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圣依拉良[9]还活着的时候(虽然此时他年事已高),加沙城[10]里住着一位名叫约瑟夫斯·法穆卢斯[11]的先生,他在三十岁以前(或者更晚)一直过着世俗生活,研究异教书籍。后来,他通过他追求的一个女人,偶然得知了上帝的圣洁教诲,以及基督教美德之甜蜜,于是就接受了神圣洗礼,弃绝了自身的罪孽,并在自己城市的教会长老那里学习了好些年,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聆听沙漠中虔诚隐士的生平故事。直到有一天,大约三十六岁时,他走上了圣保罗[12]和圣安东尼[13]之前走过的道路,也是此后许多虔诚之人将走的道路。他将自己剩余的财产托付给教会长老,让他们分给教区的穷人,在城门口跟自己的朋友们道别,然后就离开了城市,遁入沙漠;离开卑贱的世界,进入忏悔者的苦修生活。

自此以后的许多年时间里,他都任由太阳炙烤自己,每日下跪祈祷,无论岩石还是沙地,膝盖全部磨破也不在乎。他白天严格禁食,耐心等待太阳落山,然后才会开始咀嚼为数不多的几颗椰枣;当魔鬼用**、嘲弄和试探来折磨他时,他就用祈祷、忏悔和奉献反过来打击他们,恰如我们在阅读圣人传记时所看到的那样。在许多个夜晚,他也曾不眠不休地仰望过星空,繁星也曾**过他,给他带来困惑;他尝试阅读星图的奥妙,多年以前,他借助异教书籍学会了从星图中读出诸神故事和人格象征的方法——这是一门受到教会长老们厌弃的学问,尽管如此,异教时期的这些幻想和理念仍旧挥之不去,长期困扰着他。

沙漠中的那些地区,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景象。不过,这类景象偶尔会被一汪泉水、一小撮绿色植物、一处或大或小的绿洲打断,当时的隐士们就居住在那里。他们当中,有些喜欢独来独往,有些则结成了兄弟会式的社群,恰如比萨公墓[14]的一幅壁画中所描绘的那样。他们身体力行,实践着清贫、博爱的生活方式,渴求Ars moriendi,即所谓“死亡的艺术”,指通过摒弃尘世与自我,向救世主献祭,最终进入光明与不灭之境。在苦修的过程中,天使和魔鬼都会前来拜访;他们创作赞美诗,以此来赶走恶魔;他们对外施与治愈和祝福;他们似乎已经自觉地通过某种强大的热情和奉献精神,以及否定俗世带来的振奋与狂喜,来修正过去与未来许多世代的人们累积下来的感官欲望、粗俗下流和感情用事。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拥有古老的异教净化秘法,拥有在亚洲孕育了好几个世纪的灵**修炼方法,但他们从来不考虑对外传授这些秘法。事实上,这些秘法和瑜伽训练不仅没有再对外传授,反而越来越多地受到基督教对一切异教的禁止和打击。

忏悔者们当中的一小部分人,通过对自身的苦修锤炼,逐渐练成了各种特殊的天赋,譬如凝神祷告、手到病除、预测未来和驱逐魔鬼,譬如巧断是非和施行惩罚,譬如抚慰和祝福。约瑟夫斯身上也藏有一项沉睡的天赋,多年苦修,随着他的头发逐渐变得花白,这项天赋也慢慢显露出来:聆听的天赋。当来自某个定居点的教友弟兄,或者受自身良心困扰、驱使的俗世凡人来到约瑟夫斯面前,向他倾诉自己的恶行和痛苦,倾诉所受的**与所犯的过失,倾诉自己所过的生活,倾诉他为追求善念所进行的斗争以及斗争的失败或因斗争而遭受的损失、苦楚与哀伤时,约瑟夫斯懂得如何去聆听这些内容,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耳朵,懂得如何向对方敞开心扉,将自己交给对方,接纳对方的苦楚与哀伤,让对方能够顺利发泄情绪,重新放空心灵。日积月累,经过漫长岁月的锤炼,他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项天赋,使其成为得心应手的工具:值得任何人信赖的聆听之耳。使用这一工具时,一份异乎寻常的耐心、一种感同身受的被动性,以及必定恪守的保密承诺,是他对外表现出来的美德。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他面前,想要对他倾诉,以此来摆脱压抑已久的苦恼。其中有一部分人,哪怕他们必须通过长途跋涉才能来到约瑟夫斯用藤条编织的沙漠小屋——当他们真正抵达那里、寒暄一番之后,却依然感到放不开,无法鼓起足够的勇气向他忏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表现得羞羞答答,仿佛他们所怀的罪孽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似的,叹息连连,沉默许久,连续好几个小时都是如此。反观约瑟夫斯,他对待每个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无论对方倾诉起来是满意开心还是心不甘情不愿,是滔滔不绝还是欲言又止,无论对方是愤怒地甩开自己的秘密还是敝帚自珍、将秘密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对他而言,人与人之间并无差别。对方可能会控诉上帝,也可能指责自己;可能夸大罪孽和痛苦,也可能对事实轻描淡写;可能承认谋杀重罪,或者只是坦白一段婚外情;可能哀叹不忠的爱人,或者抱怨被辜负的救赎……哪怕对方说自己跟魔鬼进行了亲密交易,甚至可能跟魔鬼有暧昧关系,他都不会感到多么意外;哪怕对方讲了一个极为冗长的故事,并且明显隐瞒了内情,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恼火的;哪怕对方极度自卑自责,吐露出一大堆妄想和虚构的罪行,他也不会感到一丁点儿不耐烦。一切以抱怨、忏悔、谴责和良心不安的形式倾诉给他的东西,似乎都像沙漠中的水一样进入他的耳朵,转眼化为乌有。对于这些告解,他似乎没有任何评判的打算;对于忏悔者,他既不会产生怜悯,也不会有所蔑视。尽管如此(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向他忏悔的内容也并没有被浪费掉,而是在诉说和聆听中得到了纾解,纠结的心情逐渐缓和,问题得以解决。他很少发出训诫或警告,更少给出建议甚或命令;这似乎不是他作为告解隐士的职责之所在,不仅如此,连那些倾诉的人似乎也很清楚,这并非他的职责。他的职责乃是唤醒并接受倾诉者们的信任,耐心且充满爱意地聆听,从而帮助对方心中尚未完成的忏悔完全成形,帮助压迫或包裹在灵魂中的淤积流走,吸收它,并将其掩埋在沉默中。每次告解结束时,不管内容可怕还是无害,是真正的忏悔还是只为满足虚荣,他都会让忏悔者跪在自己身边,念诵主祷文,在放对方离开之前,亲吻他的额头。处分和惩罚并非他的职责,他也不认为自己有权以神父的名义来宣布赦免对方;至于评判或宽恕罪过,同样不属于他所辖的范围。通过聆听、理解对方所犯下的罪孽,他似乎将罪孽放到了自己身上,似乎是在帮对方承受罪孽。通过保持沉默,他似乎已经将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深深埋葬,将其永远放逐到了过去。此外,通过在听完告解后跟告解人一起祈祷,他似乎接受并承认对方是一位教会弟兄,跟他本人身份平等。在亲吻对方时,他似乎以一种比神父更亲切、比仪式更温柔的方式给予了他祝福。

他的名声传遍了整个加沙地区,广为人知,甚至偶尔会与受人尊敬的伟大告解神父兼隐士迪翁·普济尔[15]齐名。但实际上,后者成名的时间比约瑟夫斯还要早十年,而且是基于相当不同的能力——迪翁神父以能够直接读懂前来向他忏悔之人的灵魂而闻名,甚至比用耳朵聆听理解得更透彻、把握得更迅速,也正因如此,他经常会让犹豫不决的忏悔者感到愕然,因为他往往会将对方尚未告解的罪过直接讲出来。关于这位读灵专家,约瑟夫斯听过上百个惊人的故事,从来不敢拿自己与他相提并论。除了读灵专家之外,他还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咨询顾问,专门为误入歧途的灵魂提供服务,同时也是一名伟大的评判者、惩罚者与管束者;他可以直接给予宽恕,安排苦修和朝圣事宜,为婚姻大事牵线搭桥,迫使仇敌和解,他的权力相当于一位地区主教。他住在亚实基伦[16]附近,但是从耶路撒冷,甚至更遥远的地方都有专程前来拜访他的求助者。

约瑟夫斯·法穆卢斯就跟当时的大多数隐士和忏悔者一样,在充满热情又无比疲累的天人交战中,消耗了多年时间。尽管他早已远离了自己曾经的世俗生活,放弃了财产和房子,离开了久居的城市,离开了世俗享受和感官快乐的各种邀约,可他还是不得不将“我执”带在身边,肉体和灵魂的所有冲动都还存留在他身上,这些冲动会使一个人陷入困境、受到**。他首先必须跟肉体做斗争,对它提出严苛要求,使它习惯于热与冷、饥与渴、伤疤和老茧,直到肉体慢慢枯萎、干涸。然而,哪怕在这形容枯槁的禁欲主义外壳中,老亚当[17]依旧能够通过那些虚无缥缈的欲望与渴望、梦境和幻觉来让他感到羞耻与烦恼;我们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魔鬼对逃离俗世的人、对忏悔者们给予了非常特殊的照顾。也正因如此,当那些寻求安慰、需要忏悔的人时不时地过来拜访他时,他都心存感激,认为这是恩典的召唤,同时也觉得这是他所过忏悔苦修生活的解脱之一:就这样,他被赋予了超越自身存在的意义与内容,一项具体的职务正式授予了他,他可以为别人提供服务,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可以作为工具为上帝服务,将迷茫的灵魂引向上帝。这一切曾经给他带来过非常美妙的感觉,使他精神为之一振。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发现,这些灵魂最终的归属始终是尘世,他与这些灵魂接触,反而可能面对**和陷阱。通常情况下,当灵魂迷茫的漫游者走路或者骑马过来,在他的石洞前停下,先请求给一点儿水喝,然后又请求约瑟夫斯听他忏悔时,我们这位告解神父就会被一种满足和快乐的感觉征服。这种感觉完全是属于他自己的,是一种虚荣和自恋,每当认识到这点时,他心中都会生出深深的恐惧。他经常跪求上帝宽恕,并请求上帝不要再让忏悔者来找他这个不配聆听告解的人,既不要让他们从附近苦修士弟兄们的小屋那里过来,也不要让他们从俗世遥远的村镇千里迢迢前来。可是,哪怕忏悔者们有时真的不来了,他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过一段时间,人们再次纷至沓来,他发现自己竟然又开始犯下新的罪孽:聆听忏悔时,他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漠,变得不够友好,没错,他甚至开始蔑视起这些忏悔者了。长吁短叹之余,他也只好将这些思想挣扎统统藏到自己心里。有些时候,当他听完告解之后,甚至必须对自己施行单独的惩戒,并且反复忏悔。此外,他还给自己定下了一项铁律:在面对一切忏悔者时,不仅要将他们视作弟兄,而且还必须怀有特别的敬意。来者越不令他感到高兴,他就越应该将其视作上帝的使者,是专门派来考验自己的。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等到人生已进入暮年,他总算在生活中取得了某种程度的和谐。在那些居住在他附近的人眼中,约瑟夫斯似乎已成为无罪的完人,从上帝那里找到了内心的安宁。

可是,安宁本身也是有生命的,跟一切有生命的造物类似,安宁也必然有其成长期和衰退期,它必然也要适应客观环境,必然需要通过考验、经历变化;约瑟夫斯·法穆卢斯找到的安宁也是如此,它本身是不稳定的,有时可见,有时消失,有时像眼前人手中的蜡烛一样近,有时又像冬天夜空里的星星一样远。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逐渐产生了某种颇为特殊的罪恶与**,令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困窘。它并非炽烈、激昂的情绪,并非勃发的愤慨或冲动,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在刚开始时很容易忍受下去的感觉——实际上,刚开始时几乎感觉不到,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痛苦,也不会进入失落状态,那是一种沉闷乏味、不温不火、无聊又无所谓的心理状态,甚至只能被消极地描述为:人生的快乐感逐渐消逝,逐渐减弱,直至最终消失。就好比日常生活中有些日子,既没有阳光普照,也没有雨水流淌,阴沉的天空寂然无声地压下来,囚禁住了我们,盘旋在我们头顶,颜色灰暗,但又不是漆黑,天气明明很闷热,但又没有达到足以迎来暴风骤雨的那种程度,年迈的约瑟夫斯,他的日子也逐渐变得如此;早晨与晚上的差别越来越小,庆典节日与稀松日常越来越相似,醒着的时间与睡下的时间越来越分不清,一切都在某种憋屈难言的疲惫和无精打采中悲惨地运行着。他哀戚地想,恐怕这就是老了。他之所以感到哀戚,是因为他曾经向自己做出过承诺,曾经认为自己未来的生活将会变得更加光明,更为轻松,随着年龄的增长,冲动与**逐渐消亡,借此朝着长久渴望的和谐、朝着心如止水的完人境界又迈出了一步。哪曾想到,如今这暮年心境,很让他感到失望,之前的期许欺骗了他,衰老实际上只带来了疲惫、灰暗、无趣无望的精神贫瘠,带来了无法疗愈的腻味感。而今的一切都令他感到腻味:存在本身,呼吸,夜间的睡眠,住在小小绿洲边缘石洞里的生活,永恒出现的傍晚和早晨,永恒经过的旅行者和朝圣者、骑骆驼的人、骑驴的人。最腻味的当数那些专程前来拜访自己的人,那些无比愚蠢、满怀恐惧,同时又如此纯洁、如此忠贞的人,他们急需向他倾诉,坦白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罪孽和恐惧、他们所受的**、他们内心的自责。在他眼中,这一切有时就像绿洲里的一股小小清泉,聚集在石盆里,流经草丛,形成一条小溪,然后再流向荒芜的沙地;到了那里之后,最多再有短暂的流动,然后就干涸了、消失了。所有这些忏悔、这些罪孽、这些凡夫俗子的生活、这些良心的哀叹,无论大与小,无论认真或虚荣,都会流入他的耳中,几十次,数百次,常有常新。但他的耳朵并不像沙漠中的沙子,并非死物——他的耳朵是活的,不可能永远喝下去、吞下去、吸下去,它也会感到疲惫,会觉得自己受了虐待、不堪重负;它也渴望有朝一日,这一切话语、忏悔、忧虑、控诉、自责的流动和飞溅能够彻底停下来,渴望有朝一日,寂静、死亡和沉默,能够前来取代这仿佛永无休止流淌着的告解。是啊,他希望赶紧来个终结,他累了,受够了,他的生活已变得陈旧乏味,毫无价值可言,对他而言,甚至连这种生活也成了一种考验。有时候,他甚至很想主动结束自身的存在,严惩自己,最终消灭自己,就像叛徒犹大上吊自杀那样。目前的情形,犹如他苦修生活的早期阶段,魔鬼总是会将感官和世俗的快乐欲念、将那些迷思和幻梦偷偷注入他的灵魂,如今那魔鬼又来了,又开始用自我毁灭的念想来困扰他,使他不由自主地要去检查每一根树枝,看它是否适合用来上吊;检查该地区的每一块陡峭岩石,看它是否足够陡峭、足够高耸,方便让自己从上面跳下来,直面死亡。最终他还是抵制住了**,内心持续进行着斗争,没有向这类念头屈服。尽管如此,他却不得不日夜生活在自我憎恨中、生活在对死亡的炽热欲望中,生活早已变得难以忍受,苦不堪言了。

最后,约瑟夫斯终于来到了临界点。有一天,当他再次站在那些岩石的高处时,忽然看见两三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天地之间,显然是旅行者,也许是朝圣者,或许是想过来拜访他、向他忏悔的人——霎时间,他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冲动给抓住了,想要尽快离开,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种生活。这股冲动如此强烈、仿若本能般地抓住了他,转眼就压倒了他的一切理智、一切反对和疑虑——这些东西当然是不会缺席的;想想看,一位如此虔诚的忏悔者,怎么可能在没有任何内心挣扎的情况下,直接去遵从本能呢?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这些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此刻,他已经开始跑了,转眼之间,他已经跑回了石洞里,回到自己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的战场上,回到承载了自己这么多次起与落的容器里。在无意识的急促中,他准备了几把椰枣和一葫芦清水,将它们收进自己的旧行囊里,随后又将行囊挂到了肩膀上,拿起手杖,离开了他的小家,离开了安宁平和的绿洲,成了一名逃亡者,一个惶惶不安的人,逃离上帝和人类,尤其是要逃离他一度认为最完美、最适合自己的职务和使命。刚开始时,他逃得很匆忙,仿佛刚刚从岩石上看到的那些遥远身影是追兵和敌人似的。但是,在出逃第一个小时的行走过程中,焦虑匆忙的情绪逐渐远离了他,动起来之后,他逐渐感到一种满怀愉悦的疲惫。首次休息时,他不允许自己吃哪怕一丁点儿东西——日落前不吃饭,早已成为他神圣的习惯——此时,他在孤独沉思中得到长期锻炼的理性又开始抬头,重新掌控自己,审视自己冲动的行为。理性并没有反对这种行为,尽管它乍看起来似乎很不合理;恰恰相反,理性以仁慈慷慨的态度来看待它,因为过了这么半天时间之后,理性终于意识到,他的这种行为实际上是完全无害的,他本人自然也是完全无辜的。这的确是他的一次逃亡,是一次突发的、草率的逃亡,却并不可耻。他逃离了一个自己已经无法胜任的岗位,通过逃跑这一方式,向自己、向可能正在监视自己的存在承认了自身的失败,他放弃了每天重复的无用抗争,承认自己被打败了、被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性认为这种行为并不伟大,不属于英雄和圣人所为,但至少是真诚的,而且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等了这么长时间才选择逃亡,竟然忍了这么久,简直难以置信。他在迷茫不知前路的岗位上挣扎了这么多年,顽固不知变通,直到现在才发现这种顽固并非美德,而是一个错误,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他的私心、他那个老亚当的挣扎与反扑。直到现在,他觉得自己才算弄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这种顽固将会招致如此邪恶,甚至可说是邪魔般的后果,将会招致如此动**、懈怠的心态,甚至带来追求死亡和自我毁灭的欲望,仿佛内心被恶魔占据了一般。作为基督徒,不应该与死亡为敌,作为忏悔者和圣徒,应该将自己的生命视作侍奉上帝的工具,这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如此,自杀的想法却是绝对的邪恶,只会在走火入魔的灵魂之中产生。像这样一种灵魂,其主人和庇护者已不再是神圣的天使,而是邪魔外道。想到这些,他相当失落,绝望地坐在那里,坐了颇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陷入深深的忏悔之中,灵魂受到了极大的震慑。不过相隔区区几里路的距离,他近年来的生活轨迹瞬间变得清晰可见,一下子涌入他的意识中:那是垂垂老矣的男人所过的一种绝望又匆忙的生活,他错失了自己的目标,持久不断地被可怕的**折磨着,竟然打算跟那个背叛救世主的叛徒一样,将自己挂到树枝上吊死。试想,他对自愿赴死一事感到如此恐惧,这份恐惧显然来自他对史前时期、前基督教时期相关知识的了解,来自他对古代异教研究所剩无几的回忆,即所谓古代人祭的习俗——在古代,国王、圣贤、部落中挑选出来的人,注定要做这类献上自己生命的事情,而且往往必须亲手去做。自杀之所以如此可怕,不仅因为这种令人皱眉的习俗是从异教时代一路延续下来的,更重要的是,他此刻才无比惊悚地想到,救世主在十字架上赴死,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自愿的人祭仪式罢了。事实上,假如他想得没错,上述意识的苗头早已在自己那些渴望自杀的冲动中浮现了,那是一种带有挑衅性的冲动,邪恶又狂野,意图牺牲自己,其实是在以谬误的方式来模仿救世主的牺牲——或者说,以谬误的方式来暗示他的救赎任务还远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功。他被自己的这种想法结结实实地吓到了,但同时也觉得自己现在总算摆脱了这种危险。

我们这位隐士约瑟夫斯,他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自己眼下木已成舟的逃亡状态:既没有跟随犹大,也没有效仿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他直接逃走了,而且也想通了,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将自己重新置于上帝的手中。现在,他越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刚刚逃离的那个地狱,羞愧和哀戚的感觉就越强烈。到了最后,痛苦就像引发窒息的食物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使他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突然之间,泪水夺眶而出,他放声大哭了一场,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这对他显然有很大的好处。噢,他有多长时间没有放声恸哭了!泪水流淌着,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但致命的反胃感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他回过神来时,感觉到嘴唇上有盐分的咸味,总算确定自己是真的哭过了,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孩子,对邪恶一无所知。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刚刚的哭泣感到有些羞愧,终于站了起来,继续前行。此刻他感到有些不太确定,不知道自己的远航将会通往何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个孩子,没有多少挣扎和渴望,非常轻松,仿佛受到了引导,仿佛被某个来自遥远彼方的亲切声音呼唤着,吸引他过去,仿佛他的旅程不是逃亡,而是归航。走着走着,他感到越来越疲累,他的那份理性也是如此:沉默不语,或是在休息,或是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约瑟夫斯在一处饮水点过夜,几匹骆驼也在那里休息;骆驼属于一支小小的旅队,旅队里有两个女人,因此,他只对他们做了个问候的手势,避免交谈。太阳落山之后,他吃了几颗椰枣,祈祷,然后就躺下了。他能够听到两个旅者在低声对话,其中一个是老人,另一个是年轻人,因为他们就躺在他身边。不过,他只能听清他们对话中的一个片段,其余声音都太小了。但即使是这个小片段,也引起了他足够的重视,引得他思考了半个晚上。

“没关系的,”他听到老人开口道,“你去找一位虔诚的先生告解,这毫无问题。这些人懂得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告诉你,他们可不是吃素的,其中有些人甚至还会魔法。比方说,只要对狮子喊声咒语,这头掠食者就会匆匆闪避,夹起尾巴,偷偷溜走。他们懂得如何驯服狮子,我告诉你;其中有位先生,是个特别圣洁的圣人,他死后,甚至让他驯服的狮子们为自己挖墓,将挖出的土重新刮到他身上,很长时间里,有两只狮子日夜守在他墓前。当然,这些人不仅知道如何驯服狮子,他们懂得实在太多了。其中一个人,曾经将一个罗马百夫长——那个残忍的、人面兽心的军人,整个亚实基伦最大的**棍——带进忏悔室,重塑他那颗邪恶的心,彻底改变了他,让这个家伙像老鼠一样胆小又害怕地逃离,从此无比羞愧,总想找个地洞将自己藏起来。后来,大家几乎认不出这个家伙了,他变得无比沉默,整天畏畏缩缩。然而,惹人深思的是,此人没过多久就死掉了。”

“那个圣人?”

“噢,不对,那个百夫长。瓦罗是他的名字。自从那位告解神父将他改造,唤醒了他的良知之后,此人很快就垮掉了,两次发烧,一个季度刚过,就成了死人。好吧,不必为他感到难过。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那位告解神父,恐怕不只将魔鬼从他身上赶走这么简单,一定还对他念了个小咒语,让他很快入土归西。”

“这样一位虔诚的圣人,做出这种事?我不相信。”

“爱信不信,我亲爱的。总之从那天起,瓦罗就彻底变了个人,被改造了——这类事情,还不能说是被巫术蛊惑了,只能说改造——而且,一个季度刚过,他就……”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接下来,年轻人又开口了:“有一位告解神父,他肯定是住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据说,他独自住在一处小泉眼旁边,在通往加沙城的路上。他名叫约瑟夫斯,约瑟夫斯·法穆卢斯。我听说过许多关于他的事。”

“这样啊,什么事呢?”

“听说他非常虔诚,从来不看女人。假如有几匹骆驼碰巧经过他居住的那偏远地方,有个女人又碰巧坐在其中一匹上面,不管她戴了多厚的面纱,他都会立即转过身去,立即消失在峡谷山隙之间。许多人去找他告解,非常多。”

“没那么多吧,否则我也不会没听说过他。那他具体能做什么呢,你这位法穆卢斯?”

“噢,反正大家都去找他告解,假如他不好,什么都不懂,他们也不可能去找他。对了,有人说,他在聆听时几乎从不讲话,从来没有责备过谁,更不会大声呵斥,也不会施与惩罚,他是个温和的人,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怕羞。”

“是啊,那他不骂不罚,又不开口,还需要做些什么呢?”

“他应该只负责聆听,发出奇妙的叹息声,在胸前画十字。”

“哎呀,这算什么啊?你喜欢的竟是这样一位冷僻怪异的圣徒!你应该没这么蠢吧,竟想追随这么个沉默不语的怪人?”

“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我会找到他,他住的地方恐怕不会太远了。今晚,刚好有位可怜的弟兄在这饮水处驻足,我明天早上会去问问他,他看起来也像一位隐士。”

听到这番话,老人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还是让你那个什么小泉眼神父好好蹲在他的山洞里吧!好一个只会听、只会叹气、害怕女人、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不懂的人!别这样,我马上告诉你该去找谁。此人住得离这里很远,甚至比亚实基伦还远,但他却是当今世上最杰出的隐士、最优秀的告解神父。他名叫迪翁,迪翁·普济尔,意思是拳击手,因为他有本事,敢跟所有魔鬼搏斗。每当有人向他忏悔自己的罪行时,那么——我的乖乖,普济尔可不会连声叹息,闭起嘴来不讲话,他会直接上前一步,将那忏悔者身上的晦气给打掉,解决问题。据说,他下手狠揍了其中一部分人,还让其中一个人光着膝盖在石头上跪了一整晚,然后命令他拿四十个铜币出来分给穷人。响当当的好汉一位,小兄弟,你真该去看一看,准保会让你大吃一惊;当他真的站在你面前,眼睛注视着你时,你全身的骨头恐怕都会抖个不停,因为他早已将你看得透透的了。我告诉你,根本不会唉声叹气,此人是有真本事的,谁要是无法正常睡觉,每晚做噩梦,或者产生幻觉什么的,普济尔随时就绪,手到病除,解决问题。我告诉你的这些,并不是听哪个女人随便乱讲的。我之所以会告诉你,是因为我自己就曾经去过他那里。是的,我自己,尽管我是个可怜虫,但我曾经去见过告解神父迪翁,那位拳击手,那位上帝派来的好汉。我去找他的时候,状况很是凄惨,良心蒙羞,内心污秽;我离开他的时候,敞亮干净,宛似晨星——千真万确,就跟我名叫大卫一样真切。记住,名为迪翁,姓普济尔。尽快去找他,你将亲历奇迹。行省总督、长老和主教,都会去找他咨询。”

“行吧,”对方回应道,“当我下次到那个地方时,我会考虑一下。不过今天是今天,这里是这里,既然我今天在这里,既然附近肯定有那位约瑟夫斯,既然我听说过他那么多良善事迹……”

“听说过而已!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看上这个法穆卢斯呢?”

“我挺喜欢他,因为他从不骂人,行事从不粗野蛮横。我真的挺喜欢他,不得不承认。毕竟我既不是百夫长,也不是大主教;我只是个小人物,还相当怕羞,太多的硫黄火焰、一点就爆的脾气,我可真承受不来;上帝知道,我不介意被人温和对待,这就是我所选择的告解方式。”

“有些人就喜欢这样。轻言细语慢接触!假如你已经忏悔过了,赎好罪了,接受过惩罚了,净化过心灵了,那么——至少在我看来,轻言细语慢接触,也是你应得的。可是,你才刚站在你那位告解神父和审判法官面前,内心跟郊狼一样肮脏发臭,这就很不应该了!”

“行吧,行吧。我们讲话不应该这么大声,大家还想睡觉呢。”

话声未落,他突然笑了一声,轻声说道:“顺带一提,有人也告诉过我一些关于他的趣事。”

“关于谁的?”

“关于他的,告解神父约瑟夫斯。这么说吧,他有一个习惯,每当有人过来找他倾诉,向他忏悔之后,他都会施以祝福,礼貌告别,并且在对方脸颊或额头上轻轻吻一下。”

“原来如此,他会做这种事?这个习惯倒是有点儿意思。”

“另一方面呢,他又羞于面对女人,这你是知道的。据说有一次,有个当地妓女穿着男装去找他,他什么都没注意到,听她高谈阔论、东拉西扯。等她忏悔完了,他就向她鞠躬,郑重其事地给了她一个吻。”

老人开始夸张地大笑了起来,对方迅速“嘘——嘘”了两声。此后,约瑟夫斯除了半遮半掩的笑声之外,再也听不清其他声音了。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既尖又细的新月,藏在棕榈树的树冠后面,夜色已深,他的身体因为寒冷而颤抖。神奇的是,两位骆驼旅者的晚间谈话,令他又一次体认到了自己的性格,还有他业已抛弃、背叛的角色。听他们对话,就像在一面扭曲的镜子里看他自己一样,虽然夸张露骨,但其中又不乏真实之处。所以说,有个妓女对他开了这种玩笑?好吧,这还不算最糟糕的,虽然已经够糟糕了。他花了很长时间来思考这两个陌生男人之间的对话。当他终于能够在很晚的时候安然入睡时——他允许自己这样做,因为他的冥思苦想并没有白费——思考已经有了结果:一个决定。怀抱着这个刚刚做出的决定,他终于可以不受任何思绪干扰,一觉睡到天明。

这个决定恰恰是刚才那两位骆驼旅者当中的年轻人不愿意接纳的建议。约瑟夫斯的决定是——听从年长者的建议,去找迪翁,找这位姓普济尔的告解神父。约瑟夫斯知道这位先生已经很久了,今天既然有人为他急切地唱赞歌,倒不妨亲自去见见他。这位非常知名的告解神父、灵魂的审判法官、心灵的领路人,至少也会给他一项建议、一份判决、一个惩罚,最后再指一条路给他走;他甘愿将自己像呈献给上帝的代理人一样呈献给他,甘愿接受他的任何命令。

隔天一早,当那两个旅者还在熟睡时,他就离开了借宿的地方。当天晚些时候,他抵达了一处之前就知道有虔诚弟兄居住的地方,希望以这里为起点,走通常的路线前往亚实基伦。

他在临近黄昏时接近了那地方,眼前出现一片小小的绿洲,景观颇为亲切可爱。他看到了高耸的树木,听到了山羊的咩咩声,绿色的树荫下,依稀能够分辨出小屋屋顶的轮廓,能够感觉到自己正在朝着有人的地方前行。他犹犹豫豫地走近那里,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正在盯住自己。于是,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现有个身影就坐在眼前的第一棵树下。那是一位老者,背靠树干,笔直地坐在那里。细看,此人蓄着冰灰色的胡子,脸色庄重,态度严厉,正在凝望着他,而且肯定已经看了好一会儿。老者目不转睛,目光极为锐利,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这是那种习惯于观察,但又从不好奇、从不参与的人物特有的目光。这种人物总是等待,等各色人等与事物接近自己,然后再试着去认识它们,却从不主动吸引或者邀请它们过来。

“赞美耶稣基督。”约瑟夫斯开口问候。老者应了一声,几近喃喃自语,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些什么。

“恕我冒昧,”约瑟夫斯说,“您是像我一样的过路旅客,还是这个美丽定居点的居民?”

“过路旅客。”白胡子老者说。

“尊敬的先生,或许您能告诉我,从这里出发,是否方便踏上前往亚实基伦的大路?”

“可以的。”老者回应道。现在他慢慢站起身来,有些僵硬的四肢逐渐伸展,竟是一位瘦削的巨人。他站在那里,凝视着空旷而广袤的远方风景。约瑟夫斯意识到,这位老巨人恐怕没什么讲话的欲望,但他还是想提起勇气,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尊敬的先生。”他很有礼貌地请求道,与此同时,也看到那人的目光正从远处收回来,冷静而专注地望着他。

“您或许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迪翁神父,全名是迪翁·普济尔,听说过他吗?”

陌生老者的眉头微微一皱,目光变得越发冷峻。“我认识他。”他淡淡地回应道。“您认识他?”约瑟夫斯惊叹道,“噢,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告诉我怎么走吧,因为我这趟旅程就是要到迪翁神父那里去。”

高大的老者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让他干等了很久,并不回话。打量完约瑟夫斯,他就又走回到自己的树干旁,慢慢将自己身体的重心再次降下来,背部像之前一样倚靠在树干上,恢复了刚才的姿势。这时,他抬起手来,做了个小手势,示意约瑟夫斯也坐下来。约瑟夫斯服从了这个手势,在坐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四肢巨大的疲惫感,但很快就忽略了,并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老者身上。对方似乎陷入了沉思,他那张威严的脸上浮现出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不过,在这副表情之上,还覆盖着另外一副表情,实际上是另外一张脸,像个透明的面具一样叠加到一起——这是一副苍老且孤独的哀戚表情,另一副表情的骄傲与体面,显然不允许这份哀戚对外呈现出来。过了颇长时间之后,老者的目光才再一次转向他。这目光无比锐利,开始重新审视他。这时,老者突然开口,用命令般的口吻问道:“您又是谁呢,先生?”

“我是一名隐士,”约瑟夫斯答道,“我已经过了很多年的隐居生活。”“看得出来。我问,您是谁。”“我叫约瑟夫斯,姓法穆卢斯。”当约瑟夫斯讲出自己的名字时,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眉头突然紧紧地皱到一起,乃至于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双眼被挤到了里面,几乎看不见了;眼下他的情绪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似乎被约瑟夫斯提供的讯息吓到了,要么就是失望了;当然,也可能只是眼睛太过疲劳,注意力有些下降了,同时又有些许虚弱,所以分了神——这是老人身上经常出现的状况。总之,他目前保持完全不动的状态,眼睛眯了好一会儿,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目光似乎发生了变化,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如果这种事情真有可能发生的话——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更加苍老,更显孤独,更像一块顽石,更倾向于等待了。他慢慢动起了嘴唇,发问道:“我听说过您。您莫非就是那位广为人知、听很多人忏悔的告解神父?”

约瑟夫斯怯生生地点头称是,同时觉得眼下这种承认就跟不受欢迎的人被迫暴露身份一样,这也是短时间内他第二次因为自己的名声感到难堪。

老者再次以他极为简洁的措辞问道:“所以您现在想去见迪翁·普济尔?您找他做什么?”

“我想向他忏悔。”

“您希望借此得到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对他有信心,甚至在我看来,是来自上面的声音,某种指引,让我必须去找他。”

“您向他忏悔了,然后呢?”

“然后我将言听计从,谨遵他的命令行事。”

“如果他建议或者命令您做错事呢?”

“我不会妄加评判,无论对错,我都照做。”

老者没再多说什么了。此时夕阳已斜落,有一只鸟在树叶间鸣唱。眼看老者继续保持沉默,约瑟夫斯只好站起身来,再次羞涩地开口,回到了他刚才的请求。

“您刚才说,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迪翁神父。可以请您告诉我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吗?方不方便给我指一下路?”

老者嘴唇**,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您莫非认为,”他温和地发问,“您去了他就会见您?”

约瑟夫斯被这个怪问题给吓了一跳,没有回话,只好尴尬地呆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