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玉馆的小厨房,干净整洁,纤尘不染。
一看,便是常常使用的。
想必肉团团很少从御膳房传膳,平日都是命自己身边人在小厨房做,鲜少跟宫里其他人打交道。
他谨慎至此。
群玉馆的宫娥内侍,全都凝神屏息,很守规矩,不问话,不多嘴,纵使问话,能简则简。
他们跟主子一样,警醒到了极处。
这里虽处皇宫,但处处流露着和宫里不一样的气息。
笔墨,花草,小炉,清茶,檐下的鸟儿,小厨房的五谷。
就像一处难得的桃花源。
我将新摘下的桂花淘澄干净,揉进面里,蒸成糕饼。
热气浮上来。
氤氲着清香。
我把桂花糕端到肉团团身边。他小心地抓起一块儿,吃了一口,仰在轮椅上,闭上眼。
有清泪从他的眼角落下。
殿外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动静。
门外的内侍没有出声。
肉团团极快地拭了泪,镇定道:“是不是春水来了。”
内侍看了看我,迟疑着,没吭声。
肉团团知道内侍顾虑什么,道:“说吧,无妨。”
内侍这才道:“是,爷,春水来了,候在外殿。”
“让她进来。”肉团团道。
“是。”
我踱步进了内室。
须臾,殿门外走进来一个小宫人,身段婀娜,穿着碧色的衣裳,当真像是一池春水。
那小宫人见了肉团团,笑得很开心:“爷,您今儿气色比前几日好些。”
“春水,你今日来,是不是金銮殿上有什么动静?”肉团团道。
“站了好一会儿,累了,让奴婢坐爷身边儿吧。”春水搬了把小杌子,靠在轮椅边,伸了个懒腰。
原来这个小宫人,在金銮殿当差。
君臣上朝时,她站在赵玄郎身后打金扇。
看样子,她与肉团团极熟。
她脸上的神色,很明快,很放松。
“爷,你在吃桂花糕呢,好香,奴婢也要吃一块儿。”春水看见了小桌上的糕点,伸手要拿。
肉团团淡淡地把那碟子桂花糕端到膝上,向内侍喊道:“王和,春水饿了,去,端些现成的果子来。”
春水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也好,吃果子挺好。”
“这糕饼是一位要紧的人做的,本王不能赐予旁人。”肉团团道。
春水更失落了:“皇城司的花都史,从江南办案回来了?这糕饼是她做的么?”
肉团团摇头,道:“不是。是一位长辈做的。”
春水嘴角又绽开一个笑容:“是长辈,那就太好了。爷太孤单了,有人疼是极好的事。”
“今日朝堂上的事,说说吧。”肉团团拍拍她的头。
她像小猫一样眯着眼,很乖巧:“今日,魏王殿下说,他要跟随田重进去攻打契丹,发下宏愿,要立功,为陛下分忧。朝堂上的大臣们纷纷叫好,说魏王殿下有陛下当年的大志和英勇。”
肉团团的手轻轻扣着轮椅:“德昭急于立功,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春水道:“是,田重进说,想带两个皇子一同去,好生历练一番,为社稷效力。谁都知道,这一去,必要分个高下。到时候,陛下也没话说了。”
“陛下答应田重进的请求了么?”肉团团问道。
“陛下一开始不答应。可秦王自己极力要去,说想历练历练。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陛下只好答应了。”春水道。
肉团团皱眉,咳嗽起来,额上青筋暴起。
春水急了,连忙抚着肉团团的心口:“爷,您别急,别伤着自个儿。您何苦来呢?江山横竖是赵家的,您什么也得不到……”
肉团团喘匀了气,平静下来。
“爷,奴婢不能在这儿时间太长,别人会起疑心的,奴婢走了……”春水将脸埋在肉团团膝上。
那个叫王和的小太监端了果子来。
肉团团抓了一把果子,递给她:“吃了果子再走。”
春水的眼睛潮潮的:“爷,奴婢得空儿就来。中秋节快要到了,您院儿里的紫菊快要开了。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花儿,花儿一直开,奴婢一直来。”
她走了,留下满殿的青碧影子。
肉团团喝了口茶,苦思着。
德芳昨日在福宁宫挨了赵玄郎的巴掌,还在负气。
且德芳根本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他一片赤子之心,要去打仗。
若真的去了,必死无疑。
田重进是德昭的人,定会帮着德昭立功,助他打下军中的根基。战场离东京甚远,他们想对德芳动手脚,轻而易举。
我刚要从内殿走出来,一个穿着黑披风的身影从殿外闪进来。
穿着黑披风的女子,面容冰冷如霜,却极艳丽。她浑身肃杀之气,薄唇紧抿,双目泛着冷光。
“参见郑王殿下。”她跪下,拱手,行了个男儿家的礼。
肉团团看着她,道:“花都史,请起。”
她起身,站在一旁。
“坐。”肉团团道。
“臣站惯了,不必坐。”她道。
肉团团递给她一杯茶。
我注意到,那茶杯,是他自己刚刚用过的。
她没有接茶杯,道:“臣不渴。”
“江南的案子,查得怎么样?”肉团团问。
说到公务,这女子认真道:“臣方才已去禀过陛下,案子查清楚了,私自贩盐的盐商所持公文,是姚总督做的假,现已将一干人等缉拿归案。”
她又从袖中掏出厚厚一叠银票和账本:“另外,这是江南三十二家当铺,三季的盈利和账目,请殿下过目。”
肉团团接过,抽出一半银票,给她:“你哥哥的亏空,拿去补上吧。”
女子跪下,咬咬牙,接过,道:“谢殿下。”
她沉默良久。
肉团团饮完一杯茶。
早秋的晌午,日头落进来。
小炉子里的炭火,红红的。
肉团团道:“秦王现在遇到了一个难关……”
她的手不觉握紧了。
“田重进要带他和魏王一同去打仗。他不能去。”肉团团继续道。
“是,您说得对。他不能去。现下,可有法子?”她急切道。
肉团团温和道:“倒是想出了一个法子。还得你去做。”
“臣一定听您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她拱手道。
肉团团微微笑道:“锦心,你这几年,为本王做了不少事。”
他从一旁的小屉子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本王做了一盒胭脂,送你。”
花锦心紧张地接过胭脂:“多,多谢……郑王殿下。”
她问道:“臣该做什么?此事宜早不宜迟。”
肉团团又看了看她,淡淡的光晕在她的脸上晃动,真的很美。
他有些恍惚,有些无措。
有雪落南山般的美好期待。
半晌,他才冷静道:“你去一趟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