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徐庶军在水边的营地燃起了明亮的篝火。
三百多军士席地而坐,尽管他们满脸疲惫,可看着徐庶到来,他们还是立刻起身,满眼地崇拜和敬佩,恭恭敬敬地取来坐席,请徐庶坐在他们的身边。
逃出虎穴,跳出狼窝,这些原曹军士卒都感觉自己的人生等来了转机,他们终于不用浑浑噩噩地在官长的驱使下作战,现在他们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
而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正是眼前这个汉子。
“多谢徐将军救命之恩!”徐和带着众人拜倒在地。
徐庶忙不迭伸手搀扶,平静地道:
“何谈救命?若是没有诸位,我就算能挟持程昱,也不敢上山,若是没有诸位,我也不敢逼迫管帅叩首。
说起来,还是诸位血勇,我徐庶不过是狐假虎威,谢过诸位搭救了。”
说着,徐庶在坐席上俯身下拜。
徐和赶紧扶着徐庶,哀声道:
“将军带我等从贼人的毒手里逃出来,又带我等有了栖身之处,此恩与生身父母无异。
我徐和辗转多年,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有人把我等当人,能跟随将军左右,实乃我平生第一快事。”
徐庶军众人也一起下拜叩首,众人跪了一地,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壮观,在远处瞭望的众黄巾都有些唏嘘,不禁想起了当年黄巾大起时众人歃血讨个生路时的模样。
只是……
这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陶釜中金黄的小米在耐心地沸腾着,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徐庶扶起众人,亲手给他们盛饭,人很多,锅也不少,可徐庶非常耐心,真的一碗一碗给手下人盛饭。
尽管以艾先生的标准看,这些所谓的米粥都是照人汤,但在这个时节,这碗熬煮充足的小麦粥就是顶级珍馐,所有人捧着破碗,表情都非常的虔诚,甚至连艾先生都收起了一直以来的阴阳怪气,非常真诚地拿着碗咕嘟咕嘟地喝起来。
麦子香甜,颗粒嚼在口中软烂,众人吃着吃着都流下了眼泪。
吃完这一顿,下次还能再吃到吗?
如今天灾兵戈不断,寒冬即将到来,这会不会是大家最后的晚餐?
徐庶捧着热气腾腾的陶碗,看着泪流不止的兵将,温和且坚定地道:
“天灾连年,百姓衣食无着,可诸侯还在征战。
征战就要米粮,他们愿意用这些米粮来征战却不愿意分给百姓赈灾,为了征战,他们甚至还要以人为食,这是何等的道理?
我不愿与程昱曹操众贼为伍,这才冒险上山,此刻我们终于有喘息之时,可这个冬日还很长,我们身处险地,不是饿死在寒冬之中,就是被四处兵灾夺去性命。
诸君都是生死之间活下来的人,你们说,大家就愿意这样去死吗?”
“自然不愿!”
众人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艾先生哼哼了一声,不满地道:
“这么小声也想当山贼?听不见听不见!”
徐庶倒是轻轻摆了摆手:
“夜已深,不必高声,休要惊扰四邻。
今日大家都辛苦了,我们先过几天太平日子,之后……烦请再随我做大事!”
众人都感觉一股热血都心里猛地涌上来,他们纷纷放下饭碗,齐声道:
“愿随将军做大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庶目光灼灼,拍了拍身边众人的肩膀,又把碗中已经不算温热的米粥尽数倒入口中,豪迈地道:
“今日山上无酒,我等以粥代酒,他日粮米齐备,我定与诸君畅饮!”
众将齐声欢呼,将麦粥一饮而尽,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这世上大多数有本事的人都是高高在上不恤人情,只有这位徐将军……
跟着他,大家一定能在乱世活下去。
艾先生早就喝完,看着火光映地徐庶年轻的脸上斑斑驳驳,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继续低头不语。
谈不上吃饱喝足,徐庶指挥众人把粮食搬出一半,送给管亥。
若是没有之前他在水上力挫管亥的表现,这些士兵说什么不可能执行这个命令,交出自己安身养命的米粮。
可现在徐庶的威望大涨,众军士尽管颇为不舍,但还是忠实地执行命令,将一个个麻袋扛到军营外五十步,顷刻间堆成了一座小山。
管亥一直没有走。
他与司马俱带着一百多个汉子一直默默无言地等在寒冷的黑夜里,身子都冻得麻木,看着徐庶带领众人搬着粮食缓缓走出来的时候,管亥还以为出现了幻觉。
他揉了揉眼睛,身边的司马俱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渠帅,他,他们真的,真的把粮食分,分给咱们?”司马俱又惊又喜,眼泪夺眶而出。
管亥的眼中也满是泪水。
他赶紧快步向前,独臂从徐庶手中接过麻袋,他扛在肩上,眼神复杂地看着徐庶,嚅嗫道:
“我……谢过元直赐粮。”
徐庶微笑道:
“君子行事,以信为本,之前已经说好上山后将粮分一些给管帅,现在自然不会食言。”
管亥老泪在眼眶中不住地打转,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徐庶,只能拼命收住眼泪,赶紧叫手下人来搬米袋。
那些山中的老弱听说这些来人主动将米粮分给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多年来他们见过了太多的凶残暴虐,早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善良和美好,明明有米袋摆在面前,他们却更加畏惧,更加踟蹰不前,不能想象自己居然能平白得到这样的赏赐。
“拿着吧,这是……元直的善意。”
管亥说着,山中众人这才纷纷靠近,他们动作缓慢地宛如一只只待宰的野兽,皮包骨头的身体在火光中触目惊心。
几个山民合力才能抬起一只小麻袋,感受到徐庶军士卒的目光,他们惶恐地道了声谢,又低着头赶紧快步离开,显然是已经饿的怕了,只有白日见过的几个黄巾兵的表情从容些,朝徐庶军微微欠身,可他们抖动的手还是暴露了他们的紧张和兴奋。
“这么多粮食都分了,元直真的不心疼吗?”管亥问。
“不心疼,”徐庶咬着后槽牙,尽量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心疼是假的,但是我有办法得到更多米粮,要如此,就必须让诸君吃饱,我等一起力战。”
管亥被徐庶的坦承惊呆了,他悠然道:
“元直不怕我等吃了你的粮,之后不肯为你出力?”
徐庶摇摇头,微笑道:
“能吃粮的人,谁愿意再吃树皮草根?我带诸君吃粮,管帅应该不会硬是要带着大家吃草吧?”
管亥苦笑道:
“元直口才惊天,苏秦张仪复生不过如此。
今日见了元直,才知当世高士模样,元直说该如何,老朽不惜这条老命!”
徐庶点点头,低声道:
“不知管帅敢不敢找曹操、吕布借粮?”
管亥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右臂空****的袖子,喃喃地道:
“我当年聚众数万,豪气纵横,以为天下英雄不过如此,遂率众围了北海,没想到平原相刘备率军来救,我与他麾下一红脸长须汉子交锋,不到一合便被斩了右臂,成了今日废人。”
回忆起当年的恐怖的经历,管亥似乎又体会到了那彻骨的剧痛,忍不住用左臂抓住长袖:
“我连刘备都打不过,他手下一无名小卒随手就能断我一臂,可见这天下之大,高手无数,我等……还差得远了。
刘备尚且如此,曹操、吕布帐下自然猛将云集,远非我能敌,元直虽然勇谋兼备,可终究兵少,若是……”
管亥想起当日那恐怖的一刀,脸色更是白的厉害。
“若是遇上曹、吕帐下猛将,元直抵挡不住,只怕要遭不测。”
徐庶面露欣喜之色:
“管帅如此担心徐某,看来是把徐某当做了自己人。”
管亥垂着头,沮丧地道:
“若非大灾要命,我一定与元直为友。
当年啊,我也看轻天下英雄,我……我实不想让汝等好儿郎因小瞧天下英雄落入凶险之中。”
管亥当年也认为自己本事不俗,可没想到连刘备这种无名之辈手下的小卒都打不过,这让他非常受挫,彻底失去了做出一番大事的勇气。
徐庶能理解管亥的苦衷,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选择了上山,也选择了一条最艰苦的道路。
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管帅,你知道我为何敢在水泊上冒险,以粮为质胁迫你?”
“元直足智多谋,定是早将老朽算计清楚。”
徐庶稍稍一笑:
“哪有这等事?这天下哪有洞察人心之人?天下盗匪千千万万,若是遇上一个癫狂之人,我徐庶也只能跳水喂鱼了此残生。”
“那你为何敢?”这次换成管亥惊奇了。
他以为徐庶是谋定后动,自己的一切都被徐庶算计在内,可徐庶现在居然坦承自己并没有如此本事,那他是如何敢如此行险,竟做出这种事?
徐庶笑道:
“生逢乱世,士子惜命可保,可寒士想要活命,非得弄险不可。
今日我等生逢绝境,那猛将雄兵,难道还比得过幽都鬼吏?
我有三成胜算,自当全力以赴,此次借粮,我自有五成胜算,不知管帅愿不愿随我拼搏,让世人知晓黄巾渠帅尚在!”
晚风吹动着管亥苍白的头发,空****的袖子在寒风中乱舞,模样甚是妖异。
管亥的身影苍老佝偻,在远处微弱的火光下宛如一个新死之人,毫无生气。
徐庶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见管亥仍旧一动不动,他的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焦躁。
如果管亥不答应,就得想别的办法,如果真的不成,就只能兵行险招,只是这样,也只有一两成把握,难道天意要绝我徐庶?
徐庶心中天人交战,陡然间,他感觉到了一丝杀气。
回过神来的时候,却见管亥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管帅?”徐庶轻声唤。
黑暗中,管亥沙哑的声音如夜风一般:
“我以为,此战难胜。
但……若是元直调遣,能与英雄厮杀,死而无恨!”
“可这多少年了,我和我的兄弟们糊里糊涂地活,委委屈屈地死,我心里……也不服!
只要不死在病榻上,管亥愿意随元直一战!听元直调遣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