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山之间的一所修道院内旅居，
大家都去做祷告时，我却一脚踏入
一间藏书大厅。夕阳西照的暗淡光线下
仍旧熠熠生辉的，乃是顺着墙面摆满的羊皮纸书脊，
是书脊上那些无比奇妙的铭文。
求知若渴的我，大喜过望地取了第一本书来尝试，
拿在手里，念出了书名：
《通往圆中方形[4]的最后一步》
心中瞬间有个念头闪过：这本书啊，我必须随身带走！
另一本书，镏金皮面四开本，
书脊上用很小的一行字写着：
《假如亚当也吃了另一棵树上……》
另一棵树上的果实？具体是哪一棵呢：
答案只有一个——生命树[5]！
如此一来，亚当就能永生不朽吗？看来这本书也不算白拿，
我就像这样走着、看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一卷大开本的古书
看在了我的眼里，它的书脊、切口和边线
闪耀着彩虹一般的斑斓光泽。
精心手绘出来的标题，名为：
《颜色与音调的表意呼应。
试证，每一种色彩与色调，皆呼应与之匹配的音调》
噢，颜色大合唱，可真是深入人心，
令我心中也燃起了火花！我开始揣测，而且——
每拿起一本书来，都在证明我的揣测属实：
此地，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图书馆；
所有曾经困扰过我的问题，
所有曾经令我冥思苦想的知识性难题，
答案都在此地。不仅如此，此地还能迅速抚慰
每位求知若渴者的心灵。因为我
只需要对某本取出来的藏书匆匆一瞥，它就会
回应我一个满怀承诺的书名，每本都不例外；
不管是小学童心急火燎的企盼，
还是取得大师地位之后才敢探索的目标，
在这里，每一项需求都提前做好了满足的准备，
在这里，各种各样的智慧果实，时刻严阵以待。
在这里，能找到最深刻、最纯粹的奥义，
每一种智慧，每一行诗歌，每一门科学，
只要敢于发问，无论什么问题，都能感受到相应的神力
配合某种密钥、某种通用语言的词汇法则——最优秀的
人类思想之精粹，汇聚在这里，在俗世凡人闻所未闻的
神秘大师宝书里，得以妥善保存。
一切解答的钥匙，都在这套宝书之中，它匹配每一种
不同的问题和秘密，它属于
那些在神力降临之时，受眷顾的人。
于是，我将自己颤抖的双手，放在
图书馆内专用的阅读桌上，开始翻阅这套宝书的其中一册，
破译那些神奇的象形文字，
如此体验，恰如大家在睡梦中，经常能够掌握一些自己从未学过的语言
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阅读，那些根本不可能读懂的内容，
同时感到无比快乐、心满意足。
读着读着，不知不觉间，我兴高采烈地踏入遍布繁星的精神空间里，
这处精神空间，以黄道十二宫为主题来构建，
在这里，国家和民族数千年的经验积累
得以总结，一切启示昭然若揭；
纷繁复杂的知识元素，无比和谐地相遇，
彼此之间形成种种崭新联系，相互纠缠，渐成一体；
既有的认知、意象、发现
总能在全新的、更高的层次上焕发新生，
于是，通过几分钟或者几小时的翻阅，
我再一次踏遍人类文明曾经走过的全部路径，
与其中最古老的知识和最年轻的知识携手同行，
以我的精神空间为核心，共同探寻最深刻的蕴意。
读着读着，我看到书中的象形文字，逐渐化为一幕幕图景
符号与符号之间，彼此重合，然后又相互远离，
聚成一团，排成圆圈，散开各处，涌入新的阵型，组成新的图景，
图景不断更迭，就像在看每一个变化都蕴藏无限深意的万花筒，
在持续不断的变化中，无穷无尽地收获崭新的蕴意。
如此这般，在不断变化的一幕幕幻景中，我感到头晕目眩，
只好先将视线从宝书上挪开，抬起头来，让双眼能够得到片刻休息，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并非此地唯一的来客。
大厅正中，有人站在那里，面对满墙的藏书，
那是一位老人，或许他就是此地的管理员，
我看到，他非常认真，专注于手头工作，
正在以某种神秘方式，处理那些书籍。他的行为——
他辛勤工作的性质与深意，引发我强烈的好奇。
对我而言，对此事加以调查，忽然变得十分重要。这位老先生，
诚如我亲眼所见，他抬起一只衰老的手，
取出一本书，读，但只读书脊上的文字，
看清上面写了些什么，自那苍白的唇间，轻呼出一缕寒气，
吹拂于书名之上，甚是怜惜——区区一个书名而已，竟令他如此着迷，
照此看来，他这种行为恐怕是，一段愉快阅读时光的保证！
哪曾想到，老人就势伸出手指，将那书名轻轻擦拭，
书名转眼消失不见，书脊变成了一片空白，
随后，他又微笑着写下一个全新的书名，一个不同的、
完全不同的书名。处理完这本，他开始在书墙前漫步，
一会儿在这里取一本书，一会儿又在那里取书，
拭去原本的书名，写上崭新的名字。
我感到困惑无比，观察了他很久，然后又转身回去，
理智不断挣扎，试图理解他的做法，目光却回到了我刚才读的宝书上，
我只读了几行就发现，刚才还令我激动万分的一幕幕图景，
此刻已不再浮现，
精神空间似乎正在消融，正打算逃之夭夭，
那个我还没怎么好好体验过的符号世界，
那个包罗万象，蕴意如此深远的世界；
它摇晃着，旋转着，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迅速枯萎，
分崩离析之后，如泡沫般消逝于无形，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唯独空****的羊皮纸上，尚且显露出少许灰色轨迹，如余烬般微微泛光。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上，
回首一望，勤劳的老人已经
站到了我的身边，我也赶紧起身。只见他微笑着拿起
我正读着的这一册宝书。霎时间，我不由得全身战栗，
全身上下，仿佛冻僵了一般。他的手指又开始重复同样的动作，
如海绵般从书脊上滑过；在转眼变得空****的皮革上
写下了新的书名：提出了新的问题，给出了新的承诺，
那些最古老的问题，就此涌生出最新颖的转折，
他用手中的那支笔，仔细写清了书名的每一个字母。
写完之后，他就默默地将书和笔都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