一口气,说:“啊,作为一位教皇,绝对无误的教皇,真是上帝的赐福。我觉得他应该是几岁,他就是几岁,我会向世人宣告任何与此相抵触的证据都是伪证。”
“我还需要再带些什么去法兰西吗?好确保我得到他们的欢迎。”切萨雷问。
亚历山大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给我们的朋友乔治·昂布瓦兹送去一顶红衣主教的红帽。”
“昂布瓦兹想要当红衣主教,可他是一名优秀的大使啊。”切萨雷说。
“他想当红衣主教想得都快要发疯了,”教皇说,“但也许只有他的情妇才清楚其中的缘故。”
教皇亲切地拥抱切萨雷:“没有你我会不知所措的,我的儿子。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们会待你敬若上宾。我们教廷在法兰西的代表,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将在那里迎接你,保护你,防备任何潜在的危险。我会明确指示他必须全力保护好你,把你当作儿子一般好生对待。”
十月的一天,切萨雷抵达马赛的海港,一大批随行人员陪同在他左右。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和使馆的全体人员已经等候在此,迎接他的到来。切萨雷身着黑色天鹅绒和金色锦缎,每件衣服都极尽奢华,上面装饰着精美的珠宝与钻石。他的帽子上镶着黄金,装饰着白色羽毛,甚至连他的马都钉着银掌。教廷几乎倾尽国库,给他配备行头和装备。
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上前拥抱他,说:“我的孩子,我会全心全意让你在此感到舒适、得到尊敬。如果你想要任何东西,尽可放心,我肯定能帮你做到。”德拉·罗韦雷已经设法说服阿维尼翁议会募集借款,为即将到来的贵客安排一场迎接会。
第二天,在梦幻般的法国城堡内,切萨雷的装束更是令人目眩。他黑色天鹅绒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紧身上衣,衣服上面覆满珍珠和红宝石。他的坐骑是一匹斑点灰种马,马鞍、马缰、马镫上全部镶嵌着黄金。二十名号手一色穿着红衣、骑着白马走在切萨雷的前面。他身后则跟着一队瑞士骑兵,骑兵们身穿深红与金黄两色的教廷制服。骑兵后面跟着切萨雷的三十位上等侍从,再后面是多得数不清的助手、听差,还有其他仆人,所有人都衣着光鲜。最后面走着的是乐师、杂耍的、翻筋斗的、熊、猴子,以及七十头驮着他衣柜的骡子,除此之外还有带给国王和王室其他成员的礼物。这是怎样靓妆炫服、怎样壮观奇艳的游行队伍!
在他离开罗马之前,布兰达奥已经警告过他不要太过头,告诉他,法国人不会被这种大场面震住。但是切萨雷认为他比布兰达奥更懂法国人。
德拉·罗韦雷和他的使节领着切萨雷穿过希农。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整个城市到处都悬挂着条幅,凯旋门也花了不少钱装饰一新。按照红衣主教的指示,所有人都待他若皇室王子。一个又一个的银碟盛满礼物,不断地朝他倾涌而来。随后他又被带到希农公馆,参加一个盛大的庆祝活动。
德拉·罗韦雷邀请了希农许多漂亮姑娘和优雅的女士参加庆典,因为切萨雷喜欢与如云美女为伴是尽人皆知的。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满满当当地安排了奢侈的盛宴和精心准备的戏剧表演。到晚上,切萨雷和陪同的客人们一边喝着上好的葡萄酒,一边观看娱乐节目和舞蹈表演。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日日如此。切萨雷去遍了每个城市、每个市镇。没有一场集市他会落下,没有一场马赛他会放弃不赌,没有一场牌局他会缺席。
这个秋天,法兰西很冷,冷风刺骨,还下起了冰雹。然而,切萨雷无论去哪个城市都能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人们蜂拥着赶来,好奇地来看这位教皇的儿子。谦恭从来不是切萨雷的美德,他把人群的好奇当成对他的仰慕。他的头脑中增添了新的能量,他变得傲慢自负,让那些真正可以帮助他的法国人觉得不可亲近。
终于,切萨雷抵达了希农的法兰西宫廷,而此时国王已经不胜其怒了。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取消他婚姻的特准令的消息,教皇到底有没有特准此事他完全不知情。
切萨雷抵达的这天,人们看见了一支场面壮观的车马队伍。只见一长队骡子身负重荷,驮着各种奢侈的饰物,每头骡子身上都披着鲜亮的红黄两色布幔,挂着波吉亚家族的家徽和切萨雷全新的个人旗标——黄色火焰旗。他的使节们身披缀满珠宝的华服,几匹骡子上还驮着几口巨大的箱子。箱子里面到底装着些什么,让市民们浮想联翩。有人说里面是给切萨雷未来妻子的贵重珠宝。有人说是祈福用的圣物和神器。然而,没有一位贵族为这些所动。如果是在意大利,这炫目的场面告诉人们的会是有关财富和地位的故事,然而在法兰西,这只会引起人们的鄙夷。
国王本人就极为俭省,整个宫廷也纷纷效仿他。不久,切萨雷在大街上便开始遭到人们的讪笑。切萨雷脑子里装着的只有新近获得的骄傲感,而且他缺乏父亲的智慧和妹妹的理性来弥补自己的不足,竟然对人们的反应全然不觉。
路易国王第一眼看见切萨雷,便悄声对身旁一名顾问说:“这也太过头了。”虽然如此,他仍旧极其热情地迎接教皇的儿子,忍着不立即向他打听自己期待已久的教皇的特准令。
切萨雷在乔治·昂布瓦兹的陪同下,经过一排排正式的迎接队列,来到宫廷最尊贵的要员们面前。昂布瓦兹把切萨雷一一介绍给他们。他似乎并不关心他们脸上乐不可支的表情。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放声大笑,但是国王必须敬他若上宾,因为他随身的财物里面装着一个决议,那是对国王至关重要的东西。
年轻的贵族们愚蠢得竟然嘲弄切萨雷。国王严词厉色地警告他们,这令他们十分意外。他们想,显而易见,国王对这位波吉亚非常在意。
相互介绍过之后,切萨雷、路易国王和大使乔治·昂布瓦兹来到国王寓所一间赏心悦目的私密房间内。墙面包裹着橡木面板和黄色丝绸,高高的法式窗外是一个美丽的花园,花园里雅致的喷泉泼洒着水花,到处都是色彩鲜艳的小鸟,它们欢快的歌声在整间房内回响。
路易国王开口说话了,他先给切萨雷吃上一颗定心丸:“你一定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法国军队进入意大利绝不会挑战教皇权威或是威胁教廷领土。而且,如果你在罗马涅地区镇压当地军阀或是革除当地主教碰到任何困难,我向你担保,我会准备好数目可观、训练有素的法国军队前去援助你。”
“谢谢您,国王陛下。”切萨雷说。国王的慷慨让他非常满意,于是他立即拿出正式的教皇特准令呈给路易国王。
国王当即喜形于色。接着,切萨雷又将蜡封的羊皮纸递给乔治·昂布瓦兹,昂布瓦兹把文件读完,顿时又惊又喜,原来自己竟然被指任为红衣主教,成了圣母教会的亲王了。
路易国王此时顿感心宽意爽起来。因为教皇的慷慨,他决定也回赠以慷慨的官爵:切萨雷将成为瓦伦蒂诺公爵。因为这个头衔,切萨雷将得到法国几座最漂亮的城堡和几处收益丰厚的地产。切萨雷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已在随行人员身上花了太多钱,而且他明白他还需要更多的钱雇佣军队攻打罗马涅。国王的馈赠让他不必再担心钱的问题了。
三个人相互敬酒,接着,切萨雷问:“我们联姻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突然,路易国王似乎不安起来:“罗塞塔公主那儿有些问题。虽然她身在法兰西,正服侍我挚爱的安妮王后,可她并不是我的臣民。她是那不勒斯国王的女儿——是一位西班牙裔公主,因此她是阿拉贡家族的子民。而且她也是有着自己心思的女孩,我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命令她嫁给你。”
切萨雷皱了皱眉,接着又问:“我可以跟这位小姐谈谈吗,国王陛下?”
国王说:“当然可以。昂布瓦兹会安排好这事儿的。”
这天午后,切萨雷和罗塞塔公主坐在花园里的一张石头长凳上,四周飘散着橘子树的芳香。
罗塞塔个子很高,虽然不是切萨雷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可举止算得上华贵端庄。她黑发披颈,看上去十分严肃。但她说起话来却和颜悦色、直截了当,很乐意谈论他们之间的联姻婚配事宜。
罗塞塔面带温柔的微笑,语气却十分坚定:“我一点儿也不想冒犯公爵,这之前我甚至见也没见过你。很遗憾,其实我已经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布列塔尼的一位贵族,再没有更多的爱能给别人了。”
切萨雷想劝她改变主意。“疯狂热恋的爱人往往并不是最可靠的结婚对象和人生伴侣。”他说。
可是,罗塞塔无所畏惧地看着他,说:“我必须向你坦言,因为我相信你是值得信赖的。你是教皇的儿子,而对我父亲来说,不管是教皇的意见还是教廷军队都非常重要。如果你一定坚持,我相信出于对教皇和教廷军队的重要性的考虑,我的父亲会强迫我嫁给你。但是我请求你不要这样做。我永远不会爱上你,因为我已经心有所属。”她热泪盈眶。
切萨雷很钦佩这女孩,她敢于捍卫自己心中的真爱。他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她:“我绝不会强迫你与我结婚。如果我不能用我的魅力赢得你,就不会让你做我的新娘。”接着,他又笑着说,“但你会是很有价值的朋友……如果我遭到宫廷的祸害,我会请你做我的律师,为我辩护。”
罗塞塔大笑起来,既觉得开心又感到宽慰。公主和切萨雷就这样一同愉快地度过了这个午后。
这天晚上,切萨雷将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路易国王。路易似乎对罗塞塔的回答并不意外,但切萨雷的反应却让他很高兴。
“我很感谢你的好心和谅解。”国王说。
“我们是不是还有另一位公主尚未名花有主呢?”切萨雷笑问。
国王很是尴尬,因为他无法完成对教皇的许诺,于是说:“除了已经授予你的爵位和地产,我决定再封你为迪诺公爵,并赠给你两处具有重要价值的地产。”
切萨雷低头表示感谢,随即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说:“当然,我非常感谢——但是,这些会为我赢得一位妻子吗?”
路易看起来明显十分窘迫:“既然罗塞塔已经拒绝了,只要有你的许可,我们会立即在更大范围内寻找人选。我们会走遍法国王室找到合适的公主。”
切萨雷起身准备离开,一边说:“我会延长在法国的行程,去乡间游览,直到找到合适的人选。”
在罗马,教皇心里依然记挂着儿子的婚姻大事。他叫来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请他回那不勒斯再恳求国王帮忙。
但是,几周以后,红衣主教无功而返。罗塞塔依然不同意婚事,其他年轻女人中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而且,红衣主教斯弗萨在那不勒斯期间,发现了一桩更让人费神的麻烦事儿。南方有传闻说路易十二打算发起另一次进攻,夺回原本属于他祖先的米兰和那不勒斯。
阿斯卡尼奥·斯弗萨问亚历山大:“这是真的吗?对此您打算怎么办?”
教皇遭到阿斯卡尼奥的质问,感到十分恼怒。可他既不能撒谎,也不能实话实说,于是说:“如果我的儿子切萨雷没有被法国扣为人质,我会采取行动。”
红衣主教评论道:“好一个盛装打扮的人质,得到如此热情的款待,他是心甘情愿地在法国做人质吧。他用圣母教廷的国库振他的声威,满载珠宝前去法国逍遥自在,再勾引来一个妻子。这样,即便与他们成功联姻了,也会威胁到罗马自身的安危。”
亚历山大教皇几乎被彻底震怒了。他暴跳如雷地吼道:“我亲爱的红衣主教阁下,那可是你的哥哥摩尔人卢多维科做出的事,你回想一下,法国人的第一次入侵到底是谁引起的。而且,遭到背叛的是罗马——因为阿拉贡家族没有一个人愿意联姻。他们没有给我任何选择余地。”
“那么说您是真的已经与法兰西结盟对抗阿拉贡了?”阿斯卡尼奥问道,语气中多了些满意的口吻。
亚历山大强作镇定。他站起身,指着房门说道:“你立刻给我走,你刚才那番话近乎异端邪说。我建议你为刚才的那些诽谤之词乞求原谅,否则就在今晚,我会给你做临终祈祷,然后将你扔进漆黑的台伯河。”
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逃也似的离开了,教皇的雷霆怒火和恶言厉色吓得他从台阶上直冲而下,心脏怦怦狂跳。他有一下被绊倒在地,但立即爬了起来,并决定尽可能快地离开罗马去那不勒斯。
接下来的数月里,教皇几乎搁置了所有的教廷事务。除了新的联姻,他无法再集中精力做别的事情。他拒绝接见来自威尼斯、佛罗伦萨、米兰和那不勒斯的大使——只要不是给他的儿子切萨雷提亲的,他统统不见。
在法兰西,几个月后的一天,路易国王把切萨雷叫进他的房间,高兴地对他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如果你和教皇陛下都同意的话,我想我为你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联姻对象:夏洛特·阿尔布莱特,纳瓦拉国王的妹妹,一个美丽又聪明的女人。”
切萨雷心中又高兴又宽慰,他立即给父亲送去消息,请求教皇允许他与夏洛特结婚,并同意延长他在法国的行程。
亚历山大教皇在圣彼得大教堂主持完大弥撒后,觉得非常心烦意乱。他已从儿子那里得到消息。他跪在教堂的圣桌前,面对圣母玛利亚的注视,努力思考着……
他担任前几任教皇的教廷副相三十五年,自己当教皇主持教廷已有六年。这一生中,亚历山大还没有遇到过如此可怕的局面,让他左右为难。与西班牙的结盟一直是他的力量之源,不管是神职事务还是世俗事务,他都因此得到了巨大的力量。他设法平衡西班牙与法兰西两个异邦的势力,使他们都能继续支持罗马教廷。
然而胡安死后,他的遗孀玛丽亚·安立奎说服了伊莎贝拉王后和费迪南德国王,让他们相信胡安的哥哥切萨雷·波吉亚就是杀害他的真正凶手。这造成了一个恶果,那就是阿拉贡家族没有一个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教皇的儿子。不仅如此,整个西班牙、那不勒斯和米兰都没有一个家族愿意与之联姻。
亚历山大遍寻所有城市,与无数名大使谈过,还主动提供优厚的圣职,可是依然没有为切萨雷找到一位合适的妻子,没能找到一个强大的联姻对象。然而,他必须找到,否则波吉亚家庭将面临垮塌的危险。
他需要各城邦国对教廷的支持,他需要那不勒斯和西班牙军队帮助他统一国土,平息贪婪的军阀们的暴动。他把女儿卢克莱西娅嫁给那不勒斯的阿尔方索,也即嫁到阿拉贡家族,其实私底下是为了保证切萨雷能够与阿尔方索的妹妹罗塞塔公主顺利联姻。
可是罗塞塔公主拒绝了。他本想让儿子娶一位西班牙公主,现在却只有一位法国公主愿意做他的妻子。他即将失去对教廷的牢牢掌控了吗?
他合掌低首,跪在圣母玛利亚的大理石雕像前,乞求得到她的忠告。
“圣母啊,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儿子切萨雷问我他是否能娶一位法国王室为妻。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愿意协助切萨雷夺回原来属于您的教会的土地。他会派法国军队与切萨雷一起作战。”
亚历山大内心痛苦地挣扎,思考着该如何抉择。如果他同意切萨雷和夏洛特的婚姻,这是否意味着他将与西班牙和那不勒斯分道扬镳,同时也与心爱的女儿分离?因为她的丈夫阿尔方索是那不勒斯王子,与法国人联姻无疑会毁掉卢克莱西娅的婚姻。然而,如果他拒绝法国,又会有什么降临到他的家族身上?毫无疑问,不管他是否允许,法兰西国王都可能入侵,并进而拥戴红衣主教德拉·罗韦雷为新任教皇。
如果法军经由米兰攻来,亚历山大非常肯定卢多维科会不战而逃。而且,更重要的是,一旦那不勒斯人必须拿起武器抵抗法国人,那他的儿子约弗瑞和他妻子桑夏怎么办?
教皇绝望地寻找理由,说服自己选择西班牙而不是法兰西,从而让切萨雷放弃他的法国妻子。可是,亚历山大又是跪拜、又是祷告,接连几小时来回踱步思考,还是没能想出哪怕一个理由。另一方面,如果法国的精锐士兵与切萨雷一道从当地的男爵与军阀手中接管罗马涅地区,切萨雷将被加冕为罗马涅公爵。如此波吉亚家族便安全了,教廷也稳固了。
他整晚都没睡,盯着闪烁的烛火,乞求神启。大清早时,他才离开教堂。虽然心有不甘,他最终还是作了决定。
杜阿尔特·布兰达奥正在教皇房内等他回来,他明白亚历山大内心的挣扎。
教皇说:“杜阿尔特,我的朋友,我已经尽可能地通盘考虑了此事。我已经有了决定。我需要一张羊皮纸写下我的回复,这样我才能安枕而眠,好好休息。”
杜阿尔特看着教皇坐在桌旁,第一次感到他那么苍老、那么疲倦。他递给教皇一支笔。
亚历山大的手坚定有力,但他给切萨雷的信只有寥寥数字。上面写着:“我亲爱的儿子,佳偶绝配,即请大婚。”
切萨雷·波吉亚和夏洛特·阿尔布莱特在法国大婚这天,罗马圣城也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教皇下令大放烟火,漫天流光照亮了天空,四处点燃篝火,街道通明。啊,好一片欢腾的景象!
卢克莱西娅在波蒂哥圣母殿的寝宫内,与阿尔方索一起,看着一个巨大的烟花在她的宫殿前方燃放,内心充满恐惧。不是她不为哥哥感到高兴,她深切地爱着哥哥——而是担心心爱的丈夫,他要怎么办?因为这次政治联姻对他来说只意味着灾难。
红衣主教阿斯卡尼奥·斯弗萨逃离了罗马,还带走了与那不勒斯结盟的另外几位红衣主教。消息传到卢克莱西娅夫妇耳中时,阿尔方索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忧虑和困惑。
他将卢克莱西娅揽入怀中,一边看着烟花竞相绽放。他轻声说:“如果法军入侵,我的家族将面临危险。我必须去那不勒斯指挥军队作战,我的父亲和叔父会需要我。”
卢克莱西娅紧紧抱着他:“可是教皇陛下让我放心,说我们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他不会允许政治的不和阻挠我们的幸福。”
阿尔方索,虽然才年方十八,此刻却充满无限忧伤地望着卢克莱西娅。他把她眼前的头发撩开:“你相信这话吗,我亲爱的卢克莱西娅?”
这天晚上,夫妻欢好之后,两人睁着眼躺了好久。过了好一会儿,卢克莱西娅才终于睡着。阿尔方索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后,便偷偷下了床,小心谨慎地走到马厩旁边。他进了马厩,翻身骑上自己的马,一路向南朝郊外跑去,一直跑到科隆那城堡。第二天一早,他会从那儿离开去那不勒斯。
然而,教皇出动教廷警力搜寻阿尔方索,他只能被迫待在城堡内,或是返回罗马,不然就会被教廷军队带回去。阿尔方索每天都给卢克莱西娅写信,请求她跟他一起走。可是,这些信从来都到不了她的手里,而是落入梵蒂冈信差手中,被他们交给了教皇。
卢克莱西娅从未这样伤心过。她不明白为什么阿尔方索不给她写信,因为她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如果不是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她早就跟随他去那不勒斯了。但是现在,她不敢贸然旅行,因为今年初她从马上不慎摔落时,曾经导致腹中的宝宝流产。而且这次出门还意味着要在夜色中躲过她父亲的卫兵,偷偷溜出家门——卫兵们早已将她的寝宫团团包围了。
切萨雷依然在法兰西逗留,时间长到不仅完成了与夏洛特的大婚,还在美丽的卢瓦尔河谷一座小城堡内与她厮守了数月。
正如国王向切萨雷许诺的那样,夏洛特既美丽又聪慧,切萨雷的心神终于安宁下来。她周身散发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安详,他们之间的欢爱让切萨雷感到平静。但是,每一天他都在跟自己做斗争,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渴望着卢克莱西娅。
夏洛特在他生命中的出现一度抚平了他心头的躁动,他曾那样热切地想要功成名就、攻城略地。如今,年轻的夫妇日日一同散步,一同在平缓的河面泛舟,一同读书。切萨雷还试着教夏洛特游泳钓鱼,两人经常一起放声大笑。
在这段时间里,一天晚上,夏洛特向切萨雷坦露心迹:“我真的爱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正爱上一个人。”
切萨雷平素一向玩世不恭,此时却相信了她,虽然她的话并不像它们应该的那样重要。这令他困惑:虽然他也试图努力去爱,但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拦着他。虽然他们夜夜在火边欢好,事后紧紧依偎在一起,但是切萨雷心中却在想,是否真的像妹妹说的那样,他已经被邪魔下咒?难道父亲真的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像伊甸园内的毒蛇唆使亚当夏娃偷尝禁果一样,让他把心永远交给了刻骨铭心的第一次?
一天晚上,夏洛特告诉他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可这时,他收到了教皇发来的一封急信。
信上写着:“速回罗马履行你的职责。地方主教们正在密谋策反,斯弗萨家族已召来西班牙军队,准备进军意大利。”
切萨雷告诉夏洛特,他必须回罗马带领教廷军队夺回罗马涅地区的领地,并为罗马教廷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如果他不能彻底稳固波吉亚家族的势力,不能让它在教皇和他死后依然安然无恙,那么她和他们的孩子就会面临危险。同时他还告诉夏洛特,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必须留在法国。
切萨雷要走的这天,夏洛特强作优雅。可就在切萨雷翻身上马时,她终于抑制不住地紧紧抱住他,泪流满面。他又下了马,将她搂在怀里,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他对夏洛特说:“我亲爱的洛蒂,只要战事一平息,我一定会尽快来接你和孩子。你别担心,因为能真正把我干掉的意大利人还没有出生呢。”他弯下腰,温柔地亲吻她。
随后,切萨雷骑上他那匹膘肥体壮的白色战马,向夏洛特挥手道别,然后策马扬鞭,穿过城门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