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艾先生的属吏应该由他自己征辟,可他不在,家里各种事情都不好耽搁,因此由孔融举荐、吕布批准,祢衡还是暂时以大厩令属吏的方式替艾先生开展工作,一点点的清理账目。

祢衡上任第一天,就有人叫祢衡来饮酒,请客的人是艾先生的顶头上司,九卿之一的颍川名士韩融,此人是颍川现在叔父辈里为数不多的显贵,袁术连阴修都敢杀,见了韩融还是要毕恭毕敬,称呼其德行了得,现在亲自请祢衡一人饮酒,那当真是给足了祢衡面子。

祢衡也非常谦和,上门仪态端庄,应对自若,相当出色的谈吐让一众清流都对祢衡叫好,大家一致表示此人虽然出身寒门,但是这学问品行极佳,简直堪比当年的袁安,日后家族必然兴盛,能创出一门显贵。

这评价可谓是把祢衡抬到了一个高的不可想象的位置,之后宴会结束这评语传出去了,祢衡完全可以借此进入名士之列,他的子孙也会以此为荣,传颂这场精彩的宴会。

韩融觉得自己已经很到位了,酒酣时,他隐隐展现出了拉拢之意,并且开始询问大厩令的工作。

韩融这个太仆虽然是九卿之一,但因为不涉及军务,他目前掌管的范围并不多,只是分管皇室的车马供应,并不涉及到核心,他有心扩大一下自己的势力,拉拢寒门出身刚刚来到雒阳寻求晋身的祢衡显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如果祢衡肯动动手脚,从吕布的军马中挑选出几十匹汰换他们的车马,如果祢衡肯动动手脚从军马的草料中克扣一些送给东归的功臣,如果……

反正手段很多很多,只要是想用心,以他的权力能做到很多很多,只要他肯做,韩融可以发动清议将他一下抬到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崇高位置。

只要他想。

但他万万没想到,祢衡饭照样吃,酒照样喝,但是真正聊到关键问题的时候就装傻充愣。

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

唔,听不懂听不懂。

什么马啊,咱们公事公办,今天喝酒难道不是讨论学问的吗?

难道你们不是因为我祢衡的道德高才学好这才设宴请我吗?

韩融的手下见祢衡装傻充愣,这会儿索性实话实说:

“正平啊,你为天子做些事,也不过是稍稍变通,为天子效忠,也有自己的好处。

你刚到雒阳,不知道世道辛苦,要是帮天子做事,这粮钱必然也少不了你的。”

“少不了我的吗?”祢衡微笑着问。

“那当然。”韩融的属吏面带笑容,稍稍松了口气。

从战马上下手永远是喝兵血的好手段,吕布的军马之前侯成、魏续都卖过,堪称是市面上的不二之选,只要祢衡愿意,他们可以用宫中汰换下来的马与骏马交换,自然会分润给祢衡一些好处。

这些刚来雒阳的穷酸寒门,还不就是想要这個?

祢衡哈哈一笑,从容起身,见那个属吏还在冲自己笑,他竟飞快的弯下腰,猛地抓起面前的桌案,举过头顶用力暴扣,狠狠砸在那人头顶。

只听一声巨响,那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腿一软便昏倒在地。

韩融大怒,指着祢衡骂道:

“祢正平,你想作甚?敢在我面前行凶!

尔便是大将军宠信之人便能如此为所欲为?”

祢衡冷眼看着众人,悠闲地擦了擦身上的酒水,看着昏倒在面前的人,他轻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衡家世寒微,自幼仰慕中原高士。

此番背井离乡来到雒阳,还望一睹高士之风,没想到尔等居然如此教我,不知是太仆教的,还是此贼自作主张?

庄子曰: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太仆便请高士,广交君子,想来绝不会与小人、奸佞结交,我今日来,便是以为太仆把我祢衡当成了君子。

可衡忠于王事,尔等又要以利诱我,难道这是把衡当成了唯利是图的小人?那我就奇怪了,若是把我当成了小人,为何太仆还要请我,难道平日太仆自称结交君子,请的却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惟利是营之徒?

衡惶恐,久闻韩太仆之父乃当年嬴长仲黄公,祢衡家住般县,距嬴长不远,自幼仰慕颍川四长之名,今日一见,不知道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是太仆辱没家门,全没学到仲黄公半分品行?”

祢衡的口齿清楚,转瞬间就不断给韩融设下了好几个套。

你平时不是号称只结交高士吗?那为何今日请我来的时候谈这种小人之事,是不是你们平时谈的都是这种小人之道?

你父亲不是当年颍川四长之一,家门门风极好吗?

你是没有学到你父亲的半分品行,还是你父亲的品行都是假的?

要是艾先生在,估计就要问问你是不是亲生的,祢衡虽然喷起来没有这么恶毒,可字字清晰条理明确,让韩融完全不能辩驳,只能尴尬地愣在原地。

韩融身边众人都怒不可遏,纷纷起身辱骂祢衡,说他有辱斯文,问他为何敢与韩融如此说话,是不是包藏祸心。

还有人说祢衡今天吃了喝了居然还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实在是恶心至极,就不怕众人出去一人一句传开,让祢衡的名声臭不可闻成为天下的笑话?祢衡听完冷笑一声,随即站起身来,冷笑道:

“今日之事,众人尽可诉说,道理如何,自在人心。

我本一寒士,避祸荆楚,孤苦无依,幸得艾先生举荐方见大将军之面得以一展生平抱负,公等所为之事实在臭不可闻,只是韩公乃艾先生上官,我这才愿与诸君共饮。

今日款待之事,呵呵,道不同不相为谋,祢衡身无长物,只有这身新衣乃大将军所赐,就送给太仆抵酒钱吧!”

说着,祢衡居然从容地开始脱衣服。

说着,他麻利地解开身上的大袄,狠狠扔在地上,又抓起桌上的猪腿生啃一口,将杯中酒满饮,又开始继续脱衣。

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祢衡已经脱得赤条条地,只踏着一双草鞋,傲然俯视周遭众人,吓得众人都不敢正眼看他。

随即,他居然全无半分愧色,径自背负双手,大步离开,韩融府上客人、仆役都看得目瞪口呆,韩融想要挽留,可祢衡仰头高歌,就这么赤条条地走入寒风之中!

“正平,正平,不至于不至于啊!”

众人纷纷上前阻挡,有人拿着祢衡的衣服,有人顾不得,直接拿起绸缎凑出去试图给祢衡遮挡,祢衡却愈发兴奋,他**身子,一边大步而走,一边高声唱起歌谣。

那歌谣苍凉悲壮,似有金鼓之声,他并不惭愧,倒是试图阻挡他的人各自羞愧,满脸无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此人大步离去。

韩融的宾客本想编段子侮辱祢衡,可今日之事谁侮辱谁还不知道呢——你们请祢衡吃饭,居然还问别人讨要酒钱,逼的别人脱光了走出去?!

祢衡是吕布、孔融亲自塞过来的人,据说还是艾先生亲自举荐的,这次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韩融真是追悔莫及——谁知道祢衡这种人一点就着,你好歹聊聊条件也行,急什么急啊。

好好说话脱衣服做什么,好好好,肯定又是袁翔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在背后指使!

没他撑腰,祢衡哪有如此勇气?

那头肥猪自己躲去并州不愿意得罪人,反倒推出祢衡来帮他辱我,给我等着,我等一定要弄死你!

韩融还真是想多了,祢衡的火力还真的不是冲着他自己来的。

祢衡裸衣大骂韩融之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开展了更多的工作,主要的内容都围绕一件事——查账,然后根据账目清点实物!

他要求现在所有的账目都要用黄月英新造出来的纸张书写、入帐,之后他居然敢亲自拿着账本到处盘点实物,马匹、粮食甚至武器,只要是艾先生之前主掌的,需要调查的,祢衡都拿出了十分的热情和过人的斗志,不管谁讲情面、谈条件,祢衡都坚决不从,不管是谁一概破口大骂,硬碰硬到底。

为了彰显自己的清白,祢衡住在陋室,只从流民中选取一对父子为仆人,老者为他洒扫,少年为他砍柴,吕布和孔融给他的赏赐一概不要,全都分散给流民,每天经手的财物众多却分文不取。

短短十几日,祢衡的名声就响彻了雒阳,吕布派遣宋宪亲自去保护祢衡(也是为了让祢衡狠狠恶心一下宋宪),全力支持祢衡放心大胆地做,让雒阳的运转效率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高效、更有序,积存的粮草甚至能安置数千流民。

之前吕布军的不少人都在忙着看笑话,却万万没想到祢衡的攻击性这么强。

他们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这么勇,全然不怕得罪人,全然不怕死,而且更让人震怒的是,祢衡居然如此清廉,找不到半点破绽。

所谓无欲则刚,祢衡是真的无欲无求,从各种各样的方面都几乎没有破绽,这下是彻底让吕布军的那些人都憋疯了,全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艾先生这是从哪弄来的这种狠人。

“这可怎么办啊?”魏续面如土色,想要直接解决了祢衡,可偏偏有宋宪护卫,他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魏越挠挠头,非常痛苦地道:

“没事,此人不过是艾畜推出来的,这根子终究是在艾畜身上。

此事已经不能再等了,我觉得咱们应该多招朋友,做个反艾畜同盟,把那些清流也拉进来,咱们竭尽全力,先把艾畜弄死,之后的事情自然万无一失!”

魏续眼前一亮,点头道:

“不错,若不是有艾畜,此人也不至于如此猖狂。

这头狗东西,之前就频频欺辱我等,我等忍让了他居然更加猖狂!

便是这兵血不喝,也决不能让艾畜得了好处——我自去拜访那些清流,艾畜经手的账目咱们也都要查个明白!”

“可,可咱们的账房缺人啊……”

“等不了了,把咱们之前藏得全都拿出来,从流民中再多招募些女子,让她们好好跟着那个叫月英的女先生学些本事,若是学好了,重重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