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旅程过后,队伍已抵达城郊,信使被派往四处,广为传播年轻的拉贾已被发现、目前即将进城的好消息。当城市终于变得肉眼可见时,城内早已锣鼓喧鸣,一支婆罗门队伍,每个人都穿着庄严的白色礼服,专门出城来迎接他。领头的那位婆罗门祭祀者,正是瓦苏代瓦的继承人——瓦苏代瓦曾在大约二十年前,亲手将达萨送到牧人那里,保护了他的安全,最近刚刚去世。他们隆重地欢迎达萨归来,高声唱诵圣歌,在宫殿前点燃了几个巨大的祭祀火堆,一行人将达萨迎进了宫里。就这样,达萨抵达新家,接下来又是新一轮的问候与致敬、祝福和欢迎。宫殿外面,城里到处都在庆祝这个无比快乐的日子,喧嚣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
达萨每天都由两位婆罗门老师负责教导,很快就学会了作为统治者不可或缺的各种本领。他参加祭祀,向公众颁布新的法规,努力练习骑射和武艺。婆罗门戈帕拉[31]负责向达萨传授政治知识;他告诉达萨,目前拉贾这一系的势力情况如何,家族内部有哪些人物,作为统治者应该享受哪些特权,对未来儿子们的要求如何,以及他眼下都有哪些敌人。就敌人而言,首先自然是那咤的母亲,她当年一度剥夺了达萨作为长子的继承权,甚至企图谋害他的性命,如今她肯定极其痛恨达萨,痛恨这个杀害她亲生儿子的凶手。她现在已经逃走了,躲到了邻近的统治者戈文达[32]那里避难,住在他的宫殿里。这个戈文达跟达萨这一系的拉贾是世仇,十分危险,戈文达的人很早以前就跟达萨的祖先打过仗,对达萨目前所统治的领土一直都有蛮不讲理的割让要求。另一方面,南边的邻居,统治者贾巴里[33],他与达萨的父亲是至交好友,而且向来都不喜欢已经死掉的那咤;因此,前去拜会贾巴里,送他礼物,邀请他参加下一次狩猎活动,显然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
帕尔瓦蒂夫人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贵族身份,知道应该怎样以王后的模样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她身穿华美长袍,佩戴价值连城的珠宝,看起来宛似天仙下凡,仿佛她的出身一点儿都不比她的丈夫差。他们年复一年地过着如胶似漆的幸福生活,这份幸福为他们带来了某种辉煌与光彩,就跟那些受神灵眷顾的人一样,令大家不由自主地崇拜他们、爱戴他们。耐心等待了很长时间之后,帕尔瓦蒂终于为达萨诞下了一个漂亮的儿子,他选了自己父亲的名字,给儿子取名为罗波那,如此一来,这份幸福就臻于完满了。从今以后,达萨所拥有的土地和权力、房屋和马厩、奶场、牛群和马匹,在他眼中都被赋予了加倍重要的意义,增添了荣耀和价值:这一切财产当然都是美好的,令他身心愉悦,因为它们可以用来供养帕尔瓦蒂,为她提供美丽的穿着、漂亮的首饰,向她表达爱意;如今有了儿子罗波那,这一切无疑更加美好,更令他开心,也更为重要,因为这些都是儿子以后将会继承的遗产,是他未来幸福的保障。
帕尔瓦蒂平时生活的主要乐趣是庆典、游行、华服和珠宝,是各种铺张浪费的奢侈,是大量仆从前呼后拥的侍奉;反观达萨,他的最大的乐趣却是打理自己的花园。他在花园里种植了大量稀有、珍贵的树木和花朵,还养了鹦鹉和其他五颜六色的鸟儿,他自己喂养这些鸟儿,每天听鸟鸣作为消遣,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此外,他还被世间浩如烟海的学问所吸引,醉心于学习,能够成为学识渊博的婆罗门老师的弟子,他心中也颇为感激。从老师们那里,达萨学到了许多诗歌和谚语,学会了阅读和写作的技艺。为了将学问留存下来,达萨专门请了一位抄写员,此人懂得如何将棕榈叶做成写满文字的书卷。在他的辛勤巧手协助下,一座小小的图书馆开始茁壮成长起来:写好的书卷统一储存在这里,在这处小而珍贵的空间里,墙壁用上好的木头雕琢而成,表面的浮雕图案,全是描述诸神生活的故事图景,部分还镀了金。他有时会邀请一些婆罗门过来,跟这些从祭司当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学者和思想家就一些高尚话题进行深入探讨:探讨创世过程,探讨大神毗湿奴的“摩耶”,探讨圣书《吠陀》,探讨牺牲的力量,以及相比之下更为强大的忏悔之力——凭借忏悔之力,一介凡人竟然可以令诸神因为害怕而颤抖。踊跃发言、据理力争、辩论水平高超的婆罗门,每个都从达萨那里获得了丰厚的赠礼,其中一些人甚至直接领走了一头漂亮的母牛,作为辩论胜利的奖品。那些刚刚背诵并解释了圣书《吠陀》里的说法,对每一重天、对九山八海都了如指掌的大学者,当他们带着象征自己荣誉的赠礼志得意满地离开时,甚至彼此之间因为赠礼而发生满怀嫉妒的争吵时,那场面看起来真是可笑又可叹。
整体而言,在统治者达萨的眼中,他的财富、他的幸福、他的花园、他的书卷——有时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人生,包括人世间既已存在的万事万物——都是无可比拟却又疑窦丛生的,令他感动的同时,又显得颇为滑稽,就跟那些爱慕虚荣的婆罗门学者一样,思绪澄明的同时又是浑浑噩噩的,惹人向往的同时又令人鄙夷。每当达萨将目光投向花园池塘里盛开的荷花,投向孔雀、雉鸡和犀鸟羽毛上缤纷绚烂的光彩,投向宫殿里华丽的镀金雕刻时,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有时显得无比神圣,仿佛焕发着永恒的生命力;而在其他一些时候——没错,实际上就是在同一时间——他又会从这些东西里感觉到不真实,感觉到不可靠,仿佛相关的一切都值得怀疑,有转瞬即逝、如泡沫般消亡的倾向,仿佛随时都可能堕入某种未成形状态,陷入混沌里。他本人的经历岂不就是这样吗?统治者达萨,曾经是一位王子,转眼成了一个牧人,后来又沦落为杀人犯和流浪汉,最后终于上升为统治者,他的一生都受到未知力量的牵引,推一步走一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明天之后又会发生什么,根本无从确定。人生的“摩耶”游戏岂不就是这样吗?时时处处都是如此,同时包含着高尚与低贱、永恒与死亡、伟大与荒谬。即使是她——那位心爱的人儿——即使是那位美丽的帕尔瓦蒂,在他眼中,也经常会出现一些祛魅而可笑的时刻:她的手臂上戴了太多的镯子,她的眼神里有太多的骄傲与求胜欲,她走路时投入了太多的努力,试图维持体面。
对达萨而言,比自己的花园和书卷还要珍贵的,无疑是罗波那,他的小儿子,他的爱情、他自身存在的具象化,他温柔和关怀的实施对象。罗波那是个漂亮又可爱的孩子,一位真正的小王子,如小鹿般纯洁的眼眸,跟他母亲一样,热爱思考和遐想,又像他的父亲。有时候,他看见小家伙站在花园里的一棵观赏树前面,或者蹲在地毯上,沉浸在对一块石头、一件雕刻玩具,或者一根鸟羽的沉思之中,眉毛微微上扬,以一种沉静的、略显出神的目光盯着东西看时,都会感到这个儿子非常像自己。当达萨第一次不得不率军远行,离开儿子,而且不知道确切的回程日期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他。
有一天,一位信使从边境地区赶来,向达萨报告,说在达萨统治的土地与他邻居戈文达的土地接壤处,戈文达的人马闯了进来,抢了牛,还抓了一些当地人,将他们给掠走了。达萨立即做好准备,带上禁卫军首领、几十匹马、几十个战士,出发追赶这群强盗;策马离开之前,他将小儿子抱在怀里,亲吻了他,爱意瞬间在他心中炽烈地燃烧起来,令他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受到烈火灼烧般的痛苦。这种灼热的痛苦令他感到无比惊讶,像某种冥冥之中的提醒,使他大受触动,随后,在漫长的骑行过程中,某种全新的意识、全新的领悟也在逐渐成形。他骑着战马飞驰,同时思考自己此刻究竟为什么会坐在马背上,为什么要如此严厉、如此匆忙地冲向那片边境土地;究竟是什么力量迫使他采取这种行动、做出如此努力。经过仔细思考之后,达萨终于意识到,对于他个人而言,牛群和臣民在边境某处被劫掠,其实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根本不会伤害到他分毫。这种劫掠行为、这种对他统治者权力的侮辱,尚且不足以激起他个人的愤怒,尚且无法支持他开展任何行动。在他个人看来,相较于立即出兵,用怜悯的微笑化解掉信使送来的劫掠消息,不管不顾恐怕还更合适些。但他知道,假如他真这样做了,对于那个带着消息跑得精疲力竭的信使而言,对于那些受劫掠的人,还有那些被抓走的俘虏而言——被迫远离他们的家园,远离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进入异国他乡,受到外国人奴役——无疑是很不公平的,他们肯定会感到无比痛苦。是啊,假如他放弃出兵,放弃复仇,对于他治下的其他所有臣民也是不公平的,尽管他们毫发无伤,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们会因此而感到难以忍受,无法理解他们的统治者为什么没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疆土;有朝一日,假如劫掠事件发生在他们身上,当然不指望这位统治者能够以牙还牙,不指望自己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任何救助。想清楚这些之后,达萨已经认识到,对于此事而言,复仇无疑就是他作为统治者应尽的责任。不过话说回来,何谓应尽的责任?世间有多少应尽的责任,我们经常都会直接忽视掉,毫不在意,内心甚至不会泛起一丝波澜!既然如此,为什么复仇的责任就不能归入可以毫不在意忽视掉的责任之中?不仅不能忽视,甚至还不能随随便便、三心二意地去履行,反而必须无比热切、满怀**地去完成,这究竟是为什么?这个问题才刚刚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的内心就已给出了答案,因为此刻,与王子罗波那分离时的难挨痛苦,再一次开始折磨起他的内心。因为这份痛苦的存在,达萨忽而意识到,假如统治者听任自己被敌人抢走牛群和臣民而不做任何反抗,抢劫和暴力就会逐渐越过他所统辖土地的边境,变得越来越近,到了最后,敌人会直接站在他面前,利用他内心最无法承受、最容易感到痛苦的弱点来打击他:他心爱的儿子!他们会将儿子从他身边抢走,绑架他唯一的继承人,不仅要抢走他,还要杀死他,而且恐怕还要让他承受极大的痛苦——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将会是达萨此生所能经历的最大痛苦,甚至比帕尔瓦蒂的死亡还要糟糕,糟糕得多。这就是他此刻如此急切地骑着战马,充当一个如此尽职的统治者的根本原因。并非出于对失去牲畜和土地的敏感,并非出于对臣民的仁慈和体恤,并非出于维护父亲拉贾名号的野心,只是出于他对这个孩子无比强烈、饱含痛苦、毫无道理可言的疯狂爱意,以及对失去这个孩子将会给他带来的痛苦所产生的无比强烈、毫无道理可言的疯狂恐惧。
以上就是他在此次骑行中通过自己的洞察力所感悟到的一切。顺带一提,他最终并没有成功追上戈文达的那帮人,没能及时惩罚他们,那帮人带着他们劫掠来的一切逃之夭夭了。因此,为了展现自己坚定的意志,证明自己作为统治者所具有的勇气,达萨不得不越过边境,跑到邻居戈文达的土地上,破坏了一座村庄,同样掠走了一些牛和奴隶。他在外面待了好些天,凯旋的路上,他再度陷入了沉思,回到家之后,整个人变得异常沉默,难掩悲伤的情愫。通过思考,达萨认识到这样一项事实:自己早已被命运绑架,束缚在了一张奸诈的罗网里,完全没有任何逃生的希望可言,他的整个人生、一切的行动,都被这张罗网给牢牢管控住了。当他对思考的偏爱、对安静冥想的渴望、对无所作为纯真生活的需求不断增长时,在另一个方向上,出于对罗波那的爱,出于对他、对他人生和未来的恐惧与担忧,作为统治者而不得不采取各项强制行动的需求同样在不断增长,如此这般,等于是从温柔中衍生出了争执,从爱意中发展出了战争。截至目前,他已经——哪怕只是为了公正和惩戒——劫掠了畜群,洗劫了一座村庄,令村民们体验到了致命的恐惧,并且用武力拖走了一批可怜又无辜的人。显然,新的复仇和暴力将会由此而滋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他的全部生命、他所统辖的全部土地都陷入战争和暴力,被此起彼伏的武器喧嚣声包围。正是这份洞察力或者说远见,令达萨在那次归家之后显得如此沉默,如此悲伤。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位敌对的邻居并没有善罢甘休,开始反复入侵,反复进行偷袭。达萨也不得不反复予以回击,多次施以惩戒,多次出兵自卫。当敌人故意避开他时,他不得不容忍自己的战士和猎人对邻居的土地造成新的伤害。如今,都城里已经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骑兵和卫兵,在一些边境村庄,军人们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戒状态,关于战争的商讨与准备,令原本寻常的日子逐渐变得苦不堪言。达萨完全看不出这些持久不断的小型战事能有什么实际意义和好处,他为那些受战事波及的人感到痛苦,为那些被杀的人白白丧失了生命感到遗憾,为自己的花园和书卷感到惋惜——因为他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疏远它们——为失去平凡的日子和内心的安宁感到郁郁寡欢。他经常跟婆罗门戈帕拉谈论此事,也多次向自己的妻子帕尔瓦蒂倾诉。他说,应该呼吁一位受到广泛尊敬的邻国统治者协助交战双方进行仲裁,最终实现长久和平。他本人也很乐意给予对方一些让步,帮助促成和平,或许可以通过割让一些牧场和村庄来实现。当他发现婆罗门和帕尔瓦蒂都不愿意细聊此事时,他感到十分失望,同时也感到很不开心。
不仅如此,他跟帕尔瓦蒂之间还因为此事发生了争执,导致了非常激烈的争吵,甚至连感情都出现了裂痕。他强硬又急切地向她倾诉自己的理由和想法,可她却觉得他所讲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不是在针对战争和无谓的杀戮,而是在针对她个人。于是,她通过一次热情的、充满雄辩意味的演讲告诉达萨,敌人恰恰是要利用他的善良、利用他对和平的渴望(更不必提他对战争的恐惧)来为自己牟利,要利用他的软弱来实现一次又一次的短暂和平,每次都以小规模的领土割让和臣民流失为代价。敌人的胃口永远都不会得到满足,但达萨却会被这个过程充分削弱,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敌人就会大举入侵,发动大型战争,抢走他剩下的一切。这不是畜群和村庄的问题,不是局部优势和劣势的问题,它涉及整个国家的命运,是生存和毁灭的问题。假如达萨这样还想不明白,不懂得他应该对自己作为统治者的尊严、对他儿子和妻子担负起什么责任,她将不得不行动起来,主动教会他这一切。此时此刻,她的双眼在燃烧,她的声音在颤抖,他已经很久没看过她如此美丽、如此满怀**的模样了,但他心里只感到悲伤,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与此同时,边境袭击与各种破坏和平的行动仍在继续,唯独因为暴雨季节的来临,才暂时结束了敌方的这些行为。可是如今,在达萨的宫殿里,已经分裂出了两派人。一派主张议和,规模很小;除了达萨本人之外,只有几位年长的婆罗门属于这一派,他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终日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世界里。另一派主战,以帕尔瓦蒂和戈帕拉为主导,大多数祭司和所有军官都站在这一边。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地备战,因为他们知道,已经成为敌人的邻居们也在自己的土地上做着同样的事情。首席猎人正在教还是个小男孩的罗波那射箭,每次部队检阅,他母亲都会带他去参加,从不缺席。
在这段时期里,达萨偶尔会想起自己曾经当过一段时间可怜兮兮的逃亡者,在大森林里居住过一段时间,想起居住在森林里的那位白发老者,那位每日进行冥想的隐修士。每当达萨想起他时,总想去找他,想再次见到他,听一听他对此事的建议。可他不知道这位老者如今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会听他的话,真的能够给他一些建议。更何况就算他还活着,并且也给出了建议,这里的一切恐怕还是会照常运转,没什么东西会发生改变。冥想和智慧固然是良善、高尚的东西,但它们似乎只会出现在与现实分道扬镳的地方,只能在生命的边缘地带蓬勃发展。至于那些在生命激流的正中心位置遨游、在生命的波涛中奋力挣扎的人,他们的行为与痛苦已然跟智慧无关了——他们早就向命运低头了,哪怕明知自己面对的是厄运,该做的事情也不得不做,该受的痛苦也不得不受。哪怕是诸神,也不是生活在永恒的和平与智慧之中的,他们也懂得危险和恐惧,也必经战斗与挣扎,达萨从许多神话故事中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达萨投降了,不再跟帕尔瓦蒂争吵,骑马去检阅部队,眼睁睁看着战争日渐临近。实际上,他早已在痛苦的夜梦中预感到了战争的来临,他的身形越来越瘦削,脸色越来越暗淡,仿佛目睹了自己生命中的幸福与欲望正在一点点地枯萎、消逝。唯独对儿子的爱还在,这份爱意眼下正随着对战争的忧虑一同成长,与军备扩充和部队训练一同成长,这份爱意是他荒凉花园里一株灼灼燃烧的红色花朵。眼下他很想知道,一个人究竟可以忍受多少空虚与无趣,究竟可以接纳多少忧虑和苦闷;与此同时,他也想知道,一份充斥着焦虑与哀愁的爱意,如何能够在一颗显然已经变得毫无**的心中灼灼燃烧,如何支配这样一个乏味的灵魂。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他所过的生活可能毫无意义,但并不是没有核心和中心;这种生活始终围绕着对儿子的爱意来运转。为了儿子,达萨每天早上按时在营地里起床,在以战争为目的的各项事务和劳作中度过每一天,尽管这些事务和劳作对他本人而言统统都是令人作呕的。为了儿子,他耐心地主持军事领导人的会议,反对大多数人的激进决定,但也只能勉强将他们限制住,让他们至少再等待一小段时间,而不是不假思索地投入军力去进犯冒险。
诚如他生活的乐趣:他的花园、他的书卷逐渐对他变得疏远又不忠——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其实是他对它们如此——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是他人生幸福与快乐源泉的那个人,也开始变得对他疏远又不忠起来。这一切都是从讨论政治开始的,当帕尔瓦蒂向达萨发表那篇热情洋溢的演讲时,几乎等于公开嘲笑了他对罪行的恐惧和对和平的热爱,公开宣称他是个懦夫;她脸颊通红,高声讲解所谓统治者的荣誉和英雄主义,以及达萨因为敌人罪行所遭受的屈辱。达萨默不作声,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因为他发现,妻子跟自己其实早已形同陌路,她已经去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或者说,是他来到了她无法踏足的地方。自那时起,他们之间感情的裂隙明显变大了,而且还在持续扩大中。他们都没有做任何事情来阻止裂隙的扩大,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达萨没有做任何事情,跟帕尔瓦蒂无关,因为这条裂隙实际上也只有他才能看见。然而,在达萨的想象中,这条裂隙越来越成为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成了一道鸿沟,成了丈夫与妻子之间、是与非之间、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巨大深渊。他开始仔细回想过去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对此事的前因后果看得格外清楚:帕尔瓦蒂,这位妙不可言的美人,仿佛运用了魔法一般,令他彻底坠入了爱河,陪他一起玩恋爱的游戏,直到他跟自己的伙伴和朋友——跟那些牧人分开,跟他长久以来都感觉非常好的牧人生活分开,为了她而定居在陌生的地方,成了恶人家的上门女婿。这帮恶人利用了他的一片痴心,让他为他们卖命干活。接下来,那咤出现了,他真正的不幸也正式开始了。那咤霸占了他的妻子——这个穿金戴银的拉贾,用他的华服和营帐、骏马和仆从勾引了这个可怜的、还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女人。可是——假如帕尔瓦蒂的内心能够一直保持忠诚和坚贞,那咤真的能如此迅速、如此轻而易举地勾引她吗?事实摆在眼前,拉贾很容易就勾引了她,或者说带走了她,并因此而给达萨造成了他一生当中所经历过的最难堪的痛苦。不过,达萨啊,他很快就报了仇,亲手杀死了偷走自己幸福生活的窃贼,那无疑是个伟大的凯旋时刻。然而,还没来得及欢庆胜利,他就不得不转身逃亡;几天、几周、几个月以来,他一直生活在林间野地,成了仓皇的罪人,无法相信任何人。可是,在这段时间里,帕尔瓦蒂又做了些什么呢?他们对此讳莫如深,从来没有聊过这个问题。不管怎么说,事实就是她当时并没有随他一起逃亡,仅仅在他被宣布为合法继承人之后,才开始寻找他,最终也成功找到了他——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的出身,她需要他赶紧登上王座,成为统治者,带她一起搬进王宫里。就这样,她出现了,将他从那座大森林、从可敬的隐修士身边带走了。大家给达萨穿上了华服,让他坐上了拉贾之位,围绕着他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光辉灿烂,幸运无比——可是,真实情况又如何呢:他当时抛弃掉了什么,又换来了些什么呢?毫无疑问,他换来的是统治者的荣耀和职责——这些职责刚开始时总是很容易完成,后来就变得越来越困难;他换来的还有美丽的妻子,跟她一起度过了许多甜蜜的爱情时光;然后是儿子,对他的爱意,对他受到威胁的生命与幸福的日益关注,乃至眼下战争就在门外等待着。以上就是帕尔瓦蒂在森林泉水边发现他后,命运带给他的一切。然而,为了这一切,他离弃了什么?放弃了什么?他离弃了大森林的祥和宁静,离弃了虔诚的孤独;放弃了一份睦邻关系,放弃了一位圣洁瑜伽僧侣的榜样力量,放弃了成为他弟子和继承人的希望,放弃了智者无比深刻、光芒四射、不可动摇的心灵平和,放弃了从俗世的各种挣扎与**中获得解脱的可能性。受帕尔瓦蒂的美貌**,被自己的妻子欺骗,被她的野心所浸染,他放弃了通往自由与安宁的唯一道路。时至今日,上述这些就是达萨眼中所看到的、与自己相关的整个人生故事。现实发生的事情并非完全如此,只是很容易这样进行描述罢了;只需要添加部分伪饰、遗漏一些细节,就可以勉强将它当成现实。比方说,达萨在上述内容中忽略了一项事实,即他绝无成为那位隐修士弟子的可能,因为早在见到帕尔瓦蒂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打算离开瑜伽僧侣了。当我们回溯过去时,事实真相总是很容易发生转变。
帕尔瓦蒂对这一切的看法截然不同:尽管她远没有她丈夫那么多想法。帕尔瓦蒂根本没去想跟那咤相关的事情。恰恰相反——假如记忆没有欺骗她的话——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与达萨如今幸福生活相关的一切,完全是由她打下的基础,或者换句话说,这份幸福完全是由她带来的。是她让达萨再次成为拉贾,给他生了儿子,为他献上了爱情和幸福,结果到头来却发现他配不上她的伟大付出,配不上她引以为傲的战争计划。因为在她眼中,事情的走向是很清楚的,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只可能导致戈文达的毁灭,让他们所拥有的权力和财富翻倍增长。但达萨并没有为此感到开心,也没有热心地跟她合作。因此,她觉得达萨畏畏缩缩,太没有统治者该有的样子;他抵制战争与征服,宁愿跟自己的鲜花、树木、鹦鹉和书卷为伍,散漫悠闲地老去。相比之下,毗奢蜜多罗[34]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他是骑兵部队的总司令,也是仅次于她的最热心的主战派,是一系列前期局部战争与胜利的主要推动者。达萨与毗奢蜜多罗这两个男人,无论怎样比较,后者显然都更胜一筹。
达萨也知道妻子跟这位毗奢蜜多罗走得很近,知道她很欣赏此人,甚至默许他对自己示好。这位开朗勇敢,兴许有些肤浅、不太聪明的军官,笑起来格外爽朗,长了一口漂亮又坚固的牙齿,胡须总是会精心打理。达萨看到这一切时难免心生苦涩,同时也颇感蔑视,无奈之下,他只好采取自我欺骗的手段,对此事投以冷笑,视若无睹。他既没有窥视刺探,也不想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否尚在可被容许的、体面得体的范围以内。他眼睁睁看着帕尔瓦蒂对这位英俊骑士逐渐沉迷,眼睁睁看着她喜欢对方而不喜欢他这个缺乏英雄气概的丈夫——这个过程就跟他早已习惯于默默观察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所有事情一样,看似无动于衷,内心却无比痛苦。实际上,无论此事是因为妻子早已下定决心要对达萨不忠、背叛婚姻,还是仅仅在表达她对达萨所持观念的不屑,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问题就在那里,不断发展,不停壮大,诚如近在眼前的大战与厄运一般,时刻不停地朝他逼近,没有任何弥补手段可言——除了被动接受、默默忍受之外,不可能采取其他任何措施,毕竟对于达萨这种类型的男人,他眼中认定的男子气概和英雄主义就是如此,而不是攻击和征服。
事到如今,不管是帕尔瓦蒂对骑士的迷恋也好,还是骑士对帕尔瓦蒂的爱慕也好,无论这份迷恋或爱慕是否在道德伦常允许的范围之内,达萨心里其实很清楚,帕尔瓦蒂必须为此担负的罪孽,终究还是比他自己的罪孽要小。他,达萨,作为一名思考者和怀疑者,总是会倾向于将自己幸福生活的消逝归咎于她,或者认为她至少也必须承担其中的一部分责任。在他眼中,自己目前不得不卷入这一系列与爱情、野心、复仇和抢掠相关的麻烦事务当中,为之纠缠不清,始终得不到解脱,帕尔瓦蒂正是症结所在。没错,在达萨的认知中,坚持认为女人、爱情和欲望要对世间发生的一切麻烦事负责——对人类与**和欲望共舞的行为负责,对放浪形骸的追逐负责,对通奸、死亡、谋杀和战争负责。可是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很明白,从根本上讲,帕尔瓦蒂并非罪人,也不是造成上述问题的本因,她自己反倒是受害者,因为无论是她的绝世美貌,还是达萨对她的爱意,都不是她故意造成的。帕尔瓦蒂不过是阳光照耀下的一粒微尘、溪流中的一朵浪花罢了。问题反而出在达萨身上,因为对他而言,摆脱对女人与爱情、幸福与野心的虚妄渴求,才是他人生中理应达成的目标。为了完成这一目标,他要么继续跟伙伴们一起牧牛,做个很容易就能心满意足的牧人;要么通过修习瑜伽奥术,踏上神秘主义的道路,最终战胜自己。他失算了,他失败了:没有受天命感召,未能成为不朽之人,或者说没有忠于自己内心的召唤。在妻子眼中,他本质上就是个懦夫,这个看法或许还真是对的。尽管达萨一败涂地,但她却给他带来了罗波那这个儿子,这个漂亮、温柔的男孩。达萨总是为儿子感到担惊受怕,尽管如此,他的存在仍然给达萨的生活赋予了巨大的意义和价值。是啊,的确是一份巨大的幸福,这份幸福固然会带来痛苦和焦虑,但始终是一份幸福,是专属于他的幸福。他为这份幸福所付出的代价,是心中的痛苦与烦闷,是对大战和死亡的准备,是对自己正在走向毁灭的预知。那咤被杀,属于邻居的土地上,拉贾戈文达听信了那咤的母亲的建议与煽动。**者的唆使不怀好意,戈文达的入侵和挑衅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无礼;唯有与另一位强大的拉贾贾巴里结盟,才能使达萨一方的力量强大到足以迫使戈文达选择和平,与邻居签订停战协定。然而,这位拉贾虽然对达萨有好感,但偏偏跟戈文达沾亲带故,礼貌地拒绝了任何争取他加入这一联盟的请求。事到如今,大战再也回避不了,理性或人性已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厄运正在逼近,受苦已成定局。现在就连达萨本人几乎都在渴望着大战,渴望乌云间集聚的闪电赶紧爆发,渴望早已无法阻止的一系列事态加速来临。他再次拜访了统治者贾巴里,跟他聊得不错,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结果;他在宫廷会议中劝说大家保持克制和耐心,但心里对此早已不怀有任何希望;此外,现在就连他也开始支持武装备战了。事到如今,宫廷会议上的争论已经完全围绕着这个问题展开,当敌人下次入侵之后,是应当立即反击,直接越过边境线,以一场大战来作为回应,还是应该隐忍一段时间,等敌人主动拉开大战序幕再动手,如此一来,后者在民众和整个世界面前始终都是有罪的一方,是和平的破坏者。
可是,敌人对这些问题毫不关心,他们选择直接动手,给达萨这边的全部权衡、磋商和犹豫画下了句号——这天,戈文达主动发起袭击,策划了一次佯攻,摆出大规模突袭的姿态,很快就将达萨和骑兵总司令,以及他麾下最优秀的人马朝着边境线引去。哪曾想到,当他们还在路上疾驰时,戈文达却带着主力部队入侵了这片土地,**,直接攻入了达萨的城市,占领了城楼,包围了宫殿。达萨听到消息后,立即折返。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被围困在危险重重的宫殿里,街道上到处都在进行血腥的战斗。一想到妻子和儿子此刻面临的威胁,他就感到极度悲伤,心脏不由得收紧了。此刻,达萨不再是一个对战斗有着强烈抵触情绪、行事谨小慎微的统帅,他在痛苦和愤怒中彻底爆发了。当他带着自己的人马疯狂赶回家之后,发现战斗果然已经在城内所有的街道上打响,于是,他马上冲进宫殿里,与敌人对峙,像狂人一样战斗,尸山血海般的厮杀持续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满身伤口的他,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了。
达萨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已经成了俘虏,保卫战失败了,城市和宫殿落入了敌人之手。达萨被他们五花大绑着带到戈文达面前,对方语带讥讽地问候了他,并将他领进一处密室里;正是他以前的图书馆,那个遍布雕刻、墙壁镀金、堆满书卷的小房间。在这里,在其中的一张地毯上,他的妻子帕尔瓦蒂正襟危坐,脸色铁青,身后站着全副武装的卫兵。她的怀里,躺着那个男孩;像朵破碎的花,柔弱的身形,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死了,脸色惨白,长袍已被鲜血染透。丈夫被领进来时,这个女人完全没动,不仅没转身,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怀中那具小小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达萨眼中,她的模样似乎发生了某种奇怪的变化,过了一会儿他才注意到,变的是她的头发。几天前,他见到她时,头发还是漆黑一片,现在却到处闪动着银丝。她恐怕已经像这样坐了很长时间,男孩早已僵在了她的怀里,那面容看起来,就像一副面具。
“罗波那!”达萨喊道,“罗波那,我的孩子,我的掌中花!”他跪伏下去,脸贴在死者的小脑袋上;就像祈祷者那样,跪伏在缄默无言的女人和孩子面前,哀悼着这两个人,向两人致敬。他闻到了血污和死亡的气味,那气味与孩子头发上涂的花油香气混合在了一起。帕尔瓦蒂神色凝重,垂头目视着他们俩。
这时,有人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膀,是戈文达麾下的一个军官,他让达萨站起来,带他离开了小房间。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帕尔瓦蒂讲过哪怕一句话,她也完全没有对他开过口。
他被绑到一驾马车上,押送至戈文达所在城市的一座地牢里。他的脚镣被松开了一部分,有个士兵拿来一只水壶,放到石板地上。他被单独留在地牢里,牢门紧闭,而且上了锁。此刻,达萨肩膀上的伤口如火焰一般燃烧着,他摸到那只水壶,取了些水,润湿了自己的手和脸。他本来也想喝点儿水,但最终并没有喝;因为他觉得,如此一来,他就能死得更快些。生命还能持续多久,多长时间?他渴望死亡,诚如他干涸的喉咙渴望着水一样。唯有死亡才能终结他内心所受的折磨,唯有如此,母亲怀抱死去儿子的图景,才能自他心中抹去。在这一切折磨的重压下,疲惫和虚弱终究还是怜悯了他,让他整个人栽倒下来,沉沉睡去。
当他从这短暂的沉眠中醒来时,迷迷糊糊之间,本能地想要伸手揉揉眼睛,却无法做到;他的两只手已经先于他而忙碌起来,紧紧地握住了什么东西。于是,他振作精神,努力睁大眼睛看了看——周围竟然不是地牢的墙壁,碧绿色的光线在树叶与苔藓之间明亮而有力地流动着。他的双眼,来来回回眨了很久,看到的东西没有再发生任何变化。光线以虽无声但猛烈的态势反复抽打着他,一股令身体颤抖到近乎抽搐的恐怖感觉,掠过他的脖颈和背脊。他又开始眨眼了,面容扭曲,似在哭泣,眼睛睁得不能再大。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大森林里,双手托住装满水的钵子。在他脚下,一汪平整如镜的泉水,倒映出棕色与绿色的光影。不远处,那座小屋就在一丛丛蕨类植物后面,达萨知道,那位吩咐他来取水的瑜伽僧侣正在等他,那个笑声如此神秘莫测的男人。不知道多久以前,他曾经请求他,准许他在离开之前多了解一点儿关于“摩耶”世界的事情。原来如此,他既没有打败仗也没有失去儿子,既没有当统治者也没有成为父亲;瑜伽僧侣满足了他的心愿,让他稍微领略了“摩耶”的奥妙:宫殿和花园,藏书与养鸟,统治者的忧虑,父爱,战争与嫉妒,对帕尔瓦蒂的深情,对帕尔瓦蒂的强烈不信任,这一切都是虚无——不,并非虚无,这就是“摩耶”!达萨的身体颤抖不停,勉强站立着,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刚刚才为隐修士装满的钵子,在他手中摇来晃去,水从钵子边缘流下,顺着他的双脚直往下淌。恍惚中,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一截肢体似乎被整个砍掉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脑袋里面给挪了出去,心里感觉空空落落的。突然之间,他亲身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拼命守护过的各种珍宝,他曾经享受过的幸福快乐,他所遭受的痛苦、所忍受的恐惧、所品尝的绝望,乃至于濒临死亡的万念俱灰感,都从他身上取走了,直接抹去了,变成了虚无——又不是虚无!因为记忆仍在,一幕幕图景还存留在他脑海里,他仍然能够看见帕尔瓦蒂,能够清楚看到她坐在那里的模样,神情肃穆,正襟危坐,满头黑发突然变得斑白,她的儿子躺在她怀里,仿佛是她亲手取了他性命似的,如同猎物一般,躺在那里,四肢瘫软,枯萎,散开在她膝盖上。噢,转瞬即逝,转瞬即逝的恐怖体验,如此迅捷,如此残酷,他竟已彻底感受过“摩耶”世界了!在他眼中,与自己相关的一切都被刻意延迟了,许多年的丰富人生经历,被压缩成了一个个瞬间,让他在短暂时间内,以梦境般的方式体验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真实,仿佛真的将他的全部人生压缩到了极致似的,兴许连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也都梦到了:统治者的儿子达萨的故事,他的牧人生活,他的婚姻,他对那咤的报复,他在隐修士这里寻求庇护;这一幅幅图景,就像大家随时可以驻足观赏的、雕刻在宫殿墙壁上的壁画一般,可以在树叶之间看见鲜花、繁星、鸣鸟、猴子与众神。不过话说回来,他此刻所经历的一切,眼前浮现出来的这一切,从统治者、战士和囚犯的身份中觉醒,重新站在泉水边,这个刚刚洒出了一点儿水的钵子,连同他此刻所思所想的一切——这一切归根结底,岂不还是由同样的材料所构成的吗?岂不还是幻梦、幻觉、摩耶吗?至于他将来还会经历的一切,凡是能用眼睛去看、能用手去触碰的一切,一直到他曾经体验过一次的死亡——难道就是由不同材料构成的吗?难道就属于不同种类了吗?全是游戏和表象,全是泡沫与幻景,全是摩耶。这一整个绚烂又恐怖、令人无比愉悦又无比绝望的人生图景游戏,其乐也昭昭,其苦也灼灼。
达萨依旧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瘫痪了一般。这时,他用双手托住的钵子又一次摇晃起来,水从钵子边缘流下,凉凉地溅到他的脚趾上,随后又淌入大地。现在应该怎么做才好?再一次将钵子装满,端回去给瑜伽僧侣,任由他嘲笑自己在梦中遭受的一切吗?这并不是个吸引人的选择。他松开钵子,将里面的水倒掉,直接将钵子扔进了苔藓里。随后,他坐到绿地上,开始认真思考。他已经受够了这些幻梦,受够了这张以经历、快乐、悲伤细细编织而成的罗网,一切都已远超极限了。这张罗网足以压碎他的心脏,足以令他的血液停止流动。轻而易举就去到了摩耶世界,猝不及防,饱受折磨,归来之后,达萨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个傻瓜罢了。他已经受够了这一切,不打算再要妻子或孩子,不想再要王位,也不再向往胜利或复仇,他既不要幸福也不要智慧,既不要权力也不要德行。事到如今,他只盼回归安宁,只求万事终结,眼下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这只永恒转动的轮子、让这一系列无休止循环的图景停下来,让眼前的一切熄灭,回归死寂。他希望自己能够安息,能被彻底消灭,不再有任何知觉,就跟他在最后一场战斗中所期待的那样——期待被敌人们消灭,直接闯入敌群之中,肆意冲杀,同时也接受敌人的冲杀,不断给予伤害,不断接受伤害,直至最终倒下。可是然后呢?然后就是昏迷,万事万物都停顿了下来;或者沉睡,一切也都停顿;或者甚至是死亡,同样带来停顿。但是,紧接着又清醒了过来,不得不让生命之泉再次涌入自己的内心,任由那些可怕、凄美、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再次灌注自己的双眼,无休止地、不可避免地重复一切,直到下次晕厥,直至下次死亡。这或许又是一次停顿,一次短暂的、微不足道的休息,一声解脱的叹息。可是后来呢?又继续了下去,又跳起狂野、迷醉、绝望的生命舞踏,再次成为无数舞者当中的一员。唉呀呀,根本无法令其熄灭,根本无法走向终结。
焦躁不安的情绪笼罩着他,驱使他再一次站起身来,双脚又一次开始了迈动。既然这被诅咒的轮舞永无终结之时,既然连他唯一最热切的期盼也无法得到满足,既然如此,再一次用水装满钵子又何妨?再一次将装满后的钵子带去给那吩咐他过来取水的老者又何妨?纵使老者的命令对他而言没有丝毫强制性,有事情可去执行,也好过什么都不做。这实际上是对他提出的一项侍奉请求,是一项任务,可以自愿选择服从它、执行它,无论如何都比呆坐在这里,空想一些自我毁灭的手段要好得多。归根结底,服从命令、侍奉他人,还是要比统治管辖、担负责任容易得多,也轻松得多,既无辜又无害,何乐而不为呢?对此,他还是很清楚的。很好,达萨,拿起钵子,装满水,赶紧端到你师父那里去!
当他来到小屋里时,师父用某种奇怪的眼神迎接了他,那是一种略带疑问、半是怜悯、半是幸灾乐祸的赞许眼神,就像一个年长男孩在打量另一个年轻男孩——目睹眼前这个年轻男孩刚刚结束一场无比疲惫、稍显羞耻的冒险,但他并不知道,这场冒险正是对他勇气的考验。这位牧人王子,这个跑来求他收留的可怜人,确实还没做什么事,唯独刚刚从泉眼那边过来,打了一钵水而已,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从一处地牢里跑了出来,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国家,过完了一整段人生,瞥见了巨轮滚滚、永劫轮回。在此之前,年轻人或许也曾被唤醒过,有过一次,甚至好几次的觉醒经历,大口呼吸过真实之境的空气,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来到这里,并且还能逗留这么久;此刻,他恐怕已经真正被唤醒了,时机已经成熟,即将开始他无比漫长的旅程。要花去很多年时间,慢慢教会这个年轻人,学习所有理应学会的东西,哪怕只是瑜伽的正确姿势、吐纳的正确方法,都要用上好些年。
仅仅这样一个眼神,其中包含了些许慷慨接纳的迹象,些许两人之间关系已经得到巩固的暗示,也即是说,两人之间成功建立起了师徒关系——仅仅这样一个眼神,瑜伽僧侣便完成了收徒的全过程。这个眼神轻而易举地将诸多杂念从徒弟脑中赶走,将他带入培养与侍奉的循环往复之中。关于达萨的人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余下的一切皆发生在图景与故事之外。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森林。
(全书完)
[1] 原文为“Kreuz”,即五线谱中的“#”号,常见变音记号之一,表示将基本音级升高半音。
[2] 原文为“Schlüssel”,即五线谱中的,也叫“G”谱号,由拉丁字母“G”的花体字演变而来。
[3] 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曲风。巴赫的托卡塔极为知名,此处所指应为巴赫青年时代的作品“BWV565”《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为管风琴曲。
[4] 指通过代数方式求取圆形中正方形面积的古典数学问题。由于圆周率本身是无理数,代数求法无法得出“圆中方形”的精确解,故而“最后一步”通常被认为是不可能达到的,故有文中所说。
[5] 根据《创世记》中的说法,伊甸园中心有两棵树,即生命树和分辨善恶树。生命树果实吃过之后可以永生不朽,故有文中所说。
[6] 指世界是“梵”通过其幻力创造出来的,因而是不真实的,只是一种幻象。
[7] 托马斯·阿奎纳著作,约完成于1265年,共四卷,为阿奎纳建构中世纪哲学的大成之作。
[8] 农历每月十八日。
[9] 圣依拉良(291——371),早期基督教苦修士,东方教会首位非殉道而列入圣人的隐士。圣依拉良出生于巴勒斯坦加沙城城郊小镇塔巴沙。
[11] 系本书主角名字约瑟夫·科讷希特的拉丁语变体。本篇传记后文原文中基本上直接使用约瑟夫斯这一简写昵称,后文仍称主角为约瑟夫斯。
[12] 圣保罗(4——67),基督教早期传教士、神学家,为犹太人。
[13] 圣安东尼(251——356),罗马帝国时期的埃及基督徒,基督徒隐修生活的先驱之一。本段中提到的三位早期基督教圣人皆为苦修士。
[14] 比萨大教堂广场建筑群中的一座公墓建筑,呈回字形,长条状中庭被壁画所环绕。
[15] Dion Pugil,其中“Pugil”为拉丁语“拳击手”之意。
[16] 《旧约》地名,地中海古城,位于今以色列南部,离耶路撒冷较远。
[17] 典出《士师记》,指人类本性中邪恶、自私、不思悔改的一面。
[18] 出自《创世记》第一章第三十一节。
[19] 诺斯替主义的一种观念,指创造世界的造物主,即物质世界创造者,但德穆革并非至高神。
[20] 又称茹阿玛。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主人公,后成为印度教崇奉的神。
[21] 《罗摩衍那》中的反派,罗刹之都“楞伽”的罗刹娑之王,长有十个头颅,因此又被称为“十首王”。在印度文化中,罗波那是邪恶、妖魔的象征。
[22] 出自《梨俱吠陀》的印度古称,意为“奴仆”,即“科讷希特”一名的梵语称法。
[23] 出自梵文Nalakūvara,佛教护法神名,“哪吒”原型。
[24] 梵语人名,也是《悉达多》中的摆渡人。
[25] 梵文“国王”之意。
[26] 非洲火焰木,原产于热带地区,因花朵艳丽如火焰而得名。
[27] 指印度教主神毗湿奴的十大化身。
[28] 梵语中“山”之意,印度教中的喜马拉雅雪山女神,湿婆的妻子,拥有绝世美貌。
[29] 黄华柳,在德国俗称为“盐柳”,因开花时树上看似长满盐块而得名。
[30] 实际上是欧洲中世纪的一种死刑,只用于凶杀犯和那些企图杀害贵族或皇室成员的犯人。
[31] 印度婆罗门种姓之一。
[32] 印度婆罗门种姓之一。
[33] 黑塞杜撰的印度姓氏。
[34] 梵文,古印度传说中一位瑜伽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