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百花园。

诸花都在冬季凋零了。

梅花却开得很好。

大雪纷纷落。

花锦心撑着一把绛红色的伞,站在一树红梅边,轮椅上的肉团团在她身旁。

雪下得迅疾而痴缠。

覆在红梅上。

梅香里多了一股冷淡。

人怜红艳多应俗,天与清香似有私。

花锦心的伤势好些了。然她在群玉馆,总是郁郁寡欢。

肉团团想了许多法子,让她开心起来。

今夜,他烫了酒,请了宫乐馆的伶人来唱灯影戏。

酒里揉碎了梅花,味道格外醇厚。

花锦心听了半夜的曲,一杯酒自始至终没有入口。

肉团团倒是喝了不少,苍白的脸上,泛了红晕,就像腌在坛子里的花,格外鲜艳,却又旷远迷茫。

他说百花园的梅花,在雪里很美,一起去看。

花锦心沉默地撑着伞,推着他,来到百花园。

两人在雪里,挨得很近,在同一把伞下,看上去也有了许多亲密的味道。

“今天那首《挽春芳》唱得极好。你瞧那个伶人,是亚父近来常常传召的,说他是伶人翘楚,他的花名也很别致,叫春晚。”肉团团说。

他看她听曲极认真,便跟她聊聊今夜的伶人。

花锦心茫然地附和:“哦,是……”

“你也觉得春晚很好?”肉团团道。

“春晚,什么春晚?”花锦心问。

显然,她在出神,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肉团团愣了一霎,又笑了笑:“明日若是雪停了,我带你去金明池。雪后的金明池,很美。”

“是。”花锦心道。

“锦心,你不用说‘是’,我并不是吩咐你,你可以不必把自己当作我的手下。你可以说‘好’。”肉团团笑着,折了枝梅花,用梅花挥舞着落雪。

微醺的他,少了些清冷阴暗之气,多了些生动。

有个白日里在御马监喂马的小太监走过来,低声道:“郑王殿下,出事了。”

“说。”肉团团皱眉,目光深沉道。

“如您所料。贤妃今晚去沈府赴宴,宋偓的手下去刺杀贤妃。”小太监道。

“亚父不是已经派人跟过去了吗?亚父的人,难道还对付不了宋偓的心腹?”

“在您的预料之中,陛下的确派人跟过去了。只是,秦王殿下居然带着巡检司的人杀过去,救贤妃。陛下的人意外又惊喜,想讨陛下欢心,就回宫禀报了。”小太监道。

“德芳竟有如此气魄,的确让人意外。这很好。德芳救贤妃,贤妃会非常高兴。比亚父出手,更加高兴。”肉团团喃喃道。

“可是半路出了岔子。贤妃秦王一行,路过昌盛长街,被魏王在东京的旧部截杀。他们扮成江湖人士,定是想浑水摸鱼,趁这个节骨眼儿把贤妃秦王都除掉,好一起赖到宋偓身上。那宋偓本就死罪难逃,罪名多一桩,旁人也难以分辨。”小太监道。

“可有去请东京团练使楚大人?”肉团团忙问。

“您嘱咐过奴婢,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请楚大人。以免朝中人猜忌您结党营私。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先来请示您。”小太监道。

肉团团急得青筋暴起:“这不是万不得已,还有什么是万不得已!蠢材!枉你跟了本王这么久!快去!”

“是,是,奴婢马上去!”小太监慌不迭去了。

“锦心,你别——”肉团团话没有说完,转头,发现花锦心已不在身边,伞掉落在地。

“锦心,锦心……”他喃喃着转动轮椅出宫,忘了捡起那把伞。

雪落在他身上。

他像是被一团团的白色湮没了。

锦心,你武功尚未恢复,去了哪里?

是昌盛大街吗?

锦心,我没有命你去。没有。

你伤痕累累,如何还能冒此大险。我已经安排好了啊,那里不需要你。

锦心。

群玉馆的戏,群玉馆的酒,群玉馆的炉火和清茶……群玉馆的我,都留不住你么?

昌盛长街。

江湖杀手步步杀招。

他们每个人怀中都揣着火碱。

一边撒,一边打斗。

火碱入眼,眼睛立即瞎了。兵士们哀嚎一片。

他们做了十足的准备,就是要置我与德芳于死地。

一个又一个的兵士倒下了。

刺刀刺向马车,我连忙闪躲。

德芳忽然猛地拍马,马狂奔,拖着马车迅疾往前冲。

“你走。快走。今夜我若是去了,你告诉父皇,让他莫要伤心,把大哥喊回来。还有……帮我告诉表姐,让她另栖高枝。”德芳道。

他俊朗纯净的面孔上,带着决然。

心思简单的小皇子,在一次次的生死大关中,不再稚嫩了。

德芳在危险之际,有这样的担当,让我感到宽慰。可我却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勒马掉头,奔向砍杀德芳的杀手。

杀手被马撞倒在地。

一大波人,卷土重来,杀向德芳。

这时,忽然有马蹄声、火把,愈来愈近!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肃然喊道:“秦王殿下,东京团练使楚天河前来救驾!”

一大群持甲兵丁,扑上来。

我提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这个楚天河,来得太及时了。

再晚半刻,我与德芳,都挡不住了。

两拨人马砍杀之时。

躺在地上的一名江湖人士,借着积雪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爬向德芳,尔后,猛然站起来,拿刀刺向德芳。

“德芳——”我喊道,冲了上去。

白雪皑皑中,一个女子抓住那人的手腕。然她功力不复从前。

那人刀锋一偏,刺到那女子的身上。

德芳转身,见鲜血喷洒在雪地上,红得驰魂夺魄。

楚天河的兵,射杀了偷袭的人。

昌盛长街,四处尸首,四处激烈。

“花都史,你怎么会在这里?”德芳震惊地俯下身来,问道。

“秦王殿下,您忘了吗?微臣说过,大事小事,您都可以吩咐微臣,微臣很乐意……您答应了……”花锦心想爬起来,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花都史,你不必如此。本王只是随口应下。”德芳道。

“可微臣,当真了。”花锦心栽在地上。

德芳抱起她。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眼前这个黑衣女子,竟是如此忠心。

“花都史,本王要请求父皇,封你为五品都尉。”德芳道。

“不必了……秦王殿下。微臣想同您一道去一趟陋巷,可以么?”

“可以。本王答应你。”

“秦王殿下……您还记得微臣叫什么名字么?”

“花,花,花……”德芳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官职。

“花锦心……微臣名叫花锦心。”

天地之间,铺天盖地的白。

昌盛长街,北风凄厉。

三丈之外,轮椅上的肉团团,看着这一幕,转动轮椅,在漫天的雪花里转身回宫……