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训!”我掏出帕子,擦拭他唇边的血迹。

他木然地任我擦拭。

“皇城司年年都有阵亡的人,没关系,没关系的……”他喃喃道。

他手中握着的茶杯掉落。

被沸水煮过的**花瓣,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皇城司年年都有阵亡的人,为什么要是她?”他好像在同自己说话,声音轻得像秋日傍晚,日头落下之后,残留在天际的一点云霞。

“王司使抽调的名单里,本来没有她,是她自己要去的。她一定是想帮我,她知道我一直都在保德芳……”

五年。

他与花锦心相识五年。

他习惯了她每次施展轻功,闪进殿来。

他习惯了她听从他的指令。

他习惯了那张冰冷、美艳的面孔。

这次,花锦心死在契丹,他以为花锦心是为他而死的。

我实在不忍他如此愧疚,如此自责。

“宗训,不怪你,花都史去北境,跟你没有关系。孩子,跟你没有关系。不怪你。”我抱着他,流泪道。

“不怪我,那怪谁?”他掩面道。

“她,她……”我犹豫一番,还是不忍打碎他仅剩的一点美梦。

“花都史是朝廷命官,她是想报效朝廷。”我道。

他摇摇头,靠在轮椅上,久久无言。

我给他做了**糕,他一口没吃。

他睁着眼看着殿外,一刻也不敢闭眼,仿佛花锦心随时会从外面进来,唤一句:“郑王殿下。”

她每回来,群玉馆就好像下一场雪。

他坐在漫天的大雪里,悄然地拥有一点快乐。

我将他搂在怀里,给他唱地府的歌谣。等到天晚,他睡着了,我给他盖上锦被,方才离去。

回到披芳殿,宫人道:“娘娘,皇后娘娘方才着人来,唤您过去一趟。”

我点点头。

到了慈明殿,见左卫上将军、忠武军节度使宋偓也在。

当初,“王兰因”大去,赵玄郎居丧三年。三年后,他见玲珑将德芳照顾得很好,便想着,依“王兰因”遗言,立玲珑为后。

他不想德芳没有母亲。也不知道,“王兰因”还会回来。有一种“认命”的无奈。

横竖,他谁也不想娶。玲珑好歹是“王兰因”弥留前拼力让他娶的人。

不如,就是她了。

朝臣们听说他要立一个宫女为后,纷纷上谏,认为此事不妥。

赵玄郎想了个法子,让左卫上将军、忠武军节度使宋偓,收玲珑为义女。

宋偓是姓宋的官员里,地位最高的。

这是赵玄郎能为玲珑找到的最好出身。

如此,抬高了玲珑的身份。

玲珑顺遂成为皇后。

从此,也多了宋偓一门亲眷。

他们正商量着德芳的婚事。

玲珑见我来了,道:“沈妹妹,现下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何事?”我问道。

玲珑与宋偓相视笑笑,道:“德芳那孩子,不是在北境立功了么,太傅越发看好他了,今儿亲自跟本宫提,想把家中第八女,许配给德芳。”

我道:“这是好事啊。太傅王溥,乃太原王氏支脉,名门之后。王溥是史学大家,很有威望。他又是德芳的先生。听说,王家的八姑娘,还跟德昭德芳他们一起读书,熟得很。”

玲珑道:“沈妹妹真是个明白人。这不就是件大好事么!本宫的义父宋将军,也是如此说。太傅此前,在魏王与秦王之间,一直保持中立,不偏不倚。结了这门亲后,他定会帮着秦王。朝中支持秦王的人,就更多了。”

“问题是——”玲珑向我道:“德芳不同意。”

“为何?”

“他没说。但本宫猜测,跟焦继勋有关。德芳说了好几回,焦继勋在战场上舍命救他,是个忠勇的人。焦继勋也提过,想把女儿嫁给他。”

玲珑说着,皱了皱眉:“沈妹妹,本宫想让你去劝劝他。他或许……听你的。”

我知道,玲珑是觉得,以前德芳对我有好感,我去说,或许有用。

“好。”我答应道。

就算不是为了玲珑,为了德芳,我也要去劝劝他。

上回跟焦继勋打交道,他眼里透露的精明、市侩,让我不喜。

我总觉得,战场上的事,不像德芳说的那么简单。

焦继勋跟田重进和王梅因走得那么近。

他肯救德芳,定是另有所图。

翌日黄昏。

德芳去了群玉馆。

“郑王兄——”他唤道。

肉团团枯寂地坐在院中,看见德芳,道:“我这里有些好吃的糕饼,拿给你尝尝。”

德芳亲近地靠在轮椅边,道:“糕饼就不吃了,郑王兄,我来找你,是心中有些苦恼,想问你。”

“什么苦恼?”

“这几日,似乎所有人都在关心我的婚事。我……我不知道该娶谁。”德芳道。

肉团团摩挲着德芳的头,道:“婚姻之事,凭心就好。你不必想着用姻缘换取任何利益。你只管娶想娶的人。其他的,王兄会为你打算。”

德芳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我想娶谁了。太傅的女儿王淑卉,自幼跟我一起读书,她很凶,比男儿还凶,我对她没有情意。舅舅家的焦玉儿,我一直把她当表姐,但舅舅又……”

德芳低下头,道:“我真正想娶的人,已经……”

他们正说着,我走进来,没有让太监通禀。

肉团团看见我,微微笑笑。

德芳看见我,猛地站起来,很意外。

“贤妃娘娘来群玉馆做甚?”德芳嗫喏道。

“来寻你。”我道。

“寻,寻,寻我做甚?”

我走近他,道:“本宫想同你说,婚姻大事,需慎重。焦继勋其人,本宫总觉得,不能结亲。你好的时候,他捧着你。你落了难,本宫怕他落井下石。”

他听我这么说,道:“你凭什么觉得舅舅不能结亲?你凭什么管我的婚事?”

肉团团肃然道:“德芳,不可以这么跟她说话!”

我急道:“焦继勋是秦王哪门子的舅舅?王饶活着的时候,他专会溜须拍马。他除了溜须拍马,还有什么本事?你知不知道,救你的人,是皇城司的花都史,不是他焦继勋!你能不能有点识人的眼光?你年纪不小了,却和孩童一样幼稚!”

德芳委屈地眼圈红了:“好,好,我幼稚,在你眼里,我幼稚,我不如父皇!”

“你父皇开国建基,戎马倥偬。杯酒释兵权,连最亲的武将都可以舍弃,否则,今日天下,不知几人割据,几人称王!你能做什么?”我道。

“杯酒释兵权,是父皇一生的污点!史笔如铁,会有个公道!你说我什么都不能做。好,你不让我娶表姐,我非要娶表姐!你等着吧!”

说完,德芳头也不回地离开群玉馆。

我踉跄几步,坐在椅子上。

肉团团连忙为我抚着背。

我与德芳,每次都走到针锋相对的地步。孩子,你怎么能用姻缘来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