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昂终于明白为什么程昱明明立了大功,却在曹军中依然人厌狗嫌。

此人性格刚烈,坚持原则完全不变通,他说的从法度上完全没问题,毕竟曹昂没有曹军的官职,凭什么命令程昱。

但……但他也不至于完全不给曹昂半点面子,饶是曹昂的修养不错还是觉得说不过去。

他在鄄城呆了几天,试图让程昱回心转意。

没想到程昱王八吃秤砣一样就是一动不动,最后居然还是朱灵来拜见,拿出了十斛私房粮,这才总算让曹昂没有空着手。

饶是曹昂的修养极好,这会儿还是有点生气了。

“这个程昱。”他强迫自己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程昱对他们家的大恩,这才冒着大雪踏上了去廪丘的路——

哦,程昱说到做到,真的没有来送,也没派兵跟随。

看着曹昂远去的背影,朱灵都于心不忍,在程昱身边劝道:

“仲德,何必如此啊?大公子仁善,特意为调节你与徐元直而来,何必咄咄逼人?”

程昱一脸凝重,缓缓摇了摇头:

“徐元直所图者大,我们这粮一粒都不能落到他手上。

我相信曹公一定信我……此贼不可小觑啊。”

朱灵皱着眉头,狐疑地道:

“当真?那此人……莫非是吕布麾下?”

程昱轻蔑地冷笑,悠然道:

“吕布?他不配。”

想起徐庶的脸,程昱双拳缓缓收紧,攥的吱嘎吱嘎响。

他知道这话外人很难相信,但越是如此,他越是确信徐庶此人非同小可。

徐元直想要一展才华也不难,但必须做曹军的恶犬,被曹军牵着而不能脱离缰绳。

粮食,就是这根缰绳。

就算得罪大公子,程昱也必须牢牢拉紧这根绳子,他相信曹操一定会理解自己,宁得罪曹昂,也一定要保证曹公的大业!

“好歹派兵送送啊……”朱灵嘟囔道,“若是正好有贼来袭可如何是好。”

·

曹昂赶路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暴雪。

雪越下越大,风更是凛冽,曹昂随行的卫士中有人只是坐下小憩便再也没有起来,刀一般的冷风刮得曹昂脸上生疼,对程昱的怨恨又多了几分。

人在这种时刻是很难保持温良恭俭让的,曹昂已经做的很好,但周遭的护卫的叹息声似乎能传染,搅得他心烦意乱连呼吸都感觉非常费劲。

眼看又是天又要黑了,曹昂等人不得不面临露宿的惨痛场面,这让不少军士直接哭了出来。

“莫哭,再坚持片刻我等就到廪丘了。”曹昂表情坚毅而凝重。

“公子,这程府君着实惹人厌恶,若是没有他,咱们也不至于……”卫士们苦笑着抱怨道。

“不要说了。”曹昂打断身边的卫士,“没有程府君我父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他脾气不好我又不是不知道,此番,此番……咳……”

曹昂说着,迎面吸入一口冷风,这冷风从曹昂的咽喉直接穿进肺中,冻得曹昂浑身一个哆嗦,重重咳嗽起来,只觉得全身不住地发冷,不禁暗叫不好。

苍天啊,我这是……我这是染上风寒了吗?

汉代染上风寒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如果稍有不慎,那可能要命的事情。

曹昂一时不知道该命令手下士卒扎寨还是继续向前,又连连咳嗽起来,士卒各个面无人色,心道这下完了。

要是曹昂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所有人都要被做成肉脯。

就在这绝望之时,他们听得风雪中传来几声悠长地呼喊。

尽管风声甚重,可众人依然清楚地听见有人正在竭力呼唤,而且听他们的声音并不是求援,而是在寻找什么人。

曹昂心中一动,赶紧道:

“快,回应他们!”

“公子,若是强人……”

“哪有什么强人?有也被程昱吃光了,快!”

曹昂身边的卫士又冷又饿,闻言也赶紧回应那呼唤,那声音显然非常惊喜,随即呼唤道:

“来的是大公子吗?我是文稷啊!”

“子丰!”曹昂大喜过望,赶紧呼喊道:

“子丰,我等在此处!”

文稷立刻道:

“大公子,我等来接你了!”

漫天暴雪之中能遇上相识之人,这让曹昂等人精神大振,赶紧踏雪循声而去。

文稷等人也冒着雪跟过来,远远看见曹昂,文稷哈哈大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他身边的一个汉子更是拿起一件雪白的狐裘,直接罩在了曹昂的身上。

暴雪中曹昂须发满是雪白的冰晶,迷糊的看不清那人的样貌,那狐裘暖暖的,却带着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让曹昂感觉终于感觉一阵安心。

他迷迷糊糊看着那人的人影,脱口而出道:

“此物当非凡品。”那汉子笑着,声音非常沉着。

“大公子好眼力。这是许汜贴身所穿,我斩许汜时取来,来不及清洗,冲撞大公子了。”

“你是徐元直?!”曹昂又惊又喜。

那汉子跪在雪中,长叹道:

“不错,小的便是徐庶!”

风雪漫天,但徐庶和文稷已经在道路两边搭好了几个草庐,盖上了布幔,尽管大雪已经压的草庐半塌,可曹昂和手下的卫士还是忙不迭钻了进去,徐庶和文稷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毛毡送上。

有几个草庐中生火煮饭,将干粮就水匆匆热好,赶紧送到了曹昂面前。

曹昂连声咳嗽,吃力地说了声谢谢,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徐庶。

只见徐庶满脸都是刚融化的冰晶,一张瘦削的脸冻得通红,不禁有些不忍。

他把碗中热汤一饮而尽,又把碗轻轻放好,起身向徐庶拱手行礼:

“有劳元直相迎,若是没有元直,我等只怕要冻毙于此!”

徐庶赶紧下拜:

“徐某斩杀许汜之后回廪丘,这路上也遭了风雪,两三日的路程足足走了五日,回廪丘后义兄子丰言公子已经到了鄄城,怕公子也遇上风雪,特意唤我出城等候,此间操办都是义兄的功劳。”

曹昂心中一热,又不禁想起程昱的冷酷,赶紧冲文稷行礼:

“多谢子丰了!”

文稷听得心中大喜过望——他这个粗人哪里能想的这么多,这一切都是徐庶的主意,而徐庶轻飘飘地就把这份功劳让给他了。

这个兄弟实在是太……够兄弟了!

曹昂稍稍冷静下来,见文稷面露惊喜之色,也能想到是怎么一回事。

可人在生死之间得救,心中对恩人确实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非但不觉得徐庶心机深,反到觉得徐庶有推让之德,真是个有德之人!

曹昂兴奋地道:

“我看见元直派人送来许汜的首级,就迫不及待地来了,倒是……倒是什么都没有带,惭愧惭愧。

此番元直的功劳实在是太大,昂一直仰慕英雄,早想看看元直的模样,今日一见心中甚慰,此刻方心安——元直实乃至诚之人!”

徐庶谦和的一笑,心中却着实大快。

他来之前跟文稷、李整二人好好研究了一番曹昂为人,知道曹昂举孝廉出身,为人谦和宽厚,这种人肯定最喜欢同样谦和宽厚的人。

徐庶越是内敛推让将所有功劳都让给文稷,曹昂就越是欢喜——

他跟文稷是老乡,难道还不知道文稷是什么人,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文稷这人怎么可能一下子转了性子,倒是有徐庶这位不骄不躁的兄弟,能让文稷受益良多。

“元直杀许汜为公,救昂性命为私,于公于私,昂都要报答元直。

元直想要什么,尽管说来,某自当求父亲封赏……”

“大公子。”徐庶的声音沉着中略带了几分焦急,“大公子如此不妥。”

“为何?”曹昂心中有答案,却依旧装出一副疑惑不解的神色,紧盯着徐庶。

曹昂生性宽和,自幼长在曹操身边顺风顺水,哪是徐庶这种年少游侠遭尽白眼的人可比?

可也是如此,他远不如徐庶擅长伪装,他开口的时候徐庶就已经知道他想做甚,立刻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打断了曹昂。

“于公,徐某远征许汜乃是李公齐所调,若无李公齐送来米粮,徐某早饿死在半途又有何用?

于私,徐某来此乃义兄文子丰所遣,若无义兄,徐某便是见了大公子也不认识。

大公子只看见徐某厮杀迎逢,却没有看见李公齐、文子丰筹划,非人主之明。”

徐庶这话明明是在说曹昂的不是,可却把他捧到了人主的高度,以一个君子贤者教谕人主的思路苦劝曹昂,这形象一下就与诸多的曹昂在史书和传说中听到的种种忠臣联系起来。

曹昂一直以曹操的继承者自居,常常苦修德行涵养,认为自己他日继承曹操的大业为一方诸侯,一定好好对待手下诸忠孝之臣,听他们的逆耳忠言绝不生气。

徐庶的话让他极其满意,脸上却故意露出不悦之色:

“哦,果真如此?若是如此那……我便据实上奏父亲。”

文稷在一边听得大大着急,疯狂冲着徐庶挤眉弄眼。

贤弟啊贤弟,莫要过谦,弄巧成拙啊。

徐庶从容不迫。

曹昂跟他一般年纪,但目光清澈,清澈地让徐庶都有点不好意思骗他。

徐庶心中微笑,脸上的表情却愈发诚恳严肃:

“大公子据实上奏便是,庶万不敢贪天功为己有。

此外……大公子并无官爵,也不该以曹公之名封赏。

还请大公子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