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手下这支凉州军的作战大家都懂得,主打的就是一个绝对不打硬仗。
进攻的时候兵分二百路各打各的,退兵的时候兵分两千路各跑各的,攻打坚城什么不存在的,马超说出自己要强攻晋阳,若是失败就马革裹尸过来的时候,众人都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苦劝马超不要冲动,连裴茂都脸色惨白,心道刚才帐中那女子会不会是匈奴派来的什么妖精,马孟起已经被她拿了魂了。
“如,如何攻打晋阳?”
马超之前以庞德、杨奉两人猛攻,可晋阳城池坚固,两人损兵折将完全不是对手,现在寒风又起,攻城是一件极其辛苦的事情。
而且,凉州军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
那就是马超根本没有指挥过大规模的攻城战。
这可不比之前战阵厮杀,只要马超一马当先硬是厮杀就能取胜。
如何分兵,如何诱敌,如何迎敌,如何保证匈奴、鲜卑不叛变,如何保证进攻不利之时不哗变,这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马腾之前就是做不好这个,所以才每每被韩遂暴打。
干啥啊这是,已经开始下大雪了,大家都安稳别出兵不就行了,何必要再厮杀啊,到时候损兵折将,我等连现在的地盘都保不住,马孟起这是真的疯了吗?
不过马超下定决心自然不会更改,他令裴茂率军作为偏师去上党那边惊动高干,让他们向高干求援,自己则亲自率领三千精锐突击,就算下大雪,他也一定要拿下晋阳。
裴茂苦笑着说:
“那,那谁来留守啊?”
现在庞德还在前方作战,裴茂要是也走了,谁来看守后路?
就这些凉州兵的脾气,只怕前线稍稍有些不利就会立刻一哄而散,难道……马超临时还找到了其他人帮忙?
“我自有人选。”马超把拳头捏的吱吱作响,又把目光锁定在裴茂的脸上,“裴公,你是闻喜人吧?”
“啊,我,我是啊。”裴茂瑟瑟发抖,脑子飞快地转动,怎么也想不起来闻喜有什么老乡能帮上这个忙。
“正好在闻喜有個人可以做到——那人是刘备的义弟,姓张名飞字益德,一身武艺万夫莫敌……”
说到此处,马超下意识地捏紧拳头,又继续说道:
“我亲自给他写信,你拿着我新息侯的印和书信立刻奔赴闻喜,叫张飞来助我。
只要他守住我军后路,为我督办粮草,这便是大胜,就看他敢不敢来了!”
裴茂像看妖怪一样盯着马超英俊的脸看了许久,一时不知道马超这是在阴阳还是因为承受不住父亲的死讯已经出了什么问题。
他可是知道,张飞在闻喜城头当着所有凉州军的面狠狠辱骂了马超,以马超的脾气,怎么可能向张飞低头?
“君侯……”
“军情紧急,莫要耽搁,我料张飞必至,先收拾兵马,我等准备出兵!”
裴茂无奈,也不知道该说马超勇敢,还是该说他莽撞至极。
赶紧联系张益德啊,应该徐元直也在附近,若是有什么问题,元直也能赶紧指点——总不能元直跟着马超一起发癫吧?
凉州军在马超的调遣下一起发动,马超的书信送出,又安排人去准备新息侯马援和马腾的牌位,弄完这一切,他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缓缓盘坐在榻上。
蔡琰立在远处,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一身锦袍的英俊将军,马超也看着这个消瘦清雅的女子,两人一时无言。
许久之后,还是马超先开口,他用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问道:
“你家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
蔡琰苦涩地摇了摇头:
“只有一妹嫁入羊家,慈父、慈母并先夫……早丧。
兴平二年李傕郭汜交兵,我还想从关中逃回兖州家乡,不曾想在半路遇上了匈奴,他们将我等尽数掠走,来此处后,其他家人的事情我再不知晓。
身在虎豹之巢,妾自身难保,早就不知家人踪迹,也只能先回故土,再求义士替妾细细寻觅了。”
蔡琰只是描述了大概,马超就已经感同身受。
因为李傕郭汜交兵之后不久,马腾韩遂趁机杀进三辅,那时候他们还是好兄弟,可在三辅抄掠一番后,两人发现三辅已经被李傕郭汜霍霍地没什么东西了,甚至连有地上建筑的墓都被拆的差不多了。
于是韩遂开始大量抢女人。
马腾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也想抢,可他之前都喊自己是扶风马氏了,那边是啥地方大家懂得都懂,马腾也不好意思直接挨家挨户去搜。
于是马腾想出一个天才的主意。
韩遂抢女人,我抢韩遂,这不就成了?
当时马超也对犬父想出来这个计策赞赏不已,可惜他差点被阎行一矛刺死,马腾也被韩遂杀得大败,可谓是丢人丢到马援家。
当时的马超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自己输给阎行极其丢人。
可听着蔡琰讲述被掠来并州的往事,他蓦地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悲愤,几乎能想到这个出身名门的美丽女子这一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蔡琰一点点讲述曾经的种种,马超听得越是心中苦闷悲愤难耐。
这段压抑绝望的故事在蔡琰心中已经埋藏了很久,一年来,她饱受种种折磨,憎恨自己没有自尽的勇气,甚至厌恶自己肮脏下贱。
(这是胡笳十八拍原文嗷要跨请跨蔡琰本人)
今天终于有人倾听自己的绝望,蔡琰不自觉地娓娓道来,听得马超都感觉浑身冰冷,竟猛地捂住耳朵,颤抖地道:
“别说了,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蔡琰惶恐地看着这个少年将军,看着他捂着耳朵缩成一团的样子,心中的悲切稍减几分,嘴角竟微微上扬,冰冷的脸上露出一抹轻柔的笑。
这是一年来,蔡琰第一次笑,尽管笑得很淡,却让马超心中一**,只是这笑容只维持了不到一息,让马超有些怅然,差点吐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却又赶紧压在心里。
寻常货色而已,我马超什么女人没有见过?
他强行冷着脸,又道:
“罢了,此番,此番,此番……”
他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索性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半晌,他才皱眉道:
“对了,我要亲自出兵,你且随我。”
蔡琰轻轻颔首,一脸认命的模样,低垂着头不说话,马超颇为不快地道:
“为何如此模样?这进攻之法是你想出来的,若是不成,我自要拿你问罪。
若是成了,我自派人护送你去中原,我……”
他看着蔡琰的脸色越发暗淡,这才发现自己越描越黑,索性继续盘坐在榻上生闷气。
许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一直盘坐,而蔡琰一直远远立在一边,风吹得她浑身微微颤抖,显然正在经受折磨。
他叹了口气,直接起身一把抓住蔡琰的柔荑,蔡琰惊呼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一件厚重的裘皮大袄狠狠压在她的身上。
蔡琰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只能把脸埋在大袄之下不敢吱声,马超则及时转变话题道:
“你学问不错,这几日便为本将府中属吏,绝不辱你便是——
正好有一事,我待问你。”
马超生硬地转折话题,总算让蔡琰松了口气,她柔声道:“还请将军出题。”
马超负手而立,犹豫地道:
“之前进攻并州,裴茂说徐元直吩咐要我除尽三害,便可保并州平安。
这并州三害,一为高干乱群,素怀不臣;二为北虏猖獗,侵我大汉土地。
第三害是什么,裴茂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不愿说给我。
你是我的属吏,此事需帮我细细揣摩,这些日子当说与我知。”
“将军想知道?”
“你知道?”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马超这才扶额长叹道:
“你说吧。”
蔡琰这才从大袄中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坐好,思虑片刻,又好生站起来,鼓起勇气道:
“并州本有两害,高干滥用民力,匈奴鲜卑抢掠百姓,若是还有一害,只怕是将军。”
“哪个将军?”马超冷笑道,“我把他头拧下来!”
蔡琰:……
马超:?
许久之后,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我?我还能是一害?”
马超心中一阵难言的委屈,可想来想去,他好像觉得还有那一点点的道理。
马超手下的这些羌人、氐人跟匈奴、鲜卑有啥区别?
没有区别啊……
甚至可以说,南匈奴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抢掠能力都远不如凉州军。
马超虽然少年时没读过多少书,但基本做人的道理还是有的。
抢掠,无论怎么说都不对,这确实是生灵之害。
蔡琰鼓起勇气道:
“天下大乱十载,诸侯劫掠争抢不断,天下思定,百姓求安。
将军乃新息侯之后,若勤修仁德,不扰百姓,百姓焉能不以将军为王师?
若……”
说到此处,蔡琰轻轻咬了咬嘴唇,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谈何容易。
马超乃一路豪强,拥兵数万,现在天下崩乱,哄着他厮杀作战已经不错,还能指望他安守本分善待百姓?
这还不如指望猫儿不偷腥,狗儿不吃肉。
蔡琰没指望这个粗豪的将军能有甚改变,但她遭受过种种欺凌,自然不愿意让这些痛苦再降临在别人身上。
说话的时候,她略带期待悄悄抬头看着马超,见马超已经转过身来,也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赶紧低头,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下意识地轻轻抓紧了身上温暖的裘皮。
“原来我也是三害之一……早说啊。”马超喃喃地说着,又道,“我读书少,不修德,你自幼可读过书?”
蔡琰颔首道:
“家父家中颇有藏书,我倒是还能记得些。”
“那好,每日教我……哦,烦你每日教我。”
“嗯。”
两人又这样凝固了很久,马超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颇有些怀念刚才蔡琰脸上不经意的一抹笑容。
实在没什么话题,他随口问道:
“你何年所生?”
“甲寅年,辛巳日,丁丑时。”
“???”
看着马超一脸懵逼的模样,蔡琰再次抑制不住轻轻微笑出来。
这一笑如春波吹皱,万千冰雪消融,马超并无半分邪念,只感觉万千美好就在眼前。
马超不是没有见过女子,西域不少女子姿色风情无边,可没有一个能像这女子一样笑起来让马超能感到有种安心平稳。
“妾熹平三年出生,敢问将军年岁?”
“小你两岁。”
马超没好气地说着,径自转身离开,不多时,他又探头进来,迟疑地道,“且安心将息,若是饥困,说于卫士便是。”
蔡琰俯身行礼,缓步到门口相送,却见马超已经逃也似地快步走远,她在帐门前看了许久,终于轻轻掩好帐门。
看着凌乱的床榻,蔡琰终于再次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安全感。
她把大袄裹在身上,身子缩成一团,又略有些惆怅。
我在想什么,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居然还敢斥其为三害,当真是不要命了。
她心中想着,很快就在温暖的包裹中沉沉睡去。
马超立在帐外,抬头看着浅灰色的天空。
此刻漫天大雪飘然而至,马超任由晶莹的雪花飘落在脸上,许久才缓缓垂下头,又召来裴茂。
“裴公,替我下令。
之后军中严禁私自劫掠,更不可肆意屠戮百姓。
若再让我听说不遵军令擅自抢掠乡间,斩!”
裴茂愣了许久,这才轻轻颔首,心道马腾这一死对马超的刺激居然这么大,这少年将军变了模样,现在倒是越发像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