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超落荒而逃。
跟徐庶聊了不过半个时辰,对马超来说却比激战厮杀许久更加艰难。
他匆匆奔回军营,庞德也正好率军返回,他来不及卸甲,抱着兜鍪快步来到马超面前,略带惊恐地道:
“孟起,徐庶居然大败沮授,沮授力战而死,现在袁绍军已经全部退出并州。
这徐元直好生厉害啊。”
“嗯。”
南下时,庞德虽然对徐庶军很有好感,可也觉得这一战要是少了他们徐庶怕是不成,没想到徐庶不仅胜了,而且胜地漂亮,怪不得裴茂、杨奉二人都不住地说徐庶厉害至极。
还好在河东的时候没跟他们打起来,要不然只怕万万打不过。
庞德心有余悸地道:
“这徐庶当真是狠毒至极啊,高干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听说高干死在乱军之中,徐庶还抱着他的尸体嚎啕大哭,责备自己救援来迟。
娘哎,此事要是传出去了,高干全家只怕都是不保啊,真是狠毒,真是狠毒,还好是咱们自己人啊。”
“是,是吗?”马超勉强一笑。
“咳,是啊。”庞德挤眉弄眼,满脸揶揄之色,“孟起啊,之前昭姬所言极是,我等借朝廷之名方可立足并州,征讨不臣。
此时徐元直……”
“哎呀好啦好啦好啦好烦啊!”马超抱住头咣当咣当乱摇,“我心里有数,不用你多言。”
庞德呵呵一声,坐在马超身边,等着马超自己生闷气。
就在此时,两人同时闻到一股异香,帐门打开,穿一身儒袍,做男子打扮的蔡琰提着一个食盒款款而入。
她也不说话,只是给马超、庞德微微颔首,随即揭开食盒,将两个陶碗端出来,默默放在马超和庞德面前。
刚进入上党的时候,蔡琰在山中采了一些叫沙棘的野果,那野果黄澄澄的,又小又酸,之前马超在西凉见过,吃了一个差点被难言的酸苦直接带走,想不到在并州山中也有生长。
蔡琰却坚持认为此物不错,让士卒都带了些,这一路南下行军暑热难耐,沙棘虽然又酸又苦,可在行军中生津提神,倒是很受士卒喜欢。
之后她又从百姓家中买了些莲子,再采蜂蜜,取山中清泉水与沙棘一起熬制成汤,放凉后给马超送来,酸酸甜甜的味道入口非常提神。
马超和庞德对视了一眼,端着陶碗耐心地一饮而尽,喝完后,庞德打了個饱嗝,说突然想起来自己营中的马好像心情不好,要赶紧回去看看,马超却一把扯住他,拖了庞德一个趔趄,憨笑道:
“昭姬,来的正好,我正好有些事情要问你。”
蔡琰点点头,坐在二人身边,恭敬又淡漠地道:
“将军但说无妨。”
“是这样,徐将军日前大获全胜,不需要我等支援就已经全据上党。
现在他说要把上党也交给我,你说我该不该接收。”
蔡琰之前已经从士卒的口中得知了此事,闻言并不惊讶,点头道:
“将军是大汉的并州刺史,与徐将军皆为汉臣,又不是两座山头的大王,现在上党收服了,将军当保境安民,为大汉戍守一方,为何不要?”
“呃……”
马超和庞德都是军头思维,不是自己打下来的地方白白接受他们总觉得有点心虚,尤其是上党这地方跟马超的八字好像有点犯冲——多年前长平之战不就是赵国接收了上党,这才导致秦国赵国大战,马超的祖上赵括……嗯,不吉利不吉利。
蔡琰恨铁不成钢地瞪圆眼睛盯着马超,马超被看得有点发毛,这才猛地一拍大腿:
“干啥啊,我又没说怕。
他,别说他了,谁送我东西,我也要多推让几次,哪有一口就接受下来的道理?
再说了,这,这事情是天子说的算啊,总得见了天子再说!
我,我只是觉得这州郡不能徐将军说送谁就送谁,我马超世代忠良,当然不能随口就应下来,不然将天子放在何处啊!”
蔡琰和庞德都傻愣愣地盯着马超,片刻后,蔡琰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她捂着嘴不肯笑出声,肩膀不停地耸动,笑得连声咳嗽,显然忍得非常困难。
庞德倒是没有这样的优雅,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拍着大腿笑呵呵地道:
“孟起果然不凡,怕是徐元直听闻也要佩服不已。”
马超得意地扬起下巴,可又略感觉有些心虚,虎视眈眈地盯着庞德道:
“令明,你军中的马,的马!”
“啊,哦!”庞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蹭地一下起身,脚踝咔嚓一声,好像崴伤,赶紧强忍着疼痛哼着歌一跳一跳出去。
很快,帐中只剩下了马超和蔡琰二人。
马超咳了一声,又抿了一口陶碗中的沙棘莲子汤,正色道:
“烦请昭姬教我,徐将军到底想要什么?”
之前马超承诺若是袁绍再来进攻并州,他一定奋力迎战,但徐庶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让他稍稍考虑一番,明天再给徐庶答案。
他左思右想,怕是徐庶要马超承诺日后要一起进攻袁绍,或者干脆要求马超现在就动手跟袁绍打起来。这个马超说什么都不愿意,他手下这些鲜卑、匈奴人表面对他马屁滚滚,要是马超跟袁绍打起来了肯定各个都跳反,这点他还是很有数的。
蔡琰看着求知欲旺盛的马超,稍稍调整了一下心情,正色道:
“并州有几郡?”
“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共九郡九十八县。”马超不假思索,飞快地回答。
“不错,那现在将军这个并州刺史手上,有几郡?”
转瞬间,马超恍然大悟。
现在他占据半个上郡、大半个太原、小半个西河,就算加上上党,也不过勉强占据了四郡。
这也是很久以来高干能控制的极限,再往北……
“孟起。”蔡琰的声音略带几分疲惫,“之前刚来并州的时候,你说要横扫并州,一匡汉室,甚至要超越马伏波的名望,这些你还记得吗?”
马超稍有些尴尬,缓缓点了点头。
“自然记得。”
蔡琰垂下头,长长的睫毛轻动,长叹道:
“自夏育臧旻之败,大汉弃并州百姓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并州故土化作胡尘,多少百姓被劫掠到苦寒之地艰难度日,我为将军所救,可还有多少人……”
蔡琰一直不愿意提起那段屈辱痛苦的岁月,现在想起,她仍是浑身颤抖,可她难得鼓起勇气,索性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当年孝武帝设刺史,奉诏六条察州,言强宗豪右侵占田亩当查、太守属官以权谋私当查、查举士人偏向亲己当查、官吏子弟恃怙荣势当查、官吏阿附豪强当查。
这桩桩件件,都是以护佑百姓为名,并州百姓盼着刺史便是这般义士豪杰,救……救他们于胡尘之中。
二十年了,当年的老人还有不少尚在人间,还有不少心念故土,可再过些年月,稚子婴童早不知中原之事,便是有一二人知晓,也会觉得是州郡官长弃其如朽骨,早晚与胡贼无异,定要再侵中原。
并州诸地尚不能收回,百姓尚不能解救,我若是将军,当彻夜难眠,定拉着徐元直出谋划策,同救百姓,以安万民。
妾曾被俘受辱,知道还有多少人苟且偷生,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想着有生之年还能重回故土,纵然备受折磨,却也日夜盼着与家人再见。
徐元直有一匡汉室之志,将军有天下无双之勇,和则为大汉之剑,必将名垂青史,乱则为李傕郭汜之辈,必为后世耻笑,还请将军慎重啊!”
马超少年热血,在攻破太原之后,雁门鲜卑的大人纷纷派使者向马超问好,各种马屁不断,以马超为神威天将军,还给马超送来了大量的钱货、粮草甚至人质,一句话,你只要不来进攻我,要啥有啥,你要是打仗,我还能给你派兵支援,战利品怎么分全听马将军吩咐。
一句话,除了土地,什么都能谈,什么都能商量。
如果是最开始的时候,蔡琰肯定会立刻对马超规劝,掐断他的这个苗头,但之前许攸那一招还是奏效了——蔡琰的身份让马超在并州立足必须拉拢的太原王氏非常忌惮,只要蔡琰给马超出的主意,王氏都会认为这是在针对自家的布置,都会下意识地准备反抗。
之前马超也对王凌提过要进攻雁门、定襄,王凌总是打个哈哈说那边都是一片荒野,打下来了还要花费光阴来守、来经营,完全没有必要,反正鲜卑这些人都极其恭顺,还不如不断吸收他们的人作为自己手下的兵将士卒,之后再娶了太原王氏的女儿,趁着袁绍徐庶相争的时候岂不是能直接横扫天下,马将军的勇猛,难道这天下有人能挡得住吗?
王凌的规划这么好,蔡琰的规划就有点束手束脚,恭顺天子也好、救援百姓也好,这些都是蔡琰心中的正道,却无法满足马超逐渐升起的野心,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马超还不算太狂热的时候引导他去中原,去跟徐庶谈谈。
蔡琰相信,以徐庶的智谋,既然能安排马超当并州刺史,一定能想办法阻挡马超日益飙升的野心。
如果实在解决不了,总算相识一场,有救命之恩,蔡琰也不会谋害马超,等到了雒阳她就直接与马超告别,少了她在,马超与王凌再无猜疑,之后蔡琰躲进山中,再不问天下事,自然……也能了此一生。
看着蔡琰清澈的双眸中微弱的泪光,马超的心怦怦直跳,他好像发了一场难言的大梦,从漫长的狂热中逐渐清醒过来。
“我知道了。”马超双拳轻轻握紧,这次他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大发誓言,只是轻轻颔首道,“我明日会问问徐将军,之后的事情如何处置。
我既然做了并州刺史,就不会如高干一般只居尺寸之地,终有一日,我会策马踏遍并州各处,把之前的一切……都夺回来。”
蔡琰点点头,将面前的陶碗装回食盒,飘然起身向马超行礼告辞。
马超性子跳脱,喜欢随口许下誓言,蔡琰也不想太激动,以免之后再有反复还会失望,只是她仍然盼着一切都好,才走了几步,背后又响起了马超的声音:
“昭姬留步!”
蔡琰转身,只见马超从腰间接下新息侯印,在手中轻轻掂了掂,正色道:
“我知道从前多有豪言……嗯,之前是之前,此刻是此刻。
这印你先替我拿着,待收复九郡,你再把印还给我。”
说着,他随手一抛,铜印径自飞出去——马超觉得自己没有多用力,但心神激动之下,这铜印飞得快如闪电,重重砸在蔡琰的额头,她惊呼一声,身子一软,就此昏倒在地。
在帐外看月亮的庞德听见蔡琰的惊呼,赶紧瘸着腿蹦跳着冲进来,见蔡琰满头鲜血倒在地上,当即目瞪口呆。
看着蔡琰身边那枚熟悉的铜印,庞德好像立刻脑补出了案发现场,随即缓缓抬起头,皱眉瞪眼看着一脸惊诧的马超:
“你干的?!”
马超张大了嘴,一时不知道如何辩驳,只能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你有病啊!”庞德大怒,跳着脚骂道:“你你你,你本事真是不小啊,行行行,你自己做你的大业,老子不伺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