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比起韩晞的大嗓门来说并不算太响亮。
可在场所有公卿、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声音传入耳中的瞬间,除了这些荆州兵,其他人都立刻眼神涣散,还有不少人当即吓得瘫软在了地上。
韩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喝道:
“谁人在念《论语》!是谁人在念《论语》!”
毕竟是外来的人,他们并不知道这堪比雒阳口口流传的恐怖故事,而很快,他们清楚地看着月色下,对面之前没什么准备的军营中渐渐亮起一片微弱的火光。
火光之下,大片大片的士卒沉重而平稳地纷纷走出军营,他们各个沉默而严肃,两队骑兵已经从两边开始包围陈纪等人,而步兵中走到全军最前方的是一个身材极其魁梧雄壮,宛如山岳般的铁汉。
那汉子手持一根宛如旗杆一般的长棍——按理说这种兵器完全不该出现在这种战场上,这让荆州众将一时有点错愕。
这是作甚?
一旦舞动这玩意,不得把周围的友军先给横扫了?除非他准备一个人上?
不会有这种人吧?
韩晞和陈就对视一眼,厉声道:
“何人在装神弄鬼!可曾听闻荆州大将陈就韩晞!”
紧接着,二人又赶紧补了一句:
“赶紧停下,再向前一步,取尔等首级!”
这俩荆州猛将一声怒吼本以为能大大振奋己方士气,没想到这声出口,众人立刻乱成一团,尤其是董承赶紧连连倒退,生怕跟两人扯上关系,他扯着嗓子大声道:
“典子,我等与你无冤无仇,何必要苦苦相逼!
之前,之前徐庶说过不用你厮杀,今日之事,难道是让你埋伏来杀我等吗?”
董承一边说,一边赶紧给手下人打手势,让他们赶紧离开。
他手下的士卒虽然人数不少,可在典韦惊人的压迫力面前全无半分斗志,顷刻间就散去大半。
典韦都来了,魏续魏越二人当然也在,二人猖狂地策马狂奔而来,一边指挥士卒将众人团团包围,一边哈哈大笑。
魏续绕到右边,他先仰天狂笑,随即扯着嗓子喝道:
“狗东西,你们中了我侄女婿的奸计了!还不跪下来受死,更待何时!”
魏越绕在左边,听魏续大笑,赶紧焦急地大吼道:
“阿兄,不是说了先劝降吗?咱们先劝,他们肯定不同意,之后咱们再杀他们才是师出有名!”
魏续赶紧一拍脑袋,挺矛大喝道:
“狗东西,你们还真以为我们敢反叛徐将军不成?逗逗你们啊,苦肉计懂不懂啊?
赶紧跪下来求饶,我保你们不死!”
“狗仗人势!”董承含恨念着。
魏续哈哈大笑,毫不介意,爽朗地道:
“没错,我等就是狗仗人势,那尔倒是来杀我们啊?”
魏越也厉声大喝道:
“董承,上次你害死我们兄弟,现在还敢用这一样的计策,我等虽然愚鲁,可也并非蠢笨之人!
还想离间我等,当真是门都没有!今日我定要宰了你,为我兄弟侯成报仇!”
事已至此,身在局中的众人现在也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众所周知徐庶是一个非常小心眼非常记仇的人,之前侯成的事情重创吕布军,还逼的徐庶被迫免掉心腹高顺,之后虽然夺走了董承的兵权,可不得不将他晋升为车骑将军,暂时跟他保证相安无事。
可董承以外,朝中的刘艾、韩融、种辑等人都野心勃勃,虽然暂时是不敢乱动,但那也只是畏惧徐庶的算计,暂时不敢妄动而已,之后一旦发现了机会,在合适的时机之下,他们肯定还要动手,绝不可能就这么认了,就这么屈居徐庶之下。
徐庶收容了大量类似高览的“大汉纯臣”,以徐庶的习惯这种人日后会越来越多,他们抵达雒阳之后,万一有这些野心勃勃的人煽动,之后发生什么事情很难预料,他早晚是要领军出战征讨其他的诸侯,之后老婆孩子放在雒阳他也不放心。
这怎么办?
最安全的方式当然是把这些有威胁的人都杀了,最好是把这些人全家都咔嚓咔嚓了,之后就肯定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但问题是这些大汉纯臣都是天子身边的老臣,是历尽千辛万苦跟随天子东归的义士,如果没有合适的借口将他们都杀了,对徐庶的名声无疑是一個暴击,别人不说,刘备也不可能容忍徐庶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毕竟之前李傕郭汜都做不出这种事,徐庶要是干净利落地把周围的人都杀了,那之后跟盟友要是有什么利益冲突,干脆利落地把他们都杀了也很正常。
人出来混,总是要点名声的,起码先能交代过去,现在很多人都在看着徐庶,如果他真的是个大汉纯臣,之后地盘越大投奔他的人就会越多,反之之后每战一处都会被人以此为名狠狠地戳脊梁骨,之后他就难应付了。
董承等人都是这么想,所以他们才抱有侥幸,可他们忘了,徐庶从少年时就是个敢杀人还不计代价的游侠狂徒,他很擅长在怎么合理的杀人上施展手段。
威胁到他的人,徐庶一一都记在心中,每个人早就安排了一套手段,只是之前一时没有轮到董承等人而已。
这次,徐庶故意非常夸张地全军出击,他和吕布二人一起北上去迎接高干,名义上是给足了高干的面子,更是充分展现出了对颍川名士们的信任。
徐庶军要员战将要么去了并州,要么去了兖州,摆出一副要跟袁绍全面开战的架势,连离雒阳很近的刘备都秣马厉兵大举北上,留守雒阳城的还是艾先生这种人嫌狗厌的蠢物,这时候要是不造反,那以后肯定是没有半点机会了。
可徐庶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了。
这些天子身边的老臣虽然各个在清流中的名声响当当的,可是具体怎么带兵打仗、怎么陷阵杀敌,他们还真是玩不太明白,不然东归路上早就想办法跟李傕郭汜碰一碰了。
于是,在荀彧、荀攸、郭嘉三人的共同谋划下,众人一致决定秘密联系刘表,让刘表派兵来迎接。
刘表混了多少年,虽然现在被袁术、张羡、孙策打的焦头烂额,但人家毕竟是这一行的专业人士,法眼一开就看出来这群人到底想做什么。
陈纪等人想让艾先生等人都死在黄射手下兵将的手中,起码要把责任推给他们。
刘表要是派遣自己人去,之后这口大锅被扣上了那肯定是跑不掉了,可要是不去……
他可是顶级清流名士,还是袁绍的盟友,更是大汉纯臣,每一条都不允许他拒绝这个要求,不然非得坏了自己的名声。
所以刘表脑筋一开,直接将黄祖的儿子黄射提拔为章陵太守,让他率军去接这个大锅。
黄祖肯定是看不出这其中的弯弯绕,毕竟黄祖锻锡匠出身,脾气暴躁一根肠子通到底,一看自己当了江夏太守,刘表还提拔儿子当章陵太守,立刻感觉刘表够意思,下定决心以后好好为刘表当牛做马,也果断拒绝了张羡的拉拢继续跟着刘表干。
黄射虽然颇有才华,但毕竟太年轻,被刘表一顿忽悠,听说要去迎接天子、保卫大汉,立刻热血沸腾,什么条件都不讲就不管不顾地过去,带的还都是黄家的本部部曲,完全没有浪费刘表一针一线。这样黄射只要立了功,那军功章上肯定有刘表的一份。
要是黄射做错了事情……
嗯,众所周知刘表和黄祖是合作关系,他也很头疼,到时候替黄祖道个歉就算过去了。
刘表和陈纪两人都心知肚明,所以事情进展地非常顺利,只是这两人同时没有算到的只有徐庶这一点——
你说巧不巧,徐庶也是这么想的。
徐庶预计早晚是要南下的,刘表在荆州的名声非常不错,当地的豪族也多数是听他吩咐的,要是没有合适的借口,贸然去攻打荆州也说不过去。
可要是黄射率军在雒阳肆虐,杀害了众多天子身边的公卿,这还是在并州激战中同时进行,那徐庶就有理由怀疑这是袁绍的盟友刘表所为。
徐庶这个套设计的极其到位,只是之前总觉得太突兀不好施展。
好在郭嘉孤注一掷,选择来投奔徐庶,想要中心开花,这终于完成了徐庶的最后算计。
大家都知道徐庶和郭嘉有深仇大恨,郭嘉之前在南阳跟着曹操混了一阵子,也认识了不少刘表手下的人,由他出面联系刘表,不会有任何人说出半点问题。
身在局中的郭嘉、野心勃勃的陈纪、不想惹麻烦的刘表也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真要说有什么不妥,那就是徐庶对他们也太放心。
他为啥敢同时把陈纪、郭嘉、荀彧、荀攸这些明反的人跟董承、刘艾、韩融、种辑等人放在一起,然后只留下艾先生来看守这些人?
郭嘉觉得唯一的解释是徐庶过于狂妄,根本没有把徐庶和颍川豪族当人看,因此他更是要拼死一搏,证明自己是对的,徐庶是错的。
如果败了,郭嘉情愿一死。
可他情愿一死,有人不情愿。
比如说……
荀彧缓步站在夜风中,他面容平静地看着眼前众人,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次所有的谋划中,荀彧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这一切几乎都是他的谋划,所以陈群才甘愿入局,假装很容易地被软禁并夺去了兵权,所以陈到才假装投靠董承放走郭嘉,所以魏续魏越之前才能故意跟董承合作……
可以说,之前徐庶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而具体怎么谋划的,都是来自于荀彧荀攸叔侄,而徐庶赌了一把大的,选择完全相信荀彧,相信陈群,而现在,他赌赢了。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雒阳。”荀彧在摇曳的火光中喃喃自语,声音只有他身边的典韦才能听清。
“那时候,雒阳还非常繁荣。
中原精华,天下学问尽在此地,现在大汉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生机,又有人想把它再毁于一旦,我荀彧……决不允许!”
荀攸只看重家人如何,可荀彧自幼以圣人为师,以天下为念,大事临头,他这一腔热血总是沸腾不休,想为这天下做些事情。
加入鲁国军校之后,这种念头越发明显,甚至让他对曾经执着的种种产生了怀疑。
他想做推动历史前进的那个人,而陈纪想做禁锢学问,阻挠历史进程的那个人。
从那时起,这对在鲁国军校时曾经一起讨论天下学问的故交就已经不得不走向了陌路,陈纪以为荀彧是被迫来到雒阳,可他并不知道这位老友到来的时候已经彻底倒向了徐庶,只是荀彧和徐庶两个人都满腹算计,并没有将此事说破。
荀彧现在,只想为大汉多做些事情。
谁真正在为大汉做事,谁是为了门户私事,荀彧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的。
现在,就是他该拼命的时候了。
“典子。”
“岂敢蒙荀令君称一声子?”典韦恭敬地说着。
荀彧笑了。
在曹操帐下的时候他就很喜欢与典韦聊天,典韦天真烂漫,纯纯的武夫,跟他聊起来很有意思,总能生出一丝无耻的优越感。
谁能想到,典韦跑到徐庶帐下后居然开始读书了,而且居然还读出了一些门道,这种荒谬的事情真实发生,让回顾往事的荀彧满是唏嘘。
也更让荀彧笃定,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曾经的大汉把人变成鬼,新的大汉,一定能把鬼变成人。
典韦能行,其他人一定也能行。
“典子,烦请教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何解?”
典韦目光清澈,嘴角微微上扬,将手臂粗的铜棍扛在肩上,目光平视前方瑟瑟发抖的众人,随即大步向前,一边走,他天雷一般的声音隆隆不绝:
“人先行而有知,我来为荀令君解惑!
何为‘逝者’,就是‘斯夫!’
还有谁不懂,快来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