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袁绍军仍旧在围攻公孙瓒。

曾经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猛将公孙瓒已经被打的彻底开摆,自己躲在高高的城堡中每天跟姬妾一起虚度光阴,再也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全然没有半分应对之心,只是每日绝望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袁绍本来已经懒得费劲对付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对手,可徐庶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太大,袁绍知耻后勇,决心全力以赴不断攻城,冀州袁氏的战争机器开动,袁绍也折节下交,亲自招揽那些原本支持公孙瓒的乌丸人。

一年多的攻战以来,袁绍已经渐渐恢复了自己的实力,甚至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不经历挫折的人是很难成长的。

徐庶的打击让骄横且自视甚高的袁绍发生了不小的改变,现在的他气质更加雍容内敛,虚心隐藏着自己的光华和锐气。

袁绍强忍着对那些寒门和异族的不屑,亲自去探访野人、异士,虚心地听从那些狂妄名士的教诲,亲自解衣披在他们的身上,并且跟他们同车、同眠,幽州的豪族和乌丸诸大人都被袁绍的谦恭姿态感动,纷纷投奔袁绍军,这下公孙瓒更加风雨飘摇。

当然,袁绍请来的大才子主簿陈琳也不会放过这种宣传的好机会。

他记载了袁绍的种种行为艺术,润色后昭告天下,让天下人都能感受到袁绍的种种美好品质。

袁绍军士气正盛,而仿佛上天相助一般,就在此刻,他们又收到了雒阳内乱,吕布军猛将侯成被杀,天子身边的重臣丁冲自尽的消息。

这个消息让袁绍非常欢喜,他亲自召来沮授,温和地道:

“公与之策,果然厉害。

我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惹得雒阳大乱,令吕贼折损一将,之后吕贼逼杀丁幼阳,朝廷诸公震动,天子郁郁寡欢,此卿之功也!

我当昭示全军,以彰公与之功!”

袁绍当然是知晓沮授的全盘设计。

如果能逼的吕布、徐庶、刘备内斗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这也实在是太理想了,也不能指望这计策就一定能成。

现在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引起雒阳内乱,还弄死了追随吕布多年的元从侯成,一路追随天子东来的丁冲还被迫自刎,这可谓是大胜,他心中当然欢喜不已,于是迫不及待赞赏了自己麾下的重要统帅沮授。

可很显然,沮授的脸上并没有一丝开心的表情。

听见袁绍的夸奖,这位优秀的河北战略家脸上露出一丝愁容,叹道:

“沮授无能,将军不责罚已经是重赏,哪能称什么有功?

将军切莫在全军面前封赏沮授,授……哎,担当不起啊。”

袁绍脸上的笑容顿时减少大半,泱泱不快地道:

“说什么丧气话,这分明是大胜,岂能称败?”

如果是别人,见袁绍不快可能赶紧顺坡下驴,先谢恩再说了。

可沮授是个极其实在刚正的人,他身为袁绍军的监军,更是懂得赏罚分明的道理,见袁绍还是不理解其中的玄机,病恹恹地道:

“我军失去天子,已经失去先机,授此番设下计策,就是为了重新夺回天子。

此刻失败,就是错失了最好的机会,以后未必还能再有这样的机会,授心中不甘啊!”

沮授是趁着徐庶仓促去南阳,吕布身边缺少安排,且天子与群臣刚刚回到雒阳颇为困顿的机会施行这般计策。

虽然重创吕布军,逼杀侯成,丁冲的死也势必会让吕布军与天子的裂痕加深,之后互相防备更甚。

可这又如何?

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下次徐庶有了防备就不好得手了。

之后徐庶有了防备……

沮授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沁水边谈笑自如,与自己见招拆招的那个年轻人。

这個人好生厉害,我已经想出了种种应对之法,也都考虑周全,料来并无大错,可每次与徐庶相争,他都有一种长长的无力感。

袁绍本来开开心心的,见沮授居然拒绝自己的好意,反倒在长吁短叹,顿时大为光火,好在他的修养极好,还是立刻控制住了表情,和颜悦色地道:

“绍知晓公与胸怀大志,可吕布骁勇,徐庶狡猾,真为天下英雄。

哎,从前孟德妇人之仁,勇少智寡,接连惨败,我用公与之计,两败徐庶,英雄归心,公与何必说此丧气话?

我说公与有功,那便是泼天大功!”

袁绍和沮授站的位置不同,对“赢”的理解自然也有很大的差别。

沮授心中的胜利侧重于军事上的大胜。

他现在已经认为自己和袁绍军在面对徐庶的时候已经有了劣势,之前没有得到天子还损失了文丑,这次没有全胜反倒让徐庶提高了警惕,这对沮授来说都是接连失败,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沮授现在甚至认为,他们现在应该暂时放弃对公孙瓒的围攻,只留少数兵马慢慢困死公孙瓒,之后用尽全力,先把徐庶一巴掌拍死!

但袁绍跟沮授的思路有本质的不同。

袁绍心中的胜利更偏向政治上的全胜。

之前他在兖州的那一战损失了颜良,是无可争议的大败,这对袁绍的声望是不小的打击。

但之后,沮授在沁水边与徐庶、吕布、张杨联军的对抗中取得大胜,重重打击了吕布军嚣张的气焰,也打破了徐庶不可战胜的神话,大大鼓舞了全军的士气。

至于没有接到天子?

不重要,袁绍本来就不想接天子,只要天子没有让自己弟弟袁术给弄走了,别的事情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文丑死了?

虽然很肉疼,但河北兵多将广,文丑自己犯蠢,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只要重新定义一下文丑的地位,把文丑描述的不重要,也能说服大家。更何况这一战沮授还用诡计斩杀了张杨军的大将杨丑,之后张杨的河内郡还有不少地盘被袁绍占据,这足以洗刷之前兖州惨败的耻辱。

这次沮授谋划取得的成果就更厉害了。

只要袁绍的主簿陈琳好好润色一番,这份功劳又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惊天大捷,这是袁绍领导下沮授用兵有方再一次取得的大胜利,经过这次大战大家可以彻底放心,徐庶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吕布就是一个暴躁的武夫,张杨也更是屁用都没有。

他们挟持了天子,而孤悬在冀州的袁绍又要负担起责任,再次举起奉迎天子的大旗会盟诸侯救下天子——就像他多年前做的那样。

多年前袁绍也没有在战场上给董卓带来伤筋动骨的打击,但凭借那一战袁绍积累了大量的名声,之后的事情甚至不用他多做什么,就有人主动投奔,主动给他送上一切。

所以袁绍认为这些都不碍事。

战场上无法取得的,用政治的手段也能取得。

但前提是沮授必须配合自己。

他不接受自己的封赏,不愿意接受这份功劳,那袁绍怎么夸耀自己的大胜,怎么让众人相信,怎么让北方豪族进一步紧密地跟自己贴在一起?

打仗重要,观瞻也重要。

沮授必须应下这个功劳。

万般无奈之下,沮授也只能点点头,苦笑道:

“成,授应下便是。”

说完,这位袁绍军的监军居然一脸沮丧,垂着头缓步离开,他踉踉跄跄消失的背影写满了失落,让袁绍的心中颇为不快。

哼。

这个沮授啊!

一直在一边暗中观察的郭图见沮授走远,缓步凑到袁绍身边,低眉顺眼地笑了笑:

“将军,莫要生气,监军就是这个脾气。

他现在掌握的诸军,内外震动,便是立下功劳也得拿捏一下姿态,不然如何是河北高士啊。”

郭图之前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袁绍就有点心烦,不过他也知道沮授的能力出众而且为人清高,对自己绝对忠诚,而郭图喜欢搬弄是非也不是第一天了,之前在兖州的时候袁绍已经被郭图坑了一次,这次当然不会随便上郭图的当。

他瞪了郭图一眼,慢悠悠地道:

“监军高洁,不可胡言。

汝等同僚,为何要阴阳怪气?真当我如孟德一般良善可欺吗?”

郭图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袁绍舒了口气,心中又响起一个声音——

要说郭图说的也不是全错,沮授这几年虽然力战有功,但是这思路却渐渐与自己逐渐背离。

袁绍已经不再年轻了,总得稍稍考虑一下自己身后事的安排,沮授这脾气,除了不发疯之外,跟他曾经的同僚麹义(沮授和麹义曾经同在韩馥手下)也没什么太大的差距。

唔。

想到这,袁绍又赶紧摇摇头,把种种纷乱的念头从自己的脑壳中驱逐出去,他现在要专心做好眼前的事情再说。

公孙瓒!

袁绍擅长政治攻势,自然知道公孙瓒的重要性。

此人现在已经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从名声和军力上都彻底毁了。

沮授那个找几个人围住公孙瓒慢慢打慢慢饿死的战术也不是不行,可这样影响幽州世族观瞻,而袁绍征战天下的基本盘就是冀州、幽州、并州的北方豪族,有他们在,袁绍就有横扫天下的本钱。

可袁绍也感觉自己的年纪不小了,要是麾下北方豪族的力量太强,之后跟沮授一样给自己甩脸子就算了,等自己没了,他们面对自己的儿子就未必是甩脸子的问题。

思考再三,袁绍又把目光投在了一脸委屈的郭图脸上。

“公则啊!”袁绍轻轻呼唤郭图的字。

郭图精神一振,谄笑道:

“将军请吩咐。”

袁绍道:

“天子在雒阳,吕布定搬弄是非,构陷于我。

你替我去见天子,定要在天子面前说我河北忠义之事。”

袁绍就算看不起这位天子,可现在他还没有再进一步,这天子还算有点作用。

起码得用天子的名义向天下人证明袁绍确实是大汉忠臣。

郭图听闻此事,顿时喜上眉梢。

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

啊哈,看来袁将军果然还是信任我的!

他拍拍胸口,坚定地道:

“将军放心,别说是见天子了,就算是见到吕布、徐庶这种鼠辈,包管我三句话就把他说的汗流浃背俯首帖耳来降,将军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