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性被徐庶搀扶着上船,徐和赶紧送来干粮。
曹性呆呆地接过,他用松动的牙齿艰难地咬了一口,干粮纹丝不动,他有些沮丧,把目光投向跟自己对坐的薛兰,一脸怨毒。
薛兰一改之前的猖狂,他抓着衣角,咧嘴朝曹性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他能看出徐庶对曹性的印象颇佳,而自己不过是徐庶掌握的人质罢了。
船开了。
徐庶军众将摇橹,朝阳下晨曦中,冰冷的水面上响起了这群汉子粗豪的歌。
曹性呆呆地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小,又呆呆地看着徐庶,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你刚才不怕他一刀劈了你?”
“不怕。”徐庶言简意赅地道,“我师父告诉我,当个坏人很简单,只要一开始下定决心,之后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那人之前为了讨好薛公,把你出卖,肯定下了很大的决心。
决心都下了,他要是杀了我,我手下肯定把薛公乱刀砍死,到时候他告诉吕布自己为了救薛公杀了我这个山贼,到时候吕布先夸奖他一番,再问他薛公何在。
呵呵,此人又该如何回答?”
薛兰忙不迭地谄笑道:
“是!徐将军高明啊!郝萌算什么,安敢动将军半根汗毛?
当年若是徐将军统兵,便是皇甫嵩也不是将军一合之敌,黄天可兴啊!”
徐庶听了这话差点栽倒水里去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薛兰,不敢相信这货居然是当年反抗党锢,名动天下的清流高人。
还不到二十年,青丝变白发,当年的士子变成了如此?
还是说,他们当年就是如此?
司马俱在临近的船上干呕着道:
“将军,我怎么觉得此人比艾畜还恶心。”
徐和摇着船,不满地道:
“放屁,分明是艾畜更恶心,这世上只有一个艾畜,清流名士还不是有的是。”
司马俱挠挠头:
“那行,这厮是清流中最恶心的成了不?”
徐和继续抬杠道:
“你才见了多少清流?就敢说此人是最恶心的?”
司马俱想起自己见过的仁义太守吴资和他的那条大狗,不由得真的吐出来,赶紧点头道:
“好像也是。”
曹性看着这群山贼互相调侃,忍不住露出一分笑容,他咂咂嘴,嘟囔道:
“尔娘……不,尔的,尔是何物所化,焉能如此洞察人心?
郝萌的武艺高强,不在张辽之下,你,你竟敢不把此人放在眼中,当真胆略过人。”
徐庶军众人大多见过张辽。
当时在乘氏张辽一招秒了徐庶,杀鸡一样轻易宰了许汜,之后毫不留情灭了许汜满门,这武艺、这狠辣当世少见。
郝萌居然不在其之下?
娘哎,这么说刚才若是此人发难,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徐庶倒是依旧平静,微笑道:
“便是千斤之力,也终究肉体凡胎,只要……”
徐庶刚想吹牛说自己了解人心,可看了一眼薛兰,他又感到一丝深深的畏惧。
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名士居然比徐庶想象的更没有道德,能想出这种肮脏手段。
“彼其娘之,”徐庶吐了口浊气,“这世上的人心真难揣测,乱世求生,现在想想也当真惊险非常,是我轻率了,下次再不敢如此了。”
曹性讶然。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当着这么多手下的面承认自己轻率,而他手下众人全然不以为意,各个嘻嘻哈哈,仍是一副格外快乐的模样。
“那个……”曹性把手放在水中捞了一把,擦了擦脸,冰冷的水让他清醒过来,“你叫徐庶?”
“不错,徐庶,徐元直。”
“哦,我叫曹性,无字。都唤我老五!”曹性飞快地说着,“求你件事?”
“你说。”
曹性扭头看着水面,呆呆地道:“我纳了一妾,还在东缗。只怕她跟我受苦,还有,还有我那没出世的孩儿……”
“知道了。”徐庶笑得颇为从容,“此事便在我身上,我定求温侯照看。”
曹性悻悻地道:
“你刚才如此辱骂吕布,之后郝萌定说给吕布,以他的脾气……”
徐庶笑呵呵地道:
“你放心,吕布这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我们去廪丘会会他,日后我等是很好的朋友。
不过也要求曹兄一件事。”
“你说。”曹性瞪着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我军不通军略,但求曹兄指点。”
曹性怔了怔,随即咧嘴大笑:
“我还以为何事!成,徐将军信我,曹老五这狗命卖给你了!”
徐庶军一路回到梁山,山上的众人一片欢腾,不少山里的老弱箪食壶浆迎接这些归来的汉子,一碗碗热腾腾的米浆送到徐庶军众人面前,这让奋战许久的众将脸上都喜洋洋的,纷纷上前畅饮米浆,都感觉比喝酒还暖意昂然。
曹性浑身伤痕,龇牙咧嘴地垂着头走入人群,本来以为不会有自己的份,没想到才靠过去,就有三四个老弱妇孺捧着热腾腾的米浆走过来,倒把曹性吓了一跳。
“大哥,快饮些驱寒!”
“后生,别客气,快填填肚子!”
有白发老者,也有黄发稚子,这些人平素见了曹性肯定都躲得远远地,可在这座小山上,他们居然主动将米浆送到曹性面前。
曹性鼻子一酸,看着面前的黄发稚子,又想起了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
他点点头,颤抖着接过一碗,猛地一饮而尽,又摇摇晃晃走向徐庶。
“徐将军,我想求你指点一番。”“学骂人算了,别的你说。”徐庶和颜悦色地道。
曹性直勾勾地盯着他道:
“你杀了李封,是不是?”
“是。”
“那为何你还能在李家躲藏偷袭薛老狗?”
薛兰也伸长脖子,他对这件事非常好奇。
徐庶笑吟吟地道:
“李封之前做了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他杀了他们同族的李乾,这个大家都知道。”
“不错,这就好说了。
李家乃济阴巨族,之前甚至能反抗吕布,左右兖州之战。
杀李乾之事,我相信李封也不是自愿,但杀了就是杀了,你猜他们族中有没有怨对?”
一旁偷听的薛兰猛地垂下头,心道原来如此。
他是豪族出身,这其中的种种自然一点就明。
一个大族不可能只有一户一支,李乾之前能被李封骗到巨野,就是相信都是同族,李封不敢害他。
可李封还是绑了李乾,并导致李乾惨死,害的全族分裂,被迫与李整翻脸,他家中众人绝不可能都心服,最多就是人死不能复生,被迫接受现实而已。
徐庶有意点拨一下手下众人,耐心地道:
“我杀李封的时候特意没有滥杀从人,放众人逃走。
虽然我说是受薛公委派,可他们定然不信,我再说出我是曹军督邮,他们自然能想到我约是替李整复仇而来。
李整是李乾之子,之前李乾惨死之事李家有不少人同情他,雇人报仇,也只是族中内斗,便是有仇怨,日后族中老人再裁决便是。
但薛公为了讨伐我等,立刻发动了山阳群贼,这些贼人都是薛公故旧,见李家失火,立刻趁火打劫。
我杀李封是为李家的同族复仇,也不曾杀伤无辜。
这些强人就不同了,他们都是山阳本地恶霸,当然是见人就杀,你说这时候我要是再跳出来帮李家阻挡强敌,他们是恨我,还是谢我?”
曹性人生三十年自以为走南闯北见识颇多,可今天接连遇上了薛兰、徐庶这两个心黑似炭之人,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尔娘的,杀了李封之后,先放火再去帮李家御敌?
亏你能做的出来啊!”
徐庶笑呵呵地道:
“我去帮李家御敌的时候就直接拿出了李整的旗号,坦承是李整派我来,我等早就探知薛公要害李家,这才助李家齐心协力御敌。
若是平时他们可能会不信,可当时周遭大乱,李家众人没有家主调遣,自然我说什么信什么,求我助他们杀贼。
这时候难道有人会跳出来说‘徐庶是李封的仇人,我便是死了也不要他救’?
最多李封的骨肉妻儿会恨我,但李家众人肯定感激不已,甚至,我杀了李封,就是给他们一个与李整讲和,使李家全族分而复合的机会。
你说如此,他们谢不谢我?
愿不愿意帮我捉拿纵兵杀伤他们家人的真凶薛公?
不过说起来也是惊险,我原以为曹兄若是来了也会趁火打劫,不曾想曹兄居然是来救火的。
若是曹公早来须臾,先我一步杀散众贼,李家先冷静下来,我这谋划自然也劳而无功了。”
想到这,徐庶还真有点后怕。
好在薛兰比他想象的更不做人,居然拿救火的曹性出来顶包——
若是李封还活着,以他的威信与薛兰妥协,暂时杀了曹性给族人一个交代也就算了,这在大家族之中非常正常。
可偏偏李封之前就被徐庶所杀,李家众人明明看见曹性是来救火,却反到被薛兰推过来当成“凶手”处置,这让徐庶之前的鬼话反到有更多人相信了。
愤怒之下恐慌是没有理由且不讲逻辑的。
趁着李家一片大乱,徐庶之前的设想是鼓动李家跟他一起出兵,趁着跟薛兰谈判的时候强攻将他拿下。
可没想到薛兰居然主动带着曹性来“说和”,这给了徐庶天赐良机,轻易就活捉薛兰,而薛兰更是毫无高士之态,居然主动要求送粮赎身。
这让徐庶之前辛苦筹划了好几夜的如何抓人、如何劫粮全部落空,整个过程容易地让徐庶都差点以为有什么圈套在等着自己。
自作孽,不可活。
薛兰人生数十载已经做了无数次杀人之后随便甩出一个人顶锅的事,自以为轻车熟路,更是相信大家族之间斗而不破,只要有个交代面子上过得去就能善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把居然是帮了徐庶,反到害惨了自己。
他垂头丧气地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勉强挤出一丝谄笑:
“这天命都站在徐将军一边,要不是我,徐将军也得不到曹将军这种猛将,这都是命啊!”
薛兰感觉自己就挺无耻了,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游侠居然有如此深谋远虑。
此人的战法不算高明,可却着实拿捏了人心。
他在巨野闹得翻江倒海,又如此侮辱吕布,吕布早就跃跃欲试,此番只怕会不管不顾直扑廪丘报仇。
他找不到徐庶,自然会把怒火狠狠发泄在徐庶的恩主程昱的身上。
这么说接下来……
薛兰的心猛跳个不停,似乎又寻到一丝生机。
若这徐元直是曹家忠臣,只怕我此番凶多吉少。
可看来他不是啊!
他不跟曹操,也不助吕布……
“敢问徐将军,之后要去何处,可有用得着老夫之处?”薛兰一脸期待地问。
徐庶笑呵呵地道:
“接下来我要去廪丘赴约会会吕布,若是回来了,自有求薛公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